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州縣分為上中下三等,可陳州卻排不上,為何?因為下等州縣都比陳州強許多。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於是官吏們都去爭搶上等州縣的職務,對中下等避之不及。而陳州就無需說了,在大唐官吏們的眼中就是火坑。
所以能來這裡任職的官員,不是得罪了上官,就是犯下大錯。
這些人有的自暴自棄,有的性格暴戾,有的形同失魂落魄。
新人來了要敲打,這是潛規則。幾番敲打後,新人表現的不錯,大夥兒才會接納此人。此後書信往來,或是在州廨聚聚,都是一份交情。
杜輝的敲打毫無疑問帶著些居高臨下的輕視,但作為新人,楊玄要麽默然,要麽把臉上的口水抹去,笑著回應。
你,不配!
楊玄說這話時神色輕蔑,仿佛是在俯瞰著一隻螻蟻。
杜輝瞬間暴怒,起身喝道:“老夫戍守章羽縣數年,賊人在老夫之前一一碰壁,章羽縣有賴老夫而太平。你,乳臭未乾,哪來的勇氣質疑老夫?”
“是啊!”老好人人設的林子鈺習慣性的應和。
有人說道:“狂妄了些。”
楊玄看著杜輝,問道:“章羽縣遭遇多少賊人?”
杜輝冷笑,“上月百余馬賊突襲,老夫親登城頭,呵斥之下,馬賊遁逃。”
楊玄看向剛才幫杜輝說話的那人,“你呢?”
那是錄事參軍韓立啊!
韓立冷冷的瞥了楊玄一眼,默然。
楊玄微笑著,“就在十日前,賊酋鄧虎率三百余馬賊突襲我太平縣,城中僅有五十軍士。賊人箭矢覆蓋城頭,死傷慘重……”
杜輝馬上看向韓立,隨即轉移視線。
“楊某率隨從四人衝下城頭,浴血廝殺,擊潰馬賊。”楊玄突然喝道:“章羽城中百余軍士,你不過是拎著橫刀揮舞幾下,真當自己嚇走了馬賊?恬不知恥!”
杜輝猛地看向劉擎。
老夫本想阻攔,可你的嘴太快……劉擎微微點頭。
杜輝面色鐵青,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回擊的地方。
這個少年大獲全勝了。
劉擎乾咳一聲。
“這位是太平縣縣令,楊玄!”
這仿佛是廢話般的重新介紹,卻讓人心中一凜。
楊玄起身行禮。
“見過各位前輩,以後還請多多賜教。”
隨後就是一番安排和撫慰。
楊玄尋機問道:“使君,我太平縣五十軍士,上次戰損十余,何時給下官補充?”
錄事參軍韓立淡淡的道:“州裡也沒多余的。”
“那是讓下官一人固守太平嗎?”楊玄今日的態度堪稱是針鋒相對。
韓立冷著臉,“太平多惡徒,你自行操練。”
“錢糧呢?”楊玄不滿的問。
韓立平靜的道:“自行籌備。”
楊玄面色鐵青,劉擎見狀罵道:“都消停些。”
楊玄憤憤不平的坐下,耳畔,朱雀說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便是你這頭小狐狸。”
劉擎一拍案幾,咆哮聲回蕩著。
“大乾三年,老夫看是個好年頭。好年頭就要有好消息。晚些老夫招待一頓飯,吃完各自滾蛋。一句話,守住了自己的地方,有功。丟失疆土,自行了斷。”
隨即就是聚餐。
飯後,眾人來辭別。
劉擎站在台階上,
盧強在側面,二人都佩戴著橫刀。 萬固縣縣令陸角上前行禮,“使君保重。”
劉擎點頭,沉聲道:“一路順風。”
第二人上前,“使君保重!”
“一路順風!”
不知怎地,楊玄覺得眼睛有些熱。
“使君保重。”
“一路順風。”
輪到了楊玄,他上前行禮,“使君保重。”
劉擎看著他,突然微笑,“年輕人沒經歷過那些磨礪,火氣大是常理。太平那邊艱難,老夫在臨安看著你,好生做。”
楊玄點頭,劉擎頷首,“一路順風。”
出了縣廨,就見兩幫人在對峙,一邊霍然是王老二和老賊。
“出來了。”
兩幫人看向大門內。
杜輝先出來,另一幫人行禮。
“鬧什麽?”杜輝問道。
這邊的一個大漢指著老賊說道:“不過是玩笑幾句,此人竟然羞辱我等。羞辱我等便是羞辱明府……”
“見過郎君。”
老賊和王老二行禮。
“何事?”楊玄扶著刀柄。
老賊說道:“那幾人嘲笑老二是個傻子,還拿了一文錢丟在地上,讓老二跪下叫耶耶便給他。”
楊玄看著他,問道:“那你還在等什麽?”
老賊一怔。
楊玄問道:“誰乾的?”
杜輝那邊一人出來,“此事……”
“打!”楊玄喝道。
老賊身形閃動,可王老二更快。
他舉起手,用力揮動。
啪!
