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一直覺得黃春輝是在苦苦支撐著北疆,這個可敬的老人就像是一根兩頭點燃的蠟燭,在為了大唐,為了北疆瘋狂燃燒著。
忍耐!
這是黃春輝的手段。
無論是北遼的挑釁,還是來自於長安的打壓,黃春輝都選擇了忍耐。
直至林雅大軍來襲,黃春輝這才一躍而起,領軍給了北遼一擊。
那一戰之後,病虎之名響徹天下!
他可以給北遼一擊,但長安呢?
長安不許出擊,定然是想平衡南疆和北疆。
繼續忍?
可守城最忌諱的便是沒動作。
時日長了,民心士氣就散了。
故而那些守城的將領,明知不敵,也會派出小股人馬出擊,提振一番士氣。
“相公的意思……”
楊玄試探著看向黃春輝。
老黃沒喝多吧?
“以為老夫喝多了?”
楊玄心頭一跳,“不敢。”
黃春輝笑了笑。
“這些年,南疆一直沉寂著,長安的製衡有些牽強。南征之戰後,朝中為南疆造勢無所不用其極,不外乎便是想壓製我北疆。這,老夫能忍!”
這事兒眾人都知曉。
長安把南征之戰吹噓成了百年難見的大捷,近些年來的第一功。
唯一的瑕疵便是楊玄和三千北疆軍的戰績。
所以左路軍的戰績被淡化,連帶著楊玄的威名也被打壓了。
“北遼侵襲,
我北疆軍如何應對,這是老夫之責。長安越俎代庖,非得要事無巨細的想壓製我北疆,想作甚,製衡。製衡難道能凌駕於江山社稷之上?製衡……沒有製衡,難道我大唐就會崩塌?”
“相公!”
黃春輝的這番話太猛,連楊玄都驚呆了。
黃春輝喝了一口熱水,見三人都看著自己,不禁莞爾。
“做人,要做好人,可不能做老好人。”黃春輝淡淡的道:“老夫做了許久的好人,可如今看來,有人覺著老夫是個老好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麽,老夫今日便讓他們看看,老好人發怒了是什麽樣。”
他看著楊玄,“三大部,如今你陳州能滅哪一部?”
鎮南部自然不能滅。
馭虎部目前不好動。
“基波部。”
“老夫給你三個月,夠不夠?”黃春輝目光炯炯。
“夠!”楊玄說道:“三個月滅不了基波部,下官自請滾蛋!”
“好!是我北疆的種!”廖勁不禁讚道。
黃春輝點頭,“如此,三個月,老夫等你的捷報!為你慶功!”
楊玄起身,“相公此舉,怕是會得罪長安。”
黃春輝淡淡的道:“老夫老了,忍了許久,於是,便不想忍了。長安想壓住老夫,老夫便抬個頭給他們看看
老夫,還沒死!輪不到他們對北疆指手畫腳!”
這是準備和長安翻臉的架勢啊!
廖勁顯然沒想到黃春輝會這麽猛,“相公三思!”
“三思個屁!”黃春輝說道:“北疆鋒芒太盛……子泰此次領軍三千,率左路軍一戰成名,震動南周。我北疆強軍之名響徹大唐南周。
有人忌憚了,懂不懂?
有人覺著我北疆軍太強,於是便想抬起南疆軍來製衡我北疆。
可老夫就算是不動彈,這個所謂的製衡依舊無用。
下一步長安會作甚?會出手削弱我北疆軍。”
“他們不敢!”廖勁眼中多了冷意。
“愚蠢!”黃春輝第一次呵斥廖勁,老眼中全是冷意,“別忘了裴九!”
裴九之死,堪稱是自毀長城。
但偽帝父子依舊做了。
“老夫若是一味忍耐,下一次來的就不是使者,而是文書。”黃春輝說道:“長安會把我北疆的種子都拉走,丟到各處,南疆,西疆,乃至於閑置。老夫若是忍了,那何不如告老還鄉,眼不見心不煩!”
“可長安會震怒!”廖勁說道。
“震特娘!”黃春輝罵道。
眾人不禁笑了起來。
黃春輝喘息了幾下,“陛下老了,人老了就會怕死,他最擔心的便是軍隊的忠心,也擔心幾個皇子會效仿他,也來一個宮變。
故而他把兩個皇子趕到了邊疆,順帶還能牽製……
如今局面看似穩固,可軍隊的忠心呢?
陛下不是武帝,從未領軍廝殺過,在軍中威望不高。他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削弱。”
軍隊削弱了,皆大歡喜。
北遼也歡喜。
“削弱到能抵禦北遼,但卻不足以對長安造成威脅時,才會消停。”
“沒完沒了!”廖勁咬牙切齒的道。
劉擎說道:“當北疆軍不足以威脅長安時,北疆不堪一擊!”
