周勤一直覺得孫女婿當年的誓言有些蠢。
就算是要表忠心,也犯不著發誓啊!
你隨便說些對大唐忠心耿耿的話不就行了。
非得要發誓,此生不負大唐。
雖說毀諾的理由不難找到,但終究對名聲有損。
本以為楊玄滅掉舍古後,隨即就開始準備謀反,周氏也做好了準備……
可他竟然還抱著此生不負大唐的誓言不放。
愚不可及啊!
周氏的一腔熱血也白瞎了。
周勤恨不能把孫女婿的腦子鑿開,看看裡面是什麽結構。
老夫都做好了準備,你就給老子說這個?
若是楊玄在身前,老頭說不得真要動手。
謀反啊!
大孫子!
李氏當年雖然不是謀反,可也差不離。世家門閥起家為帝,讓周氏難免動心。
雖說謀反的是姑爺,但周氏也能火一把啊!
就在周氏父子惱火的時候,曹穎淡淡的拋出一句話。
“國公本姓李。”
“老夫管他姓什麽?等等!”周勤緩緩看向曹穎,哆嗦了一下,“你說他姓什麽?”
曹穎微笑道:“姓李。”
周遵也哆嗦了一下,“李……李玄?”
“沒錯。”曹穎微笑道:“便是李玄。”
他拿出了紙條。
周勤粗魯的一把搶過,紙條的內容他一瞥而過,目光定在了最後那兩行字。
——曹穎去周氏代我說明此事。
——李玄!
落款是李玄。
周勤猛地抬頭,老眼中多了厲色,“此事的來龍去脈,說!”
老頭有些風中凌亂了,老狗在外面把腦袋埋在翅膀下,瑟瑟發抖。
曹穎不慌不忙的道:“當年陛下有四子,前三人在外,而幼子出生後就跟著住在幽禁地。那一夜帝後中毒倒下,隨即宮中賜下鴆酒。”
“那一夜,火光連老夫都看到了。”周勤搖頭,不禁唏噓不已,“父子相殘啊!”
“陛下令人把幼子帶走,隨即飲鴆自盡。與陛下一起喝下毒酒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幼子的生母黃氏。”
曹穎只要一想起那一夜,恨意就不可抑製。
“帶走她,以後對手就無法利用她來牽製那個孩子!”世家門閥自然知曉這等手段,周遵閉上眼,“伱接著說。”
“那孩子被帶去了南疆元州,改姓楊,在楊姓農戶家中待了十余年。”曹穎緩緩說道。
“鏡台窮搜天下也沒發現?”周勤問道,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
“發現了。”曹穎說道:“那孩子十歲時,鏡台發現了那個侍衛,侍衛只能遁入南周。十五歲時,那侍衛再度歸來,誰曾想鏡台的人就在附近蹲守。侍衛無奈,便讓那孩子去長安避禍……”
那個純良的少年啊……曹穎想到了自己剛見到楊玄的那一刻,嘴角不禁微微翹起,“那孩子來了長安,進了國子監。後來去了北疆……”
周勤最先冷靜下來,“那侍衛是誰?”
“楊略。”曹穎說道:“如今他便在南周。”
周勤對周遵點點頭,周氏自然知曉些當年的事兒,也知曉楊略的身份。
“帶走他的宮人叫做,怡娘!”
曹穎微笑道。
老夫的女婿竟然是孝敬皇帝的幼子?
周遵深吸一口氣,“那些大漢……”
周勤從北疆回來後,說楊玄身邊的那些大漢異常凶悍,但小崽子竟然說是路上撿來的……
“虯龍衛。”曹穎淡淡的道。
“孝敬皇帝的虯龍衛?”周遵一怔,“不是說那一夜都被燒死了嗎?”
“脫身之計而已。”曹穎說道:“陛下早就發現不對,於是便令老夫等人先遁去。”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孩子。
曹穎想到了當年孝敬皇帝的話。
彼時孝敬皇帝被幽禁許久,但依舊從容。他對曹穎說道:“那個孩子若是能活下來,那便看看。能輔佐,你等便輔佐。若是不能,這便是天意,那就讓他平安一生。”
那一刻,孝敬皇帝眉眼柔和。
周遵看了父親一眼。
周勤說道:“子泰……不對。”
曹穎微笑道:“周公可倒過來念念。”
“子泰,太子!”周勤恍然大悟。
“此刻宮中的那位,不過是鳩佔鵲巢,沐猴而冠罷了。”曹穎說道,雙拳緊握。
“難怪當初子泰救了貴妃後,卻執意要去北疆。”
周勤此刻回想起楊玄當年的那些決斷,如今看來,無不是為了打下基業。
“阿寧可知曉?”周遵終究疼愛女兒,擔心女兒被蒙在鼓裡。
“夫人知曉。”
女生外向啊!
