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戰,陳州軍的異軍突起,甚至是在黃春輝的預料之外。
自己人都意外,敵人就不用說了。
這是北疆軍的認知,陳州軍具體怎麽樣,外界也只是聽了個動靜。
厲害!
犀利!
說是把林雅的雲山騎打的屁滾尿流……
說的再多,不如一見。
眼前,千余騎兵整齊劃一的下馬,單膝跪地,齊聲高呼。
“見過副使!”
乾淨利落不說,一股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
城頭,方爍看看那些文官,人人面色僵硬,甚至是目露懼色。
畏懼自己的軍隊,這個情緒自然是不正常的,隨即,這些文官恍然大悟,又變成了一臉震驚。
“果真是北疆虎賁!”
“殺氣騰騰啊!”
殺氣這個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你會想著會不會是面帶殺氣……不,沒這回事。所謂面帶殺氣,譬如說有些人看著很凶狠,殺氣騰騰的。譬如說某些惡少遊俠兒,但這等殺氣實則是凶氣,便是人的本性演化成了氣質。
很有可能回頭這人就會被別人毒打一頓,然後跪地求饒。
眼前的陳州軍只是一個單膝跪地的動作,就讓城頭的人覺得殺氣騰騰,這同樣是氣質。
只是,和那等需要面相凶狠的不同,他們只需本來面目即可。
楊玄微笑,淡淡的道:“入城。”
“入城!”
一個個騎兵上馬,緩緩入城。
這時候才能看出什麽叫做殺氣。
一個個將士神色冷漠,仿佛什麽都不在意。
又仿佛眼前就算是有刀山火海,他們依舊敢於去殺出一條道路。
但,這是為誰?
眾人不禁看向了楊玄。
這位新晉北疆節度副使。
方爍低聲道:“此人一直很是低調,今日卻有些張揚。”
祝年淡淡的道:“換了你,會比他更張揚。”
一個文官聽到了,脫口而出,“那不是張揚,而是……”,他仔細看著楊玄,“而是從容。”
楊玄轉身,負手而立。
騎兵入城,街道兩側的百姓紛紛出來相迎。
甄斯文帶著麾下策馬掉頭。
“列陣!”
千余騎兵列陣。
兩側的百姓看呆了,甚至連孩子都不敢嚎哭。
一股子冷冰冰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便是陳州軍嗎?
百姓們不禁抬頭看向城頭上的那位楊副使。
楊玄負手而立,目光轉動,看著那些百姓。
討逆,就算是大旗打起來了,可百姓會不會接受,會不會支持……各地軍隊什麽態度,官員將領什麽態度,林林總總,無數問題。
想靠著軍隊去平推,就算是推平了,在以豪族文人為核心的地方,隨時都有可能燃起戰火,讓楊玄焦頭爛額。
畢竟,他不可能組建數百萬大軍去各地鎮壓……就算是他能,這樣的局面也不長久。當天下到處都是火星子時,倒塌只是遲早的事兒。
楊玄想過許多種解決方案,歸根結底,還是要團結大多數人。
眼前就是個機會。
官員,並非都是豪族的棋子和盟友。
百姓和軍隊相對簡單。
先,震懾!
楊玄舉手。
唰!
肉眼可見的范圍,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鄧州民亂,朝中令我前來處置。”
方爍低聲道:“不該是鎮壓嗎?”
楊玄把鎮壓換成了處置,
愚鈍的人沒聽出弦外之音,聰明人卻坐不住了。“是處置,不是鎮壓!”
人群中,有人低聲道,難掩興奮。
“是處置?”
“對。”
“不是說鎮壓嗎?”
百姓們在低聲議論。
楊玄繼續說道:“有人定然要問為何不是鎮壓!”
城中,再度安靜了下來。
只有楊玄的聲音在城頭回蕩。
“我來自於元州鄉下,打小過的就是苦日子。看著村民們起早摸黑種地。
辛苦一年,本以為有個好年景,日子便會好過許多。
可胥吏來了,收稅的來了。若是遇到本分的還好,該多少就多少。
可本分的有多少?大多胥吏會敲詐勒索,你不給,他們就用各等手段來收拾你!”
楊玄目光深沉,仿佛是想到了當年的事兒,“有人怒不可遏,悄然去報官,可第二日被他舉報的胥吏便來了,牽走耕牛,借故毒打了他一頓。
日子過到這等境地,大多人還能忍,想著,好歹餓不死不是。”
他覺得有些可笑,餓不死,竟然成了百姓的終極目標。
這所謂的大乾盛世打了誰的臉?
