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衡滿臉嚴肅,直起腰杆拱手生硬地道:“啟奏陛下,國之將亡,老臣早已沒了舞文弄墨的心思!”
高熲心中暗道一聲不好,低著頭壓低聲音道:“玄卿切莫胡言啊!”
馮良和幾名站在皇陛下伺候的小黃門大氣不敢出,馮良小心翼翼眼角余光一掃,立馬看出天子雖然笑容不變,但雙眼中多了許多凌厲之色。
大殿內的氣氛陡然間凝重起來。
楊廣雙手撐在幾案上,身子微微前傾,皮笑肉不笑地道:“薛侍郎此言何意?”
任誰都聽得出,天子語氣冷漠了許多,顯然動了怒。
薛道衡直視天子,悲憤地高聲道:“就算今日陛下要治我大不敬的罪名,老臣也要把心中諫言說下去!”
“陛下!自去歲十一月以來,掘長塹建東都鑿通濟渠邗溝,又沿河渠築禦道植柳樹,洛陽西苑更是掘池為海,周圍十余裡,西苑殿堂,窮極華麗!如此諸多龐大工程同時動工,每月役使丁夫數百萬,加之工期緊張,各地監工百般催促,強逼百姓,因勞役而死者十之四五!”
“陛下啊~裝載屍體的車輛相連鋪滿道路,首尾望不到頭,河渠有多長,大隋百姓的屍體連起來就有多長!兩淮之地民怨沸騰,河北河南河東地區數十個郡縣田地荒蕪,其狀慘不忍睹!”
“老臣鬥膽以死勸諫陛下,珍惜民力,行事不可如此操之過急!即便陛下是為了萬世大業考慮,可也是利在千秋,弊在當代!這些工程豈是一代人一朝君王就能全部做完的?如此視天下百姓性命如草芥,民間生怨,積怨成仇,久則生變,亡國之禍啊!”
薛道衡痛心疾首地哀呼,跪倒在地額頭咚咚磕響在光可鑒人的玉磚上,這位歷經三代王朝的老臣老淚縱橫,頭冠掉地白發凌亂,額上很快就滲出血跡。
兩儀殿內氣氛肅殺,沉重得使人喘不過氣。
天子楊廣笑容早已消失,沉寂如水的臉色駭人,怒雲滿布恍若雷霆即將落下。
楊廣死死盯著薛道衡,咬牙厲聲喝道:“迂腐之見!朕做的這些事哪一件不是為大隋江山考慮?築長城掘長塹是為了防備漠北突厥,建東都是為了掌控江南山東,河渠暢通南北,天下錢糧兵士可以運送到任何需要的地方!我大隋富甲天下,雄兵百萬,朕身為天子,萬民之主,如何驅使不得治下臣民?要你一介酸儒來教朕如何做皇帝嗎?”
薛道衡硬扛著天子威嚴怒火,硬著脖子悲嗆道:“陛下所為自有道理!只是工程太過浩大,豈能一蹴而就?陛下為了心中大業,透支數十年民力,百姓如何負擔得起?”
楊廣雙眼鼓漲得嚇人,怒吼道:“朕可以等!北方草原突厥可以等嗎?南陳遺民那些隨時想著反叛割據的亂臣賊子可以等嗎?染乾一統東突厥近十年,就算他一直臣服我大隋,可你敢保證,他那金狼頭大旗下的百萬控弦之士,也會一直心甘情願向大隋稱臣嗎?若不讓強敵內患看到我大隋的強盛,震懾他們不敢妄動不臣之心,如何保證我大隋萬世太平?”
薛道衡好似今日抱了必死之心,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哀歎,幽幽地道:“陛下身為帝王,口含天憲,自然是言出法隨,大手一揮便調動數百萬軍民前赴後繼!陛下動輒喜好大場面來彰顯功績,可老臣敢問陛下一句,東都紫微宮之奢華,遠超大興宮,這莫非也是為了震懾四夷?大興城至江都建離宮四十余座,
難道也是為了建給突厥人看的?陳夫人乃是先帝的宣華夫人,如今卻隨侍陛下,如此有失帝王體統之事,又是做給誰看......”薛道衡諷刺的話如針扎一般刺耳,楊廣呼哧一下站起身,隨手拿起幾案上的一方硯台,狠狠朝薛道衡砸去,氣得滿臉鮮紅如血,咆哮怒喝:“薛道衡!你放肆!”
馮良和幾名小黃門早就嚇得趴在地上,高高撅著屁股渾身發顫,高熲長歎一聲閉上眼,薛道衡恍若慷慨赴死般長笑一聲,也不管身上袍服被墨汁汙染,長躬揖禮然後跪倒,額頭觸地。
“來人!給朕扒了這老匹夫官服,以白衣之身打入天牢!明日午時,腰斬棄市!”