楊玄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幾個朝代。
同樣是面臨強大的外地,同樣是帝王猜忌,同樣是選擇削弱軍隊。
他們寧可讓異族人打破江山,也不願讓武人抬頭。
這種奇葩的思維讓他頗為不解,此刻聽到黃春輝一番話後,他有了些感悟。
“去吧!”黃春輝對楊玄說道。
楊玄告退。
黃春輝活動了一下身體,“請了使者來。”
長安的使者是兵部的一個官員。
“見過黃相公。”
黃春輝自然不會去為難一個不相乾的人,他淡淡的道:“還請回去轉告張尚書,北疆戰事紛雜,瞬息萬變,該如何應對,老夫自有謀劃。”
官員抬頭,“黃相公,你……”
長安的吩咐是用兵部的名義,可誰都知曉,兵部新任尚書,前南疆節度使張煥不可能會說出這等話來。而且,兵部也沒資格衝著北疆指手畫腳。
所以,黃春輝這是隔著兵部給皇帝建言。
——陛下,您能消停些嗎?
……
轟隆!
桃縣上空多了烏雲,雷聲轟隆。
江存中和張度請楊玄去青樓。
“消停些,我還得趕回去!”
楊玄素了許久,身邊的女妓一靠攏,就有些不自在。
“快一些就是了。”張度曖昧的道。
“一觸即發。”江存中繃著臉說道。
“呵呵!”楊玄笑了笑,看著女妓,“坐端正些。”
“郎君不喜奴嗎?”女妓幽怨的道。
“不喜歡。”楊玄拍拍案幾,舉起酒杯,“喝酒。”
江存中問道:“此次北遼襲擾,咱們只能坐視著,先前相公可有交代?”
楊玄搖頭,“人多。”
娘的,難怪有人說青樓是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喝完酒,楊玄把酒杯擱下,“外面有北遼軍,我就不喝了,免得回去的路上遇到攔截。”
“也好。”
張度說道:“下次多待些時日,咱們痛飲。”
“好!”
楊玄最怕的就是張度,這貨喝酒就像是喝水。
楊玄突然說道:“我就帶了兩百騎來,這回去的路上就怕遭遇大股敵軍,你倆誰能借我些人馬?”
張度一怔,江存中卻笑道:“要多少?”
“一千!”
“嘖!”江存中皺皺眉,“好!”
他沒問為什麽,楊玄也不說。
張度問道:“玄甲騎要不要?”
“艸!動了玄甲騎,相公能把你吊在城門上風乾!”
楊玄起身,“回頭去陳州,我請客,不醉不歸!”
“好!”
二人起身相送。
門外,幾個醉醺醺的商人摟著女妓路過。
楊玄止步。
一股子濃烈的酒菜味,夾雜著汗臭,以及脂粉香味撲鼻而來,讓他有些想乾嘔。
一個商人斜睨了他一眼,“眼生的小子,莫擋了耶耶的路!”
楊玄就站在門外,說擋路過了。
他沒吭氣,在想著黃春輝這個決斷的後果。
一個男子從另一頭過來。
幾個商人見了他,就像是見到了衣食父母,掙開身邊的女妓,拱手諂笑,“見過王公,王公難得來啊!今日我等做東,不醉不歸。”
這位王公乃是桃縣的豪商之一,生意不小。這些商人見到他就像是見到了財神爺,恨不能這位財神爺的手指縫大一些,漏些好處給自己。
王公矜持的道:“客氣了,不過……”
他的眼前突然一亮,疾步過來。
幾個商人跟隨著他緩緩轉過頭。
王公走到了楊玄身前,拱手,諂笑道:“見過楊使君。使君今日來桃縣嗎?哎!定然是有公乾,老夫不敢問。不過可否賞老夫一個臉面,讓老夫做東。”
楊玄正在想事兒,一怔,“客氣了。”
盯著幾個商人的張栩說道:“郎君,再不走就要下雨了。”
楊玄回身,拱手,“我這便回去了。”
十余護衛上前,簇擁著他走下樓梯,腳步聲震動著整座樓,下面的客人紛紛避開。
那幾個商人呆呆看著楊玄下去,一人突然抽了自己一巴掌,“那是楊使君啊!老夫竟敢衝著他耍橫!”
那位王公聞言就冷著臉,“膽子倒是不小,若非楊使君大度,打你個半死誰能說什麽?”