百姓沉默著,但,看向楊玄的眼神變了。
韓紀發現,百姓原先看著楊玄的眼神多是敬畏,可此刻卻多了一種叫做溫和的情緒。
就像是……發現了一個自己人。
還有一種依戀的情緒,仿佛眼前的這個男人,便是自己的主心骨。
只是一番話,老板竟然就收攏了百姓的心……他看了屠裳一眼,屠裳低聲道:“老夫對郎君的信心,從未動搖過。”
這個男人,一路不斷給了眾人許多驚喜,眼前的,不過是又一次而已。
“可我在鄧州看到的是什麽?是民不聊生!”
轟!
百姓們用各種驚歎製造了一次躁動。
整座城池仿佛都在顫栗。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楊玄是客官,來到鄧州就該給當地官員留面子。
可他一開口,用民不聊生四個字,當著百姓,狠狠地抽打了鄧州官吏的臉。
沒留一點兒余地!
“這個畜生!”
方爍面色鐵青,祝年雖然看似平靜,可雙手緊握,雙腿在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憤怒到了極致。
鄧州民不聊生,怪誰?
當然是鄧州官吏。
楊玄此來就是欽差的性質,他對鄧州官吏的評價,將會成為事後朝中處置此事的依據。
一句話,鄧州官吏,自求多福吧!
官吏們怒不可遏,可百姓卻歡欣鼓舞。
“楊副使英明!”
有人熱淚盈眶,“說得好啊!”
楊玄看到了百姓的情緒,心中唏噓。
這些百姓是最好的百姓,但凡給條活路,他們就不會鬧騰,會全力配合。
“我看到了百姓在挨餓!”楊玄說道:“一個人,當餓死和造反這兩條路擺在眼前時,許多人會選擇餓死,但,有人會選擇造反。”
眾人沉默,一種被人理解的溫暖,讓不少人熱淚盈眶。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轟!
這番話,一下就引爆了城頭。
官吏們有的憤怒,有的委屈,有的木然……
各種情緒衝擊之下,有人嘶聲道:“下官盡忠職守!”
祝年也沒法維系淡定了,他沉聲道:“下官問心無愧!”
楊玄沒回頭,“鄧州百姓在饑餓中煎熬,他們繳納賦稅,他們為鄧州服役,他們為官吏服役,他們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們,才叫做盡忠職守。
而你,幹了什麽?鄧州這三年的賦稅一年比一年高。
你祝年在吏部的考評這三年來都是上上。這些上上是用什麽換來的?”
楊玄指著百姓,“是用百姓的血汗,百姓的哀嚎換來的。祝年,你拿著那些嘉獎,午夜夢回,就沒有害怕過?你就不怕那些百姓的冤魂來索命?”
祝年冷笑,“楊副使這話,恕下官無法苟同。下官如何,該有朝中來決斷。另外,楊副使私自調兵,下官定然要上疏朝中。”
既然楊玄把大夥兒的臉皮給撕了,祝年為了自保,也翻臉了。
上疏朝中彈劾楊玄,他這是在拉救援。
皇帝,國丈……這些對頭會如獲至寶,認真分析,隨後利用他給的消息,把楊玄給拉下來。
方爍看著自己的上司,讚道:“好手段!”
“魯二來了。”
有軍士尖叫。
楊玄搖搖頭,“淡定!”
一個將領衝著城下高喊,“關城門!”
“不必了!”楊玄開口,轉身過來。
遠方,能看到數千人正在緩緩走來。
身邊,張栩低聲道:“衣裳破爛,兵器雜亂,菜刀,柴刀,削尖的木棍子最多……沒有甲衣。”
這是一群乞丐。
但卻令鄧州上下惶然不安。
將領急匆匆過來,行禮,“楊副使,為何不關城門?”
“為何要關城門?”楊玄反問。
將領面帶懼色,“魯二一夥凶殘。”
“我的麾下,更凶殘!”
將領為之一震。
楊玄神色從容的雙手按著城頭,看向那些亂民。
距離越來越近。
百余步時,亂民止步。
竟然鴉雀無聲。
“有些意思。”韓紀笑道:“這魯二竟然能把一群前陣子還在種地的農戶操練成這個模樣,不俗。”
楊玄說道:“亂世出英雄。”
無數歷史證明,民間多草莽。
“陳國衰亡時,天下多少草莽?那些農戶,那些商人,那些工匠,拿起兵器登高一呼,就成了一方梟雄。”
楊玄總結道:“時勢造英雄,僅此而已。”
若是天下太平,那些草莽該種地的種地,該經商的經商,至死都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策馬過來。
他長得頗為粗豪,胡須雜亂,一雙碩大的眼睛看著多了些威嚴……
“這魯二原先以老實著稱。”韓紀輕聲道。
“老實,許多時候只是因為誘惑不夠多。”楊玄神色轉冷。
“我要一個公道!”