周勤歎息,心想枉自己這般疼愛阿寧,可這等大事她卻絲毫不漏。
他見周遵卻面帶微笑,不禁啞然。
是了!
唯有如此,阿寧才能得到楊玄的尊重。
否則一個把娘家看的比夫君大業還重的女人,如何能站穩腳跟。
“子泰如今是什麽想法?”周勤問道。
“國公會先袒露身份,營造輿論。”這些事兒早些時候就商議過,那時候曹穎還在北疆。
“也是。”周遵說道:“一旦袒露身份,必然會引發天下震動。隨後,天下人會做出抉擇。”
孝敬皇帝的兒子出來了,說要為父報仇。
在百姓的眼中,這等事兒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肥皂劇,看熱鬧可以,站隊大可不必。
“難怪他要隱忍。若是早些時候就袒露身份,天下人興許會同情,卻也會覺著子泰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
周遵對女婿的隱忍,以及對時機的把握讚不絕口。
“此刻子泰一統北方,而天下卻民生困頓。”周勤說道:“皇帝昏聵,天下人只是懾於大義名分而不敢叱責。
子泰此刻一出……論治理,他把北疆治理的井井有條,陳州被譽為塞外江南,北疆民生更是令人豔羨。
論武功,子泰一掃北遼,大唐數百年絞盡腦汁都無可奈何的死對頭,竟然被他滅了。這份武功,羞煞了那條老狗。在天下人的眼中,子泰才是英主啊!”
“百姓會期冀著英主來改變自己的困境。”曹穎說道。
百姓關切的是衣食住行,關切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至於什麽貴人的八卦,茶余飯後扯個淡就是了。
你要說哥是正統,可你所謂的正統,不及百姓碗裡多一片肥肥的肉。
人啊!
最怕的便是高估自己,否則站得越高,跌的越痛。
周勤明白這個道理,但沒想到的是,楊玄這般年輕,竟然也如他這等老人般的看透了人心。
於是楊玄隱忍,一直在北疆埋頭苦乾。
北疆從一個苦寒之地,漸漸變得富庶。北地那些人原先看不起北疆,可當他們變成流民時,竟然無處容身。最後還是他們看不起的北疆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們。
到了北疆後,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看不起的北疆,早已今非昔比。
北地的流民越來越多,隨著北疆口碑的變化,紛紛流入。
漸漸的,楊國公善於治理的好名聲就不脛而走。
武功卓絕,治理了得……
“再看看如今的天下,流民越來越多,百姓的日子越發艱難。朝中還準備擴軍二十萬,那要多少錢糧?那些錢糧從何處來?”
周遵譏誚的道:“世家門閥自然不肯出力,於是只能去剝百姓的皮。”
肉食者啊!
他們寧可把錢財帶到地底下去,也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直至天下板蕩,當亂軍衝入家中時,一切都成了泡影。
那時候,錢財只是惹來殺身之禍的禍害!
曹穎心中冷笑,“國公的意思,周氏這邊可有打算?若是去北疆,此刻長安之外有一隊人馬在等候,可護送周氏走小徑北上。”
周勤看看兒子,乾咳一聲。
曹穎起身,“老夫去更衣。”
仆從進來,帶著他出去。
等他走後,周遵搖頭苦笑,“阿耶,我依舊無法相信此事,可卻又不得不信。”
“老夫想了子泰前些年的舉措,當時看來太過執拗,甚至是愚蠢。此刻看來,皆有深意。”周勤說道:“若是假冒,一個元州鄉下小子哪來的本事,能令曹穎等人依從?
那些大漢何等的修為,道左相遇,竟然納頭就拜。
再有,當初老夫一直迷惑不解,子泰乃是獵戶出身,可那些見識卻令人震驚。
你看看他到了北疆之後,一番手段從容不迫。就算是有先生,元州那等地方的先生能教授出這等文武雙全的大才來?”
