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狸剛想站起來,拍一拍身上的土灰,沈丹嬰便走了上來,在她身旁坐下。
“以前去西曜做生意時,我從你們草原經過,那時候你應該還只是個小女孩吧,路過這片草場時我就想著,原來世上真有‘草海’這麽一說,商隊的牛羊進去之後就跟瘋了似的,半天都拉不回來,最後還耽誤了我一整天的行程,讓牲口在這裡吃草。那時候我就想著,原來大陸上最肥沃的土地不在南曜,而是在這片天命草原,既然如此,那今後一定要與這片草原的人民通商。”
“現在這裡貧瘠地連一個部落都養不活了,沒有什麽好期待的了。”
沈丹嬰搖搖頭道:“要說貧瘠,西曜比這裡荒蕪百倍,但那裡的百姓不還是過的好好的?”
“西曜,不是一片沙漠嗎?”
“沒錯,無垠沙海。”
多狸似乎來了興趣,追問道:“那裡的人,是怎麽生存的?”
“你不是認識雲中城那小子嗎?”
“楊陌。他是我的敵人。”
“雲中城是墨門正統,但西曜也有一批人是墨門後裔,他們自稱西墨。照理說,那片沙海之上本沒有任何可能建起一座類似雲中那樣的城池。但他們憑借機關術,在沙漠僅有的幾處綠洲上,建起了機關之城,還折騰出了一個叫淵井的東西,把地下水源運到地表。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你怎麽對西曜的事這麽清楚?”
“有幾個故人在西曜罷了。”
兩人都沒有再說下去,多狸反覆咀嚼著沈丹嬰剛才說的話,許久之後才再次開口:“你覺得,這片草原之上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聽到多狸這麽說,沈丹嬰轉過頭來,認真地注視著多狸,一字一句道:“你不就是嗎?”
多狸聽了一愣,隨即苦笑了兩聲:“可我連現在應該做什麽都不知道,那麽多人的性命安危就捏在我手中,隨便一個命令就可能會有千百人喪命犧牲。可是我自己卻不知道該下達什麽命令。這次的戰鬥有人說我贏了,我卻不那麽想。開戰前怎樣,現在還是怎樣。我並沒感覺到自己勝利。相反還折損了那麽多兵士,包括那些擲矛手。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全部死於沙場,我卻沒能實現諾言,未曾把王佑人頭留下。”
“如果這次你們成功打下界牌關,你會做什麽?”
多狸不假思索地說道:“自然是繼續進攻,奪取整個南曜。讓我的子民在肥沃的土地上生活,恢復天命汗的榮光。”
“天命汗哈桑克的時代,真的有榮光可言?作為商人我不覺得一個暴君有什麽值得稱頌之處。如果單純因為他善戰便是英雄,那我更願意稱頌山魈或是猛虎,它們一樣是山中之王。再說現在也不是當年那個時代,你說的那些土地並不是沒有主人的,原先的主人們,要怎麽辦?你要殺光那些人嗎,為了奪走他們的土地?”沈丹嬰問道。
多狸皺起眉頭:“他們現在接受燕皇的統治,同樣要交稅,到時候,把稅交給我,我一樣可以保護他們,統治他們。燕皇劉威揚並不比哈桑克好到哪裡去。”
沈丹嬰無聲地笑了:“我的聖巫啊!那你說,為何天命家族迅速消亡,被南曜人趕回了天命草原?曾經所向無敵的天命鐵騎,為何不敵那些曾經跪倒在他們鐵蹄下的南曜人?民心的力量遠比你想象的強大。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武功絕世,更勝當年的天命汗,可以不顧民意。等你不在了,你的後人能像你一樣嗎?”
多狸張了張嘴,陷入遲疑。
“後人的事情,應該由後人去解決。我的責任,就是帶領牧民,走出已經無法居住的天命草原,去往溫暖的土地。”
沈丹嬰搖頭:“不,聖巫,你有件事沒有搞清楚。現在的南曜大陸,已經是人多地少,而你們神狸放牧的生活,需要的不是耕地而是草場,需要的不是農夫,而是牧民。你們需要的土地,是南曜人無法割舍,無法給予的。你說你會保護那些農夫,可是你卻又要奪走他們最為珍視的土地。你還能期望他們尊奉你為他們的統治者嗎?”
“你將會陷入無休止的戰爭之中,草原牧民和南曜人民的血,將會灑遍整片大陸,直到其中一方完全滅亡,直到那些土地都失去了原來的主人為止。”沈丹嬰的話,令多狸面色蒼白。從小接受哈梵教育的多狸,眼光從沒去到那一步。但,多狸又不能否認沈丹嬰的話,因為去過南曜,去過天京城,多狸深知這一切,正是建立在鐵錚錚的事實之上。
她喃喃道:“無休止的戰爭……直到一方完全滅亡……這是幾百萬上千萬的生命啊……”
沈丹嬰毫不客氣:“不錯,聖巫以為你們只是在打仗嗎?你們在燕國北境的劫掠,已經使得上百萬人離鄉背井,逃難途中死屍遍地,原本坑窪不平的道路都被死屍填滿了。那麽,經歷了這麽多戰事,造成了這麽多犧牲之後,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你想要的,就是戰爭本身嗎?”
“不,不是的!我是想要讓草原的人民獲得溫暖的土地,得到和平和安寧!”多狸有些慌了,她連連搖頭,精心編織的小碎辮在耳邊搖擺著,襯得她的臉色越發蒼白如紙。
“如果戰爭不能給你們的牧民帶來更多的生存空間,那戰爭就毫無意義。”沈丹嬰起身:“多狸,你是天命家族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後裔,你身上擔負著草原的未來,這就是你的天命。可天命,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你該想想,如何結束這場戰爭了!”
多狸點了點頭,很快,沈丹嬰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視野中。
多狸躺在地上,望著朦朧的月影出神,腦海中反覆回蕩著沈丹嬰的話,自己是否走的太遠,又是否走錯了路?自己究竟是給百姓帶來好日子,還是把他們送入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