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第二十五章 半步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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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实在是精妙！”翟敬承大声夸奖。不知何时，秦敬泉和翟敬承也来到了现场。

翟敬承看着孙兵卫，越看越喜欢，赞不绝口。当初翟敬承一行人在扬州土地庙受倭寇围攻，局面十分凶险，几无一丝取胜希望，是翟敬承不惜以身犯险，在关键时刻射出口中暗藏的银针，一举击杀倭寇头目。今天单思南和孙兵卫之间的切磋虽然不能和那时相比，却也惊心动魄，尤其是孙兵卫最后断指求胜，和自己在土地庙断尾求生之举差相仿佛。

他心生感慨，夸道：“后生可畏！”上前查看孙兵卫手指。孙兵卫手指软绵绵的耷拉着，指根部位皮肤红肿了一大片，幸喜单思南未曾扣死发力，拇指只是脱出关节，并没有骨折。

翟敬承一推一送，将手指关节复位，嘱咐他涂抹些消肿化瘀的膏药，道：“师兄弟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即可，不必行此险招，万一有个好歹，不免得不偿失。”

孙兵卫安静下来后，全然没有了场上的霸气，笑道：“弟子一到场上就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对手，不及其余，单师兄武功再高，我也是有进无退。”

翟敬承点头道：“习武之人，应该有血性，不过你的代价也不小啊。”

“单师兄武功高强，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一线希望，”孙兵卫道：“再说这点疼痛不算什么，我早已习惯了。”

练武确有“欲想打人、先练挨打”一说，不过像孙兵卫这样不惜断骨自伤以求险中取胜的，罕有所闻。

孙兵卫道：“记得有一年随父亲去海边，我下海嬉水时不慎踩到了海胆，当时脚底满满扎的都是黑黑的海胆刺，还有两根很长的刺还断在了脚趾里，那种滋味真是痛不欲生。”

有人问道：“海胆是什么？”

秦敬泉捋捋长须，道：“海胆么，乃是产在海中的一种佳肴，全身圆球状，长满棘刺。前年季府尹邀我和翟师弟赴宴，筵席中便有这道海胆。”

孙兵卫道：“掌门说的是。海胆的美味和被它刺中后的感觉都一样让人深刻难忘。那时我挣扎着游回岸边，几乎疼的晕了过去。当地渔民也不拔刺，直接在我受伤的脚上浇上醋，然后开始用鞋底大力拍打受伤之处。”

周心勤惊道：“刺都不拔，就连刺一起拍打？”

孙兵卫点头道：“嗯。这种刺又细又密，一旦扎进脚底就断在皮肉之中，而且刺进肉中就变软了，十分难拔。于是就直接把刺拍烂在皮肉里。”

众人虽然都是练武之人，但乍听之下，不免心惊肉跳。莺梦惊呼一声，眉头紧紧，道：“那岂不是要疼死人？这…这是哪门子法子？”

孙兵卫向莺梦微微一笑，道：“开始时确实痛，咬咬牙挺过这一阵子，数十下之后，脚便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这样也就不觉得疼了。”

他侃侃而谈，道：“不付出点代价如何取胜？一时之痛，挨过去了也就不过如此，就如同猎人身上的伤、将军身上的疤，都是骄傲的印记。”

他语调轻松，唇边还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旁边不少听众都已变了脸色，怕疼的人更是觉得心惊肉跳。

孙兵卫的年龄不大，但此时在场的人却没有人敢小看他。

他扫了一眼两位师父和莺梦，挺起了胸膛，身体如标枪般挺立，显得又精神又爽利。

翟敬承大为激赏，赞道：“好一个少年！不过据说海胆刺有毒性，如今脚伤怎么样了，我瞧瞧。”他和四川唐门交往甚密，对暗器、毒物知之不少。

孙兵卫犹豫了一下道：“小姐在此，我一个外人当面脱去鞋袜颇为不雅，恐有失礼仪，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刺早就化没了，多谢师父关怀。”说完向莺梦行礼致意。

天气渐暖，莺梦穿了一双薄袜，露出了一截洁白的脚面。孙兵卫低头行礼，目光从莺梦脚上扫过，莺梦脸红了红，侧身回礼。

秦敬泉本就爱女如命，见他尊重女儿、谦恭礼勤，心下也自欢喜。

翟敬承道：“你既然入了霹雳堂，怎么还把自己当成外人？”

莺梦揣摩孙兵卫的话中之意，道：“孙师弟虽然进府大半个月了，但身份既不是门人更不是弟子，因此有些惶惑不安吧？”

翟敬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担心身份还没有确定，所以心神不宁啊？这个好办。师兄，你意下如何？”