楊廣咬牙切齒地厲吼一聲,頓時殿外大步走入兩個虎背熊腰的禁衛將士,朝天子揖禮,然後一左一右粗暴地撤掉薛道衡的袍服,露出內裡貼身白衫,眼看就要把這位滿臉死灰的朝堂老臣拖出大殿。
高熲臉色大變焦急萬分,忙拜倒道:“陛下不可啊!玄卿公乃天下名士,三朝老臣,被先皇引為知己之交,陛下也曾向玄卿公討教文章學問,也算結下幾分師徒之誼,萬不可如此薄待功臣啊!”
楊廣怒容不減,叱道:“誰敢再多言一句,便是與此老匹夫同罪!拖下去!”
揚手一揮,宮禁衛士便要將薛道衡拖出殿外。
高熲渾身泛涼,望著垂垂老矣的老友如死狗般被拖走,痛苦地閉上眼睛。
便在這時,兩儀殿門口出現一位白衣白發白須的老者,一根潔白拂塵搭在手臂上,恍如神仙中人。
他不經通傳,直接跨入大殿之內,值守的衛士對此早已習慣,沒有絲毫反應。
兩名衛士拖著薛道衡從他身邊走過,他忽地伸手攔住:“且慢!”
兩名衛士放下薛道衡,拱手恭敬地朝老者行禮,然後轉身朝高台上的天子望去。
老者走到皇陛之下,止步,輕擺拂塵微微躬身。
楊廣臉色頓時有所緩和,點點頭淡淡地道:“先生回來了。馮良,還不快給先生拿一個胡凳過來,沒點眼力的憨貨~”
馮良一張老臉笑得皺起,如同老菊綻放,連滾帶爬小跑著端了一個胡凳過來,諂笑道:“章仇老先生快請坐!您老不知道,您走的這幾天,陛下可把奴婢嘮叨壞了,一日裡不知道要問多少次,老先生何時回來!”
馮良毫不掩飾的討好獻媚倒是打破了兩儀殿內的肅殺氣氛,楊廣笑罵一聲重新坐下道:“你這老閹貨就不知道在先生面前給朕留點面子!”
馮良公鴨嗓難聽地笑了一聲,覥著臉道:“奴婢是見陛下和老先生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陛下和老先生談得高興,奴婢也就跟著高興嘛!”
章仇太翼揖禮謝過,四平八穩地端坐在胡凳上,他的位置非常靠近皇陛,就在天子右手邊緊挨著。
高熲見章仇太翼頓時激動起來,別人勸不住盛怒之下的天子,整個大興宮內,或許也就只有這位深受兩代楊隋天子信任的方士,和后宮中的蕭皇后有可能安撫天子心中怒火。
高熲滿眼殷切,章仇太翼卻不看他一眼裝作不知,撫了撫長白須,微笑道:“陛下,請恕老夫無禮,剛才薛侍郎的話老夫也聽見幾句,雖說他大膽冒犯天顏,但罪不至死!老夫鬥膽,請陛下念在其過往功績,言語失當卻出自一片拳拳赤誠之心,加之年老昏聵,可否免其一死?誠如高公所言,陛下曾經也以詩詞文章求教於玄卿公,倘若這般處置了,恐有傷朝臣之心啊!”
章仇太翼溫言細語,楊廣面色平靜地聽完,瞥了一眼大殿門口趴在地上,模樣狼狽的薛道衡,久久沉吟不語。
高熲非常想附和兩句,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下,他知道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比薛道衡好不了多少,貿然開口不但救不了老友,恐怕反倒是惹怒了天子,只能是焦急地等候天子決定。
良久,楊廣沉聲道:“依先生之見, 該當如何處置?”
章仇太翼撫須一笑,道:“不怕陛下笑話,這薛老頭說話著實不中聽,上次還大罵老夫坑蒙拐騙,以鬼神之言禍亂帝心,氣得老夫差點要找他決鬥!哼~這老東西如此不知好歹,陛下何必將他放在身前惹人厭?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不如隨便給這老家夥一件差事,將他打發得遠遠的,見不著,也就不怕他叨叨了!”
馮良嗤笑一聲,打趣道:“哎喲,這薛侍郎是有多招老先生討厭呀,老先生怕是恨不得將他趕到蒲昌海釣魚去!”
楊廣被兩人一唱一和也逗弄得哈哈大笑,指著馮良笑罵道:“平時叫你這老貨多讀點書就是不聽,只會惹人笑話!蒲昌海在西域極西之地,乃是一處鹽澤,裡面的水鹹得發苦,哪有魚給你釣?”
馮良不以為意,笑眯眯地躬身道:“奴婢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性子,只會伺候人。陛下之才經天緯地,奴婢跟在陛下身邊伺候,早晚也能學個才高八鬥!”
馮良得意洋洋的模樣惹人發笑,楊廣心中最後一點怒火也消散得差不多了,笑罵了一陣,略一沉吟,點頭道:“既然老先生求情,那麽朕就暫且收回成命!傳旨,免去薛道衡內史侍郎之職,出任南海郡太守,即刻赴任,無旨不得離開治地半步!”
薛道衡抱著髒兮兮的侍郎官袍,顫巍巍地爬起身,滿面死灰,也不言語,朝著天子遠遠長躬揖禮,赤著腳身形蹣跚地走出大殿,背影甚是淒涼。
(注:蒲昌海即現在的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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