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楊瀚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不過早餐的時候,李公甫臉色很不好,徐晨、方平和楚淵的臉色也不好,四個人臉色都是臭臭的,就跟那碗粥上邊剝好的臭鴨蛋似的。
四個人都埋頭呼嚕呼嚕地喝粥,沒有一個人說話,楊瀚忍不住拐了拐徐震的胳膊,悄聲地問了一句,徐震便沒精打采地說了一句:“昨夜,陶景然逃掉了。”
楚淵就蹲在徐震旁邊,他只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用力一筷子把臭鴨蛋夾開了,雖然聞著臭,裡邊卻有濃濃的蛋黃油流了出來,楚淵精神一振,便與那碗熱粥較量起來。
留著陶景然,放長線釣大魚,這是他的主意,結果反被陶景然逃掉了?顯然,是這幾個捕快手尾不乾淨,被陶景然發現有人監視了,這才果斷逃走,不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把人家四名公人到手的功勞給弄丟了。
所以,楊瀚很有些尷尬,想說幾句什麽,卻發現楚淵正咬牙切齒地跟那個臭鴨蛋較勁,徐震抿一口粥停一下,跟個笑不露齒的大姑娘似的,而方平則拿筷子攪著粥,都快攪成米糊糊了,恐怕對他都是有些不滿的,便有些訕然。
李公甫見此情形,便打個哈哈,強行振作道:“逃了便逃了,不然真被我們抓住,把他那會馭水奇功的同伴引到臨安境界,鬧出什麽大陣仗來,你我兄弟逃得過大老爺隔三岔五的板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開些吧。”
楊瀚乾笑道:“還是李捕頭豁達。”
李公甫擠出一絲笑容,道:“我只是想得開罷了!”
今兒船就到杭州府了,整條船一下子恢復了生機。大家都知道,那個鬼面人不會再跑到船上鬧事了,光天化日的,沿運河下來,來往的船隻也稠密起來,大家覺得安全了,興致便高了許多。
這幾天因為畏懼那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面人,船上旅客不要說大聲談笑,沒事時就連到甲板上遠眺觀風的人都少了,而這時卻紛紛走了出來,情緒也好轉許多,就跟大地震前急著搬家的老鼠似的,拖家帶口。
許宣也在甲板上,旁邊一對璧人,衣袂飄飄,容顏俏美,仿佛神仙中人,連交錯而過的鄰船上旅客,都不免癡癡回望她們許久,這二人自然就是白素和小青了。
船,緩緩駛進了臨安城中的北關水門(今武林廣場),貨船至此就泊於碼頭了,而渡船卻要繼續向前,駛進西湖另擇碼頭下客。客貨分離,也是為了方便管理和收稅。
許宣眼見一汪碧水,仿佛一塊碧玉鏡子呈現在面前,湖水、淺堤、綠樹、白雲,相映如畫,不禁一拍欄杆,興奮地道:“啊哈,我想起一副對聯,乃東坡學士所留,堪稱千古絕對,迄今無一對恰到好處。”
旁邊馬上就有乘客道:“什麽樣的絕對,許郎中且說來聽聽。”
這時,楊瀚也走到了上層甲板,擠到欄杆旁來,小青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楊瀚站在一丈開外,正笑吟吟地看著她。小青姑娘優俏臉兒一板,就把螓首扭了過去,這個家夥,可不能給他半分好臉色,他會順竿兒爬的。
可青婷剛把臉兒扭向別處,突生怪異之感,下意識地扭回頭,不禁嚇了一跳。那家夥跟個鬼似的,也沒聽到點動靜兒,他居然已經到了自己身邊,衣角兒也輕輕地挨著。
“他若敢效那登徒子‘擠神仙’,我就把他丟進西湖。”小青姑娘暗暗發狠地想著,這時許宣大聲地吟起了那副千古絕對:“提錫壺,遊西湖,錫壺掉西湖,惜乎錫壺!”
眾旅客聽了,紛紛蹙眉沉思起來,這副對子太過巧妙,仔細想想,還真的想不到有什麽對子能夠對得上。眾人正冥思苦想之際,楊瀚舉手叫道:“我想到了!”