周勤斬釘截鐵的道:“再出色的先生也教不出這等弟子。”
周遵點頭:“唯有天授!”
當初無人在意的鄉野小子,一朝迸發光彩,以往那些被人詬病的地方,頃刻間光芒萬丈。
“阿耶,一旦子泰袒露身份,李泌定然會把我家視為死敵……”周遵說道。
“你覺著他敢動手?”周勤笑道:“當初陳國末年時,皇室的親戚謀反,家人依舊在朝中做官。你以為帝王不想動手?只是不能,不敢罷了。”
“阿耶的意思,咱們留下?”周遵思忖著,“楊松成是個隱患。”
楊松成和楊玄是死敵,他知曉一旦楊玄成功,潁川楊氏千年來的好日子大概就到頭了。
“一旦子泰扯起大旗,楊松成反而不會動手。除非是大勢已定。”周勤突然歎息,“大郎,子泰一旦成功,便要稱帝。作為嶽家,周氏當如何?”
“若此刻遁走,事成的那一日,天下人都會說我周氏趨吉避凶,隻知曉拿好處。”周遵說道:“且若是遁走,阿寧也沒臉。”
“沒臉與否老夫倒是無所謂。”周勤眯著眼,“周氏傳承多年,一直不溫不火。這是一次機會。若是能一躍而上,老夫百年後也好去見祖宗。
學楊松成那等不成,靠著身後的勢力聯姻皇帝,逼迫帝王,看似得意洋洋,可卻是如履薄冰,一旦走錯一步,便萬劫不複。周氏,不能走這條路。”
“那麽……”周勤看著兒子,“周氏,不能坐享其成!”
他看著周遵,微笑道:“你覺著如何,周國丈!”
……
鏡台。
趙三福從宮中回來後,就進了值房,吩咐無大事別打擾自己。
他就坐在值房裡,看著虛空,腦海中想著的是大局。
“叩叩叩!”
有人敲門,趙三福不悅,“何事?”
“有人請禦史去喝酒。”
鄭遠東!
趙三福晚些去了那家酒肆。
鄭遠東站在後院,負手看著牆頭的積雪。
“北疆局勢大變,老夫判斷楊玄會與長安兵戈相見。如此,大王那邊的事也該準備了。”鄭遠東回身看著趙三福。
趙三福歎息,“你覺著長安和北疆誰能最後取勝?”
“長安!”鄭遠東說道:“長安有大義名分在,且南疆軍不弱,長安準備擴軍,兩者相加,老夫不看好北疆。”
“可我卻有些躊躇。”趙三福說道:“我對楊玄了解頗多,此人本性純良,甚至有些迂腐,他把自己的迂腐叫做中二。這等人不變則罷,一旦性子變了,必然會犀利無比。
他若是覺著自己不敵長安,必然會放著北遼作為緩衝。必要時,他敞開北疆大門,讓北遼進來……”
“禍水東引,把水攪渾?”鄭遠東說道。
“對。”趙三福覺得所有人都看低了楊玄的自信,“他既然敢在這個時候滅掉北遼,乃至於滅掉舍古部,便是信心十足。”
“那麽,可否說服此人?”鄭遠東說完搖頭,“不可能。手握利刃,殺心自起。他坐擁北地,麾下虎賁十余萬,若是能自立,豈會願意被人統禦?如此,可否許諾讓他割據北地,換取他對大王的支持。”
“會臭名遠揚的。”趙三福苦笑,“老鄭,你這般孜孜不倦,是想保護什麽?”
“大唐!”鄭遠東說道。
……
趙三福急匆匆回到鏡台,有宮中人在等候。
“趙禦史,宮中交代,令你盯著北疆會館,時機一至便動手,最好抓活的,陛下要口供。”
內侍走了,趙三福有些風中凌亂。
“合著子泰還沒動手, 你倒是迫不及待了。”
他叫來人問話,“北疆會館那些人可在?”
“如今都在裡面。”
“好,盯著!”
趙三福不準備立即動手。
沒多久,鏡台在北疆會館那條巷子裡蹲守的人回報。
“有人插手了此事,說務必要活擒北疆會館的那四個人。”
“誰?”
“為首的是……宮中人,很是遮奢跋扈。”
皇帝在梨園中享樂多年,今日終於露出了崢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