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二本是個本分的農戶,因為力氣大,家裡的田地他一人就耕種了,父母在家做些手工,也能貼補家用。
日子不說多好,但溫飽沒問題。
這樣的日子魯二幾乎一眼就能看到頭:種地,收獲,種地,收獲……娶妻,生子,教養孩兒,照顧妻兒……然後漸漸老去,為兒孫操心。
臨死前,躺在床上看著兒孫們,一種滿足感,以及些許不舍,如此,此生就算是圓滿了。
可寧靜的歲月突然就被打破了。
“地方豪族張氏要買小人家中的田地,這可是小人一家子的生計,小人的父母自然不肯。第二日,就有胥吏登門,說小人家中的賦稅並未交清。小人一家和他據理力爭……”
楊玄微微搖頭,頭天有人買地被拒,第二日就有胥吏登門刁難,這分明就是地方豪族和官吏勾結,要兼並土地。
這等時候據理力爭只會帶來災禍,要麽答應賣地,要麽……
“胥吏帶著人毒打了小人一家,小人父母沒辦法,就答應賣地,可胥吏卻壓了價錢,壓了三成。那是我一家活命的錢呐!”
魁梧的魯二哭的不能自己。
“於是……”
楊玄依舊冷靜,甚至有些思緒紛飛。
“小人一家不答應,胥吏就下了狠手。用那等鐵鏈子抽打,打死了小人的阿耶,隨後胥吏也怕了,逼迫小人的阿娘畫押……說阿耶是跌死了。”
魯二更咽著,“在把阿耶安葬後的第二日,阿娘就瘋了,逢人就問可看到阿耶了……沒過幾日就不見了。小人到處尋,有人說在河邊見到過阿娘。小人跑去,就見阿娘飄在河中……”
他抬頭,“那一刻,小人恨不能毀滅了這個世間。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盡數毀掉。小人埋葬了阿娘,就拉著一夥被逼的走投無路的村民扯旗造反……”
魯二抬頭,見楊玄面無表情,心中不禁絕望。
他看了一眼城頭的大旗,些許念頭瞬息消散。
北疆第一軍,楊玄報上名,就能讓他的麾下喪膽,更遑論還敢反抗。
“小人,心有不甘!”
魯二伏地。
楊玄開口,“一群畜生!”
他策馬掉頭,緩緩進了城中。
“他怎地回來了?”
“那魯二……魯二還跪著!”
魯二沒敢抬頭,身後有人喊道:“魯二,快起來啊!”
魯二低頭喊道:“是北疆楊玄!”
噗通!
後面那人跪了。
“是楊玄!”
“是楊狗!”
噗通!
伴隨著楊玄進城的馬蹄聲,數千亂民緩緩跪下。
就像是一片麥田!
被大風吹彎了腰。
楊玄進城,招手,“都下來。”
一群人下來,七嘴八舌。
“該派人去拿人吧!”
“下官願往!”
楊玄壓壓手。
不知怎地,在看到楊玄一面大旗就令悍匪魯二跪下後,眾人不禁隨著他的壓手動手噤聲。
“看,鄧州官吏還是懂規矩的。”
楊玄讚道,隨即,他面色一冷,“拿下祝年,方爍!”
方爍一蹦三尺高,“楊玄,你沒這個權力!”
祝年一邊後退,一邊說道:“這裡是鄧州,不是北疆。就算是朝中令你處置此事,你也沒有處置老夫的權力,你這是僭越!當誅!”
王老二撲過去,一巴掌抽的祝年翻白眼,隨即把他拖了過來,抬頭,躍躍欲試的問道:“郎君,要不,把他吊在城頭上吧!”
這娃最近沒怎麽殺人,有些不耐煩了。
楊玄有些頭痛,擔心王老二以後會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狂魔,一日不殺人就不舒服的那種。
“斯文,帶著人去城外,把那些亂民暫且控制住。”
甄斯文帶著騎兵出城,引發了亂民一陣尖叫嚎哭。
“若是亂世,這便是先兆。”韓紀冷笑,“這個天下要亂了,長安的貴人們依舊在歌舞升平。他們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可卻也不看看史冊,當天下被打爛了,誰能幸免?越是富貴,越倒霉!”
“郎君,抓到王三了。”老賊帶著潘生出馬,根據線索,把王三抓了回來。
“這廝躲在鄰居家中,被抓時正摟著女人睡覺!”老賊反手一巴掌,抽的乾瘦的王三慘嚎一聲。
“拷打!”