許宣對子一出,就連白素和青婷二女都不禁仔細沉吟起來,她們倆原是錢杭名伎蘇窈窈的貼身丫環,而蘇窈窈能成為錢杭第一名伎,可不是光靠美色就行的,如此人文鼎盛之地,不是滿腹經綸的才女,那是斷斷得不到如此名望的。
白素和青婷久受她熏陶,那也是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較之世間許多才女都要強上三分。可是就連她們兩個,仔細思量蘇東坡這副絕對,小青都不禁得出了結論:便是出了上聯的這位東坡學士,他自己也是斷斷想不出合適的下聯的。
卻不想,心中剛剛忖度出這樣一個結果,楊瀚竟然越眾而出,說他有了答案,就連青婷一雙美目也不禁向他望去,目中異彩閃現:這個怠懶的家夥,居然如此深藏不露,有這般大才學麽?
楊瀚目光傲然一掃,但見眾人紛紛露出敬畏神色,這才志得意滿地朗聲吟道:“攜姐夫,戲節婦。節婦踢姐夫,嗟夫姐夫!”
“噗!”小青真不想給他一點好臉色的,可她實在沒忍住,好在旁邊眾人一呆之後,全都捧腹大笑,倒也不顯得她笑聲突兀了。
“不學無術!”小青撇了撇嘴,趁機打擊。旁邊白素姑娘卻是一臉的沾沾自喜,嬌滴滴地道:“雖說有些粗俗,可是仔細一品,還真是迄今為止,對得最恰當的句子。瀚哥兒當真好文才!”
“白娘子過獎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下也只是一時福至心靈罷了。”楊瀚毫不羞慚,對人家的誇獎照單全收。
小青心道:“這個臭不要臉的,臉皮果然比城牆還厚。”
這廂眾人笑鬧著,船兒便悠然駛過一座石橋,前方不遠便是客運碼頭了。偏在這時,一陣風來,綿綿細雨便突然下了起來。杭州六月天氣,正是梅雨季節,這惱人的雨說來就來,根本沒個規律可循。
船上客人眼見碼頭到了,紛紛跑回去取了行囊準備登岸。雨雖不大,淋得久了也要濕了衣裳,但行遠路的人,大多都備了雨具,此時一一展開,就見黃的紫的花的白的,傘兒就像一朵朵花瓣,從那船上一朵朵地飄向岸上去。
李公甫與幾個捕快押了那一直囚在艙中,始終不見天日的囚犯,到了踏板旁時,李公甫一手撐著傘兒,對楊瀚道:“瀚哥兒,你且去尋個住處歇下,最好離我臨安府衙門近些,方便聽用。兩日後,再來衙門尋我。”
楊瀚可沒有雨具,便站在那如絲細雨中,向李公甫叉手施禮:“小的明白了,兩日之後,小的再去衙門拜見,李捕頭辛苦。”
如今,他算是正式答應拜入李公甫門下做他的跟班幫閑了,以後就是端人家飯碗,態度自然極是恭謹,他退後兩步,站在踏板邊,欠身送李公甫一行人先行上岸。
這時就聽二層甲板上,船老大如雷的聲音咆哮起來:“天殺的!怎麽連我的床榻都拆了,難道她重得像頭豬麽?”
楊瀚聽了不禁吐了吐舌頭,虧得小青姑娘已經離開,不曾聽見。心裡想著,楊瀚便向岸上看去,青婷和白素兩位姑娘帶著兩個豆蔻年華的小丫頭已經上了岸,正一步步登上那如虹的斷橋。
看她輕盈的身姿,可不像是一頭豬,細雨飄搖,柳絲如煙,她的倩影,就似姑射仙人,風姿綽約,不可方物。
“舅父,稍等一下!”許宣撐著傘,一揚眉,便看到了白素。白素已經登上斷橋 ,正佇立遠望,細雨纏綿,將她籠罩其內,仿佛自亙古時便是那橋的一部分,無比的和諧,無比的優美。
許宣喚住了正要押著人犯離開的李公甫,快步登上斷橋:“白姑娘!”