走出來的男子一聲不吭就撲倒在地上,身體彈動了幾下,就此死寂。
州廨周圍安靜的嚇人。
杜輝走了過來,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少年人,莫要得意忘形。”
楊玄上前一步,“對付瘋狗,就該用棍子敲打!”
杜輝剛想說話,裡面跑出來一人,喊道:“使君有令,誰再鬥毆便留在州廨,使君陪他打!”
楊玄點頭,“回來!”
老賊和王老二回來。
三人上馬,旋即遠去。
值房內,得了稟告的劉擎卻神色平靜。
“杜輝與楊玄素未謀面,第一次見面卻生出了火氣,中間你說沒有什麽……老夫是萬萬不信的。”
盧強點頭,“杜輝當年犯錯被趕到了陳州,可他一直夢想能回到長安。長安啊!誰不想?”
劉擎突然皺眉,“老夫最擔心的便是太平,楊玄與杜輝鬧翻,若是太平遭遇攻擊,杜輝可會支援?”
盧強眸色迷離,“使君,下官更擔心一事。”
劉擎問道:“何事?”
盧強說道:“原先大唐各地的府兵輪流番上,邊疆不乏銳士。可朝中如今以令府兵千裡迢迢番上耗費錢糧太多為由,開始減少了府兵往邊塞的調配。”
“別處還好,人口多,錢糧也不少。可咱們陳州一窮二白,哪裡征募得到勇士?哎!”
過了沒多久,州廨中又傳來了大家熟悉的咆哮。
“賤狗奴,看看你做的好文書!”
州廨外,一個婦人聽到了咆哮聲,讚道:“使君的精神頭真足,看來今年定然是平平安安的。”
……
回去的路上,杜輝等人在野外宿營。
夜晚,一騎遠來。
“何人?”宿衛的軍士喝問。
來人勒馬,在戰馬的長嘶聲中說道:“熟人。”
少頃,杜輝和來人在帳篷裡說話。
“今日使君呵斥了楊玄,讓人振奮。”
杜輝冷冷的道:“老夫隻關切一事,你等說事成後能把老夫弄回長安為官,這話真,還是假?”
來人輕笑,身體前後擺動,被燭光映照在帳篷上,恍若鬼魅。
他左手伸出一根手指頭。
右手伸出四根手指頭。
燭光把二人的身影映照在帳篷上。
一人笑。
一人矜持。
……
楊玄快馬趕到了太平縣。
城門外,敢死營依舊在操練。
“殺!”
“殺!”
長槍一次次刺殺,氣勢不錯。
“見過明府。”眾人行禮。
楊玄頷首,“繼續操練。”
到了縣廨,他把曹穎叫上。
後院的大堂裡,大夥兒聚在一起。
“郎君這一路風塵仆仆,奴先去做飯。”
“先說說此事。”怡娘起身就被楊玄叫住了,“此次去臨安,章羽縣的杜輝突然對我發難。”
他說了此行的遭遇。
曹穎冷笑,“郎君與那杜輝乃是初次見面,可初次見面就來者不善,連隨從都敢去挑釁老賊他們,老夫看這是杜輝做給別人看的。”
楊玄點頭,“他既然要做,那我自然要給他一巴掌。”
怡娘心中一緊,說道:“會是誰的指使?長安!定然是長安!”
楊玄點頭,“我也是如此想,何氏嫌疑最大,可錄事參軍韓立也對我有些冷漠,何氏的手……沒那麽長。”
曹穎沉聲道:“一家四姓為何對郎君出手?”
眾人在思索, 各種可能都想了,但卻無法確定。
怡娘聽的鬱悶,雙手托腮坐在那裡,突然說道:“郎君來此是梁靖的關系,貴妃……皇后……”
眾人緩緩看向她。
怡娘眼前一亮,拍了一下案幾。
呯!
正在打盹的老賊猛地抬頭,迷迷糊糊的道:“怡娘饒命,老夫並未搶老二的肉。”
怡娘惱火的道:“奴就這般凶狠嗎?”
眾人一陣捧腹大笑。
唯有王老二很認真的道:“怡娘最好。”
眾人的目光都溫柔了些。
老賊乾咳一聲,抹了一下嘴角。
怡娘借機整理了一下思路,“咱們出來時,宮中貴妃越發的得寵了。皇后就像是一尊木雕神像,僅存名號。這一場爭鬥是貴妃勝了。可女人的心呐……”
“海底針。”
老賊挑眉。
怡娘莞爾,“皇后的地位不可撼動,否則不但皇后要倒霉,太子也跑不掉。所謂母憑子貴,換過來便是子憑母貴。皇后地位被撼動,她最想做什麽?”
“爭鬥吧。”老賊說道。
“皇帝專寵,皇后如何鬥?貴妃但凡有絲毫損傷,皇帝必然會咆哮大怒,皇后如何敢給皇帝廢後的借口?所以,打擊貴妃的人,便是皇后的手段,而執行者是一家四姓。”
所有人都在看著怡娘。
怡娘昂首,“不妥?”
“妥!”
眾人齊聲說道。
“妥!”王老二後知後覺,扯著嗓子高喊。
“哈哈哈哈!”
眾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