商人又抽了自己一巴掌,賠笑道:“可不是,楊使君可是我大唐名將呢!老夫不過是一介商人,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就是個屁,隨手就放了。”
這話說的粗俗,由此可見商人那種僥幸逃過一劫的歡喜。
少頃,有人去請示黃春輝。
“相公,楊使君說歸途怕被北遼軍攔截,想借一千騎同行。”
劉擎嘴角微微翹起,“小崽子,膽小如鼠!”
廖勁也是微笑。
黃春輝淡淡的道:“給他!”
來人覺得三位大佬笑的很神秘,但不敢問。
廖勁依舊在擔心那事兒,“相公那番話被使者帶回去,不說添油加醋,就足夠陛下震怒了,相公該想想以後才是。”
“身後事?老夫想過。”黃春輝淡淡的道:“以往的赫連峰顧忌頗多,可如今他沒了兒孫,還顧忌什麽?此後的北疆將會越發凶險。
老夫若是繼續隱忍,北疆局面將會急轉直下,用不了五年,整個北疆軍將會成為看門狗,廢物!
你二人須知,軍隊是要見血的,不見血的軍隊,哪怕拿著百煉鋼打造的兵器,當世最堅固的甲衣,依舊不堪一擊!”
這是一位老將的分析。
“老夫也想忍了,再忍幾年,直至再也無法坐直,再也無法上馬,那麽,老夫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就算是見到了大唐歷代帝王,老夫也能說一聲……臣,盡職了。”
他衝著虛空拱手,“可不成啊!再這般下去北疆就廢了。多少個夜裡,老夫也曾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想著,要不,就這樣吧!把攤子留給別人,回家去,含飴弄孫,回家去,不再管什麽北疆南疆。可就在老夫意動時,就想到了裴九!”
廖勁肅然。
“裴九在北疆威名赫赫,若是當初他不去長安,難道誰還敢派兵來北疆抓他不成?”
裴九一把橫刀在手,北疆將士擁戴,誰敢去抓他?
“可他依舊去了呀!為了大局,為了武皇,他帶著護衛,就這麽去了長安。他知曉此去必死無疑,但他依舊去了!”
黃春輝自嘲的道:“老夫自問並無裴九的豪氣,所以一直忍耐。如今到了這等時候,老夫自然就想到了他。
他能為了大局去赴死,那麽,老夫能否做些什麽?
長安,如今是個富貴地方,歌舞升平,那些權貴高官都忘記了大唐還有勁敵。
誰能叫醒他們?老夫也不能,可老夫能給他們敲個警鍾,告訴他們,大唐身處危機之中,不能懈怠啊!
至於以後,等老夫無法動彈時,老廖。”
“相公。”
“到時候你就弄個囚車,把老夫裝著,一路送去長安。路上死了也別收著,就這麽一路拉回去,讓他們看看,老夫的腹中是什麽。”
黃春輝拍拍有些凸起的小腹,說道:
“對大唐的一腔熱血!至死都不會冷卻的熱血!”
……
黃春輝不忍了!
但卻還留著余地,沒有徹底翻臉。
不過,按照楊玄對偽帝的推測,消息傳到長安,偽帝定然會想把黃春輝碎屍萬段。
還有,讓他的家眷男為奴,女為婢。
黃春輝卻不擔心這個。
楊玄出了城門時才想通。
只要北疆節度使一直掌控在北疆一系的人手中,偽帝就不敢衝著黃春輝及他的家人下狠手。
否則北疆鼓噪,他收不了場。
當初裴九自盡於皇城前,家眷被悄然送走,故而北疆沒有暴動。
但偽帝父子這些年對北疆的打壓,早已讓北疆軍民寒了心。鏡台想必每年都有這等消息奏報,偽帝無動於衷不代表他不害怕,只是因為他沒辦法而已。
最好的辦法就是換掉黃春輝,可他卻擔心會引發北遼的反應。
這個狗東西!
就在距離他十余裡的地方,兩千余騎正在歇息。
將領蕭離冷冷的看著桃縣方向。
“黃春輝那個狗東西不敢出擊,這不像是他的手段。去打探消息,咱們要給他來個驚喜。”
“將軍, 發現北疆軍。”
蕭離眼前一亮,“多少人馬?”
“一千余,往東邊去了。”
“這是上蒼送給我的大功,上馬。”
兩千余騎上馬,人人都面帶興奮的笑意。
“出擊!”
蕭離同樣興奮。
出發前,他的上官告訴他,寧興那邊正在考察他,若是能弄些戰績,興許回頭就能升遷。
他還記得上官當時問自己,“可知曉我輩武人升遷的台階是何物鑄就?”
他回答:“敵人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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