小青霍地一下扭過頭來,有些凶巴巴地看著他,許宣訕然一笑,將傘收起,遞了過去:“小青姑娘。”
小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沒有接傘,白素回眸一看,欣然上前,道:“許郎中。”
許宣道:“下著雨呢,這把傘就送給姑娘你吧。”
白素又是意外又是歡喜,卻遲疑道:“你也正要用傘,這……”
許宣一笑,道:“我是男人,淋了雨也沒什麽。”
許宣說著,把傘放進了白素手裡,手指一碰她柔軟的掌心,頭一抬,便看到那柔情似水的一雙眼睛,許宣不由怦然心動,四目對視,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小青不著痕跡地插了進來,淺淺笑道:“那就多謝許郎中了,姐姐,我們走吧。”
小青挽起白素手臂,轉身就要離開,白素不舍地道:“許郎中住哪裡,改日奴去還傘。”
許宣作揖道:“此來臨安,我住舅父家中。到荷花坊巷口問問鄰居,大家都知道的,臨安府捕頭李公甫的家便是。”
“哦!好的,我記住了。”
白素眉開眼笑,忙不迭應著,可是身子卻被拉著她的小青扯著,越走越遠。許宣癡癡悵立橋頭,目光追著那道倩影走了好遠好遠。白素和青婷共持一傘,緩緩遠去,迷離雨幕中,隻留給許宣兩道倩麗的身影。
……
“閃開了閃開了,黃老爺上岸了!”四個鮮衣惡奴推搡著碼頭上的行人,轟出一條道路來。一個穿著銅錢員外袍、肚腩突出的中年男子施施然地走上岸來,在他身旁落後半步,還有一個給他打傘的小胖子,相貌與他有六七分相似,看年紀應該是他的兒子。
“怎麽這麽多人,擠什麽擠,下雨也不知道避避。他娘的,雨天路滑,把你跌進了湖去喂王八。”
那員外看著一張彌勒臉,善目慈眉的,說出話來卻有些損。隨著他這一句話,“哎喲”兩聲,當真有兩個已經被惡奴擠到了邊沿的客人站立不穩,“卟嗵”兩聲跌進河去。
“快救人呐!”馬上有人叫了起來,幾個好心的水手急忙跳下船,向那兩位客人遊來,碼頭上也有人拿了竹篙、繩索,急急拋下水去,想要救那兩個落水者上來。
小胖子臉皮子一緊,急忙上前一步,小聲道:“爹,莫亂說話。你的‘烏鴉嘴’又應驗了。”
黃員外也是神色一緊,他戒備地四下看看,掩口咳嗽一聲,小聲地道:“放心,不會有人疑心了為父有這奇異的本事。”
四個惡奴開著道,護著黃氏父子擠出碼頭,那兩個落水者狼狽地被人救了上來,一個脫了靴子倒水,另一個擰著袍子,咒罵道:“偌大一個碼頭,不夠他走的麽,真他娘的屬螃蟹的。”
人群中馬上有人好心勸道:“莫亂說話,那是四海船行的黃掌櫃,杭州碼頭七成的貨運、渡船都是黃家的產業,勢力大得很。”
人群亂亂紛紛當中,楊瀚跟條黃花魚兒似的,溜著邊兒擠了出去。
白沙堤上,煙雨之中,柳枝飄飄蕩蕩的垂進湖面。青白二女共撐一傘,肩並著肩,在一片煙雨朦朧的湖畔站住,眺著望遠處如水墨畫般的風景,癡癡凝視,宛如畫中人。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白素輕輕地吟著詩,珠淚盈睫。
小青沒有白素那般情感外放,但一雙明眸也已濕潤了,她看著這夢中已見過無數次的優美景致,輕輕地說:“臨安,我們回來了……”
雨中行人,踟躕如斷魂。一個手扶竹杖、頭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老翁佝僂著背,緩緩地走在長堤上,他扶著竹笠,微微抬頭,瞟了一眼煙波浩渺的湖面,湖畔,正有一雙美人兒。
老翁的白眉微微一展,那眉宇,依稀露出幾分陶景然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