老賊拖著王三準備尋地方用刑,楊玄指指前方,“就在這裡拷打。”
當著鄧州官吏和軍民的面,一場拷打開始了。
只是削了一條小腿肉下來,王三就徹底崩潰了。
“馬武也出手,還有……”
楊玄站在那裡,王三報一個人名,他就點點頭。
“參軍也收了那些豪族的好處,為他們遮掩。”
一個個官吏被拿下。
隨即,又供出更多的人。
當口供全數問完,能全須全尾站在楊玄前方的官吏,僅存五人。
楊玄半晌才歎息道:“不容易啊!”
一個民亂竟然牽扯出了貪腐窩案……
“涉案的地方豪族,盡數拿下!”
隨著楊玄的命令,甄斯文帶著陳州騎兵縱橫鄧州。
一家家豪族被破門而入,他們大多選擇了反抗。
“那些豪族家中頗為人手,最少的一家都拉了數百男丁出來,兵器齊全,甚至還有弩弓。”韓紀搖頭看著送來的消息,“還有一家,竟然有千余人,還學過陣法,竟敢列陣應戰。”
這裡是楊玄的臨時駐地。
楊玄緩緩踱步,“我在想,若是天下大亂了,會如何?”
韓紀說道:“那些豪族會結黨,譬如說鄧州豪族一旦聯手,輕松就能組建上萬大軍。放眼天下……郎君,你確定要與這些人為敵?”
楊玄點頭,“做人,不能做牆頭草,你說是吧!”
“這條路會很難。”
“不難,這輩子就虛度了。”
韓紀失笑,“是啊!不難,此生有何意思?”
二人相對一視,不禁覺得莫逆於心。
“郎君。”烏達進來,“祝年在牢中求見,說有重大消息。”
“我去一趟,這裡老韓你盯著,一些事你徑直處置了就是。”
該放手時就放手,如此,主公能清閑,下屬覺得被重用,皆大歡喜。
“郎君放心。”韓紀點頭,等楊玄走後,他進去拿了最近幾日送來的消息,仔細揣摩著。
不知過了多久,有護衛來稟告:“韓先生,兄弟們剛去抓捕一戶豪族時,那人詛咒郎君頗為惡毒……”
“沒處置?”韓紀抬頭,神色平靜。
在這個時代,詛咒被認為是真實存在的,並且能造成各種令人懼怕的結果。
“兄弟們敲掉了他滿嘴牙。”侍衛有些糾結,“一個兄弟下手沒輕重,把他弄死了。”
這些護衛都視楊玄為神靈,虔誠無比。聽到有人詛咒火神大人,那股子火氣上來,若是皇帝在眼前,連皇帝都能殺。
但畢竟是豪族啊!
故而護衛有些不安,“那個兄弟就在外面請罪。”
“那人負隅頑抗,被當場格殺。後來尋到了欲圖謀反的證據,才知曉他如此瘋狂的緣故。”韓紀說的很平靜。
護衛大喜,“多謝韓先生。”
韓紀搖頭,“是郎君的吩咐。”
護衛感激零涕,晚些出去,聽到外面有人嚎哭,“多謝火神大人!”
韓紀笑了笑,搖搖頭,繼續看消息。
一直沒吭氣的屠裳說道:“你在避嫌?”
韓紀說道:“身為郎君的智囊,那些醃臢事,壞名聲之事,老夫來擔著。這是本分。至於施恩,只能是郎君,而不能是老夫!”
屠裳默然良久,豎起大拇指,“老夫對你的下場,突然又看好了些。”
……
曾經威嚴不可測的鄧州刺史祝年,此刻須發斑白,臉上的皺紋越發深刻了,連臉色都從紅潤變成了灰白。
他呆呆的跌坐在牢房裡,聽到腳步聲後,呆滯的眸子緩緩轉動。
“聽聞,你要見我?”
楊玄負手站在外面。
祝年緩緩抬頭,眼中一亮,“楊副使。”
“我很忙。”楊玄看了一眼兩邊,都是此次被拿下的官吏,而且……
“這是按照品級排的?”楊玄問道。
上司被拿下,同僚被拿下大半……獄卒賠笑,“是啊!要按照品級來排位,否則他們會鬧騰不休。小人想著麻煩,就依了他們,從刺史開始,別駕……一路排下去。”
連坐牢都坐的有品級,這真是絕了。
祝年卻覺得理所當然,“楊使君可知曉自己危在旦夕了?”
“別弄什麽陛下和楊松成等人會借機尋我的短處之類的話。”楊玄有些不耐煩。
“郎君,坐。”
自詡最忠心的狗子烏達送上馬扎,獄卒把腸子都悔青了,心想我怎地就沒想到呢!