魯二的大嗓門回蕩在城頭。
“殺了我阿耶的那個小吏,王三!我要他的人頭!”
楊玄回身,目光鎖定了祝年,“你,很好!”
祝年喊道:“放箭,射殺了這個逆賊!”
楊玄冷哼一聲。
槍影舞動,屠裳躍上城垛,一路飛掠過去。
十余舉弓的軍士眼前槍影閃過,覺得手一輕,仔細一看,弓弦竟然斷了。
屠裳收槍在身後,返身看著城外。
老屠,硬是要得!
楊玄問道:“王三何在?”
城頭,大多數官員目光閃爍。
官場就是個醬缸,當這個醬缸裡全是渾水時,你想獨善其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些人會拉你下水,你拒絕,從此就會被邊緣化,被排擠。
沒人嗎?
楊玄有些失望……哪怕是醬缸,也該有人出汙泥而不染!
一個官員面色漲紅,幾度猶豫,開口,“王三躲起來了。”
楊玄指指官員,“我,保你!”
官員熱淚滾落,更咽道:“下官也想做個好人,可……可……這個世道,好人他就沒法活啊!”
楊玄指指他,“找到王三!”
祝年給一個小吏使眼色。
王老二說道:“你衝他擠眉弄眼作甚?”
老二,好眼力……楊玄說道:“城頭的人,不許擅自離開。”
好了!
楊玄看到不少官吏面色慘白,如喪考妣。
“可有交代,否則,耶耶要攻城了!”
魯二看著打開的城門,眼中多了貪婪之色。
定東城中有許多物資,錢財糧草兵器,無所不有。還有許多對官府不滿的百姓,只需打起大旗,他就能拉起一股強大的勢力。
到時候,說不得還能野望鄧州之外……若是再拿下幾個州,是不是就能有十萬大軍?
北疆軍也不過是十余萬將士罷了。
這……
城頭,楊玄說道:“我去!”
“郎君!”韓紀說道:“多帶護衛。”
“不用!”楊玄說道。
楊玄的修為雖然平平,但也不是一個昨日農戶能媲美的。
“他們有弓箭。”老賊說道。
“帶個護衛吧!”韓紀幾乎是哀求了。
楊玄目光轉動,烏達等人昂首挺胸,虯龍衛躍躍欲試。
“斯文!”
副使果然是在栽培某……甄斯文狂喜,“在!”
“你和我一起去!”
“領命!”
甄斯文興奮的面色漲紅,他發誓,若是誰要想傷害副使,就得先踩著自己的屍骸過去!
二人策馬,緩緩出了城門。
城頭,方爍說道:“那魯二天生神力,楊狗若是不小心被他弄死了……”
祝年眯著眼,“那,便是他輕敵,咎由自取!”
韓紀走過來,“咳咳!”
祝年二人只是冷笑。
韓紀說道:“忘了告訴你等,出長安前,副使就弄到了調兵的文書。”
祝年嘴唇一顫。
看向出城的楊玄,那眼神格外凶狠。
你,為何不死?
韓紀回去,老賊說道:“何必和他說這些。”
“郎君說, 要一點點摧毀鄧州官吏的矜持,直至最後一擊,把這事兒辦漂亮了。”
城外,楊玄擺手,甄斯文留下。
他獨自策馬接近魯二。
魯二拔刀,警惕的道:“王三呢?”
“王三在抓捕中,若是如你所說,他殺了百姓,那麽,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的阿娘被逼瘋了,跳河自盡。”魯二雙目通紅。
“我說過,會一一查證,不管是你家的慘事,還是別人家的慘事,我來了,就會一一清理。”
楊玄神色淡然,“我知曉,一個人,越是卑微,拿到權力之後就越容易迷失。你如今麾下也有數千人,定然會想著些不該想的念頭。我來了,這些念頭,都盡數打消掉!”
魯二眸子一縮,“你,是誰?”
後面的甄斯文舉手喊道:“大旗!”
城頭,林飛豹單手舉起大旗。
“識字嗎?”楊玄問道。
魯二點頭,“識百余字。”
亂民中有讀書人,這百余字都是魯二和他學的。
他抬頭,見城頭一面大旗迎風飄揚。
那個字……
“楊字旗,你!”
魯二驚駭的看著楊玄,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桓不去。
楊玄頷首,平靜的道:“我來了,你是想策馬回去整軍,與我大戰一場,還是什麽?!”
城頭上的人,城門中的軍士,後面的甄斯文,以及,不遠處的數千亂民……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魯二下馬,跪下,低頭。
“小人,願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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