单思南和孙兵卫两人交手激烈精彩，秦敬泉看在眼里，颇感欣慰，有徒如此，霹雳堂后继有人。他连日来因几大弟子意外身故而郁结不畅的心情为之一舒，此时听了翟敬承的说话，道：“我也正有这样的想法，这段时间忙得没顾上。这样吧，从今日起，孙兵卫搬入原来姚善瑞的房间，视同弟子一样。其他情况等沈师叔来了之后再作定夺。”

在孙兵卫第一天来的时候，秦敬泉就察觉到他武功底子不错，已经注意到他了，如今这样的安排，已经超过当时陈家旺的待遇了。

陈家旺初来时，先是住在外面下人的房间，起先安排作为杂役，然后到门房，一番磨炼之后又碰上机缘巧合，之后才搬进二进院享受弟子待遇。孙兵卫一来就能参与习武、学习火药，不到一个月就被当作弟子看待，是很被器重的。

翟敬承道：“沈师叔要来了？”

秦敬泉道：“嗯，我把近期的一些事写了信向他禀报，刚刚接到师叔的回信，言道准备抽身前来，正准备告诉你们得知。”

翟敬承喜道：“师叔一来，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孙兵卫身份一定，心情大好，连忙上来行磕头大礼。

秦敬泉看着孙兵卫朝气勃发、跃跃欲试的神情，道：“霹雳堂历来收徒甚严，这些年来只有你和家旺有这样的机遇，一步越过门人的界限，以弟子身份拜入门下。你底子不错，未来大有希望，可惜家旺…哎！”

师父的话，陈家旺听的清清楚楚，一时悲一时喜，百感交集。

“师父也替我可惜，师父没忘了我…。可是，可是连师父都认为我没指望了…。”现在自己已成了废人一个，连黄老四之流都能公开欺凌取乐，即便今后继续得到师父和莺梦的照顾，靠人同情怜悯的日子又有什么希望可言？练武场上人头攒动，可陈家旺只觉得孤独无依。

只听到翟敬承笑呵呵的道：“难得你富贵出身，却不娇气，肯下苦功勤练，是个可造之材。”

孙兵卫谦虚道：“弟子进了霹雳堂才大开眼界，之前不过是井底之蛙，比起诸位师兄弟还差的远。”

秦敬泉道：“我刚才看你交手，你出招猛身法快，如骏马驰骤、巨浪潮涌，虽然盛极一时，但凌厉有余却厚重不足，一旦遇到高手十分危险。即便遇到功力相当的对手，如果不能速胜，则很可能陷入僵持渐趋下风。”

他欲借此来指点众弟子，遂笑对翟敬承道：“师弟，有劳你把刚才的情形走上一遭。”

翟敬承和他师兄弟多年，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长啸一声，右足点地腾空而起，双掌直击秦敬泉的左胸肋。秦敬泉喝声彩，双掌一翻迎了上去。

旁边武功较高之人已经看出来了，原来秦敬泉和翟敬承一招一式分别模仿的正是刚才单、孙两人交手的情形。不过同样的招式到了李、翟二人手里，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斗到酣处，翟敬承欺身直进，双手齐出，刹那间连出四掌，分袭秦敬泉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诸般柔软要害之处，正是孙兵卫曾使出的一记杀招。

这四掌连环击出，势如奔马，对手稍有怠慢闪失，无论哪里只要中了一掌，非败不可。

单思南当时接这一招时，看出了孙兵卫这一招环环相扣，因此选择的是铁桥硬马，以攻对攻。

秦敬泉喝道：“看好了”，脚向后退了半步。半步一退，对方袭来的掌力收也不是、吐也不是，收则失去先手主动，吐则力有未逮，十分别扭。

此时秦敬泉身体向后拉开了半步的距离，还是处于对手掌势边缘范围。翟敬承呵呵一笑，第二掌继续向前递出。

秦敬泉仍然向后退让，避开对手锋芒。他每次不多不少只退半步，既令对手发不出力道，又如蜜糖吸引蜜蜂般吸引住对手，令对手心有不甘、穷追不舍。

翟敬承勉强发出第四招后，步伐、身形和进攻节奏已完全打乱。

秦敬泉身形一晃，抢上一步，忽然发动攻势，提右足虚踹翟敬承“伏兔”穴，左手“金丝缠腕”已牢牢扣住他的小臂，右手作势在翟敬承胸前拂过，那是表示胸前诸穴尽在手指掌控之间。

二人停下手，翟敬承笑道：“师兄武艺又精进了，这半步进退，实在是妙到毫巅。”