楊玄坐下,“說。”
這話說的自然,但祝年卻覺得威嚴迎面撲來。
“前陣子你與老夫一樣都是刺史,如今,你卻成了北疆節度副使,老夫見到你,也得恭謹行禮……”
祝年唏噓著,“那一年,老夫的恩主去長安就職,去之前和老夫說了一番為官的訣竅。其一,便是要平衡,不可虐民太過……”
也是個老畜生……王老二撇撇嘴。
“要讓百姓至少有口飯吃,不要逼迫太甚。
老夫剛開始還記得這些教誨。可漸漸的,老夫一步步升遷,整日在官吏們的恭維之下,在百姓們敬畏的眼神中,老夫覺著自己是神。
無所不能,能掌握無數人生死的神。
那等感覺,楊副使應當去感受一番,比什麽男女敦倫、吃喝嫖賭更為令人心曠神怡。”
“只是在權力**之下的可憐蟲罷了!”楊玄淡淡的道。
“是啊!”祝年苦笑,“老夫來了鄧州,先去拜訪地方豪強,隨後,地方豪強送人送錢,老夫剛開始還婉拒,後來……財帛動人心呐!”
“是**動人心。”楊玄說道:“吃喝玩樂誰都想,只是有人會自己去掙錢,有人覺著錢就在眼前,我伸個手,就一次……
可官吏受賄就和男女出軌一樣,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祝年不禁身體一震,“副使一番話仿佛是在說老夫。”
“你沒那麽大的臉,我說的是人心!”楊玄說道。
祝年乾咳一聲,“副使此次在鄧州大動乾戈,得罪了鄧州官民不說,也給了長安以話柄。老夫知曉,陛下和國丈他們對副使不滿,若是有機會能把副使拿下,老夫想,他們會毫不猶豫。”
他看了楊玄一眼,楊玄沒什麽反應。
“老夫願意出首。”祝年說道:“此事乃是老夫出首……老夫早就對這些豪族的惡行忍無可忍,此次與副使聯手……不,是跟隨副使出手,拿下這些禍害。”
楊玄乾咳一聲,薑鶴兒說道:“郎君,沒茶水。”,說著,她遞上水囊。
這丫頭,越發的懂事了。
楊玄喝了一口水,“繼續!”
祝年說道:“老夫配合,此事便是板上釘釘,任誰也無法針對副使。如此,算是……”
“雙贏!”
“這詞……絕了!”祝年讚道:“難怪使君被人稱為文采飛揚,僅憑著這個詞,就令人讚歎不已。”
他微笑,“老夫的恩主在朝中頗為得力,使君若是答應,老夫去信長安,老夫的恩主再上一份奏疏,使君無恙,有功。至於老夫,只求平安。”
他看著楊玄,很自信。
薑鶴兒等人也在看著楊玄。
等待老板的決斷。
不得不說,祝年的建言不錯。若是按照他說的去做,楊玄能全身而退,且算是有功。
而且,還和祝年背後的恩主結下了一份交情。
交情,才官場上是可遇不可求的資源啊!
楊玄起身,開口。
“我也想著如此,也算是皆大歡喜。”他指指自己的胸口,“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可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值得我們去遵循……放過你,我心,不安!”
這是祝年最後的手段,他面色劇變,“你為了那些賤民,竟然願意與鄧州官吏豪強,與長安權貴為敵嗎?值當?”
楊玄搖頭,“許多事,無需思索值不值當,心中覺得該去做,那便去做。”
外面,甄斯文令人把那些苦主都叫了來。
州廨外擺放了幾張案幾,上面全是契約和文書。
甄斯文說道:“但凡是被巧取豪奪去的田地和家產,按照姓名,喊到的上來領取。”
那些苦主剛開始神色木然,聽到這話後,不敢置信的面面相覷。
“張石頭!張石頭!”
甄斯文喊了幾次,一個老人才怯生生的過來。
“你家的田地十七畝,這是文書,拿回去好生耕種。”
老人顫抖著接過文書,抬頭,淚水模糊了雙眼,“老夫從未想過還有拿回這些田地的一天呐!可,可那些錢呢?”
當初豪強強買了他家的田地,價錢壓的極低,沒了田地坐吃山空,那些錢早就花完了。
甄斯文說道:“那些錢財都算作是給你等的賠償!”
副使說叫做什麽賠償來著, 國家賠償?
噗通!
老人跪下,甄斯文說道:“起來起來。”
老人搖頭,舉起文書,臉上依舊帶著淚水,卻笑了起來。
高呼:
“多謝楊副使!”
那些苦主紛紛跪下。
“多謝楊副使!”
呼喊聲漸漸蔓延。
貪官汙吏被清除,如狼似虎的豪強被拿下……百姓們也跟著歡呼起來。
“多謝楊副使!”
牢房中,眾人側耳。
“是什麽”薑鶴兒問道。
“多謝楊副使!”
呼喊聲越來越宏大,就像是浪潮,一**衝擊著。
楊玄站在那裡,微微眯著眼,“這便是大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7017k
長安之上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