秦敬泉道：“师弟过誉了，练了这么久，还是不敢望沈师叔项背。”

场边众人鼓掌喝彩，各自对应琢磨。单思南和孙兵卫二人看的更仔细，仔细推敲、各有所悟。

秦敬泉将单思南喊来，问他体会如何。单思南讪讪然道：“掌门步伐精妙，功力精纯，弟子一定苦练不辍。”

秦敬泉叹道：“我要你领悟的重点不在于此，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你还没有参悟？哎，要是你常师兄还在，他一点就透了。”

单思南闻言脸上火辣辣的，道：“弟子有负教导，惭愧不已，请掌门训示。”

秦敬泉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对单思南这种自觉的弟子，只须适当刺激，自然会发愤图强。目前霹雳堂人才零落，还得指望这些二、三代徒弟能迅速成才，这也是秦敬泉的一片苦心。

秦敬泉侧身向前，作势起左肘撞敌胸口，右掌斩腰胁，这个招式一比划出来，单思南眼尖，当即认出是孙兵卫曾经使出的一记凌厉狠招。

这招厉害之处，在于可以根据敌人招架方式的不同，随时变幻出新的招式。或左手顺势成拳，上翻撞击敌人头面部，也可下探抓拿敌人小腹，右手也可曲臂成肘，撞击敌人上半身。

单思南当时也看出了厉害，使出了一招“风卷残云”，硬碰硬迎击了上去，双方互换一招，都没讨巧。

秦敬泉见单思南凝神思索，道：“擒拿经云：‘劲之运用，伸缩往来，循环不已，周流不息，四正四偶无所不有，无所不生，积柔成刚，至大至极’。我武当锦丝擒拿手讲究的是外示安然，示弱实强，‘翻肘旋臂切腕骨、坐胯拧腰意守中’，而你今天表现的心浮气躁，一味妄图速胜。本来你基本功要比你孙师弟扎实，取胜不难，可惜失之于刚、失之于硬，种种刚柔相济、阴阳互变、周流圆活的精妙之处便使不出来，其中道理，不可不察。”

单思南大惭，道：“谨遵教导。”

秦敬泉一回身，见孙兵卫也在专注听讲，道：“你最后一刻出其不意竟能反败为胜，大大出乎我和翟师弟的意料。以你这样的年龄，能有这样的功夫实属不易。”孙兵卫是新进弟子，故秦敬泉多加鼓励。

孙兵卫道：“弟子不过一时侥幸获胜，不足为凭。刚才看了掌门和翟师父的演示，方才大开眼界，原来天下竟有如此精妙的功夫，真是想都没想到啊。”

他在场上交手的时候计谋百出、勇悍无惧，在场下的时候却谦虚有礼、举止有度，秦敬泉看在眼里，颇为欣赏，道：“八闽之地人才济济，武功古朴刚阳、步稳势烈，不过你的招式简练实用又别有独到之处，师承的是温家七十二行手、还是泉州赵家太祖拳？”

孙冰卫道：“禀师尊，家里曾经请过几个武师护院，也拜过周边一些有名的拳师、镖师，但没有正式拜过师。”

秦敬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所谓武不露形，你的功夫虽然狠辣凌厉，临阵时也能随机应变，但刚烈而易折，机心和侥幸也不能长久，你既入我门下，这些不可不知。”

孙冰卫恭恭敬敬的道：“弟子自从进了霹雳堂，如同拨云见日终见曙光。今日听了师父的教导不胜欢喜，弟子愚钝，劳师父费心指点。”

秦敬泉身为一派掌门，对徒弟们期盼高、要求严，平时板着一副威严的国字脸不苟言笑，因此徒弟们都怵他，远远的看见了绕着走，而孙冰卫恭谨之外又礼多嘴甜、求学若渴，不由得让秦敬泉又多了一份欢喜。

秦敬泉道：“我霹雳堂功夫传自武当止止上人，历经十三代掌门，更见精邃富赡，其中的武学之道博大精深，非一时半载可以领悟。你刚拜入门下，大可不必着急，日后循序渐进持之以恒，必然心有所悟。”孙冰卫垂手伫立，仔细揣摩。

秦敬泉和翟敬承今日兴致盎然，高兴之余四处走动指点弟子们。陈家旺踅在一旁，内心实盼师父能够停在自己身前，像以往一样关切过问、指导一番，即便是训上几句，那也说明师父还是惦记、重视自己的。

但师父从陈家旺身前走过，却没有说什么。两人来回走了多趟，却始终没有在意他。陈家旺的目光巴巴的追随着师父的身影，但两人在场上指点一番后，把接下来的训练事项交由周心勤督导，转身离开了练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