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傷是沒入血肉的刺痛,鞭傷的疼能滲入骨髓之中,拳風落在身上,更悶更鈍。
他對諸如此類的痛意習以為常, 卻在今時今日, 因極盡輕柔的觸碰心生惶然。
想逃離,卻情不自禁地靠近。
施黛勾住他指節, 肌膚溫熱, 柔軟細膩, 沒用太大力道。
江白硯脊背僵硬,繃出筆直一道線,如同隨時都會斷裂的弦。
哪怕在九死一生的絕境裡,他都未曾流露過此般情態。
施黛看一看他,又屏聲斂息, 垂下視線。
江白硯這輩子孤身一人久了, 恐怕沒被誰親昵相待過, 所以才會用自虐的方式感知所謂“快意”。
她這樣做的初衷非常簡單, 既然江白硯的認知不正常, 施黛就直截了當告訴他,什麽是尋常的撫慰。
但是——
施黛沒忍住,再瞥一眼江白硯。
他似乎很緊張的樣子。
連耳朵都是紅的。
因著失血, 江白硯面有病色,下頜纖薄蒼白,像一碰就碎的瓷。
於是耳尖那抹緋紅,成為唯一顯眼的色調。
是略顯曖昧的顏色。
發覺她輕悄悄的打量, 江白硯掀起眼睫。
陡然撞進一雙烏玉般的桃花眼, 施黛故作鎮定, 低下腦袋。
“這樣。”
她右手前探,嘗試把對方的整隻手掌握住:“是握手。”
他的身體好冰。
鮫人生活在水下,這個種族的體溫都很涼嗎?
江白硯應了聲“嗯”。
施黛的手比他小許多,觸感奇妙,宛如輕軟的、幽微的火。
火苗若有似無,渡來熱氣,將他手背的涼意緩慢消融。
像春日的第一縷陽光融化冬雪,雪水透過肌膚淌入經脈,最終落在心尖。
有些熱。
江白硯克制著,讓自己沒有更多動作。
施黛好奇問:“江公子這些年裡,同別人握過手嗎?”
江白硯認真回想。
倘若只是“握住手掌”這個動作,他自然與人做過。
其後緊跟著的,是他五指用力,將對方腕骨折斷,亦或寸寸捏碎骨頭。
他覺得施黛不會喜歡這樣的回答,因而低聲道:“未曾。”
果然沒有過吧!
施黛愈發篤定心中猜測,在必要的社交上,江白硯堪稱零經驗。
她估摸著九成時間裡,江白硯都在握他那把斷水劍。
“那你好好記住。”
施黛拿手指戳戳他手背:“第一次握手。”
她一邊說,一邊端詳江白硯的左手。
他練過左手劍,指腹生有粗糙的繭,再往下,是幾道鮮紅的細小傷疤。
施黛:“是在鬼打牆裡留下的?”
“嗯。”
江白硯:“施小姐不必憂心。鮫人有鮫珠護身,小傷很快便可痊愈。”
鮫珠不同於鮫人淚,是鮫人體內最重要的內丹。
施黛沒接話,似笑非笑地睨他。
無聲勝有聲,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仗著有鮫珠,你就這麽折騰自己?
江白硯乖乖噤聲。
“右手的傷。”
施黛沒忘記這一茬:“能給我看看嗎?”
是那處他信口胡謅的“抓痕”。
沉默幾息,江白硯松開纏在掌上的布條。
施黛倒吸一口冷氣。
兩人對峙時,江白硯承認過這並非貓的爪印,而是刀傷。
她條件反射想象出的畫面,是一條不深不淺的細長傷疤——
沒成想,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江白硯把這塊皮膚,整個削掉了。
施黛難得結巴:“你、你為什麽……”
他他他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
瞳仁映出她的神色,江白硯眨了眨眼。
沒有預想中的厭惡與嫌憎,施黛凝視他手背時,眼底是於他而言稍顯陌生的情緒。
有驚愕,亦有關切,近似疼惜。
施黛睜圓眼:“你為什麽劃傷這裡?”
她記得當時在廚房一切如常,非要說有什麽的話,江白硯靠近過錦娘。
總不能因為這個吧?
施黛的念頭飄忽不定,片刻後,得來答案。
江白硯輕聲:“有那人的氣息。”
簡單六個字,讓她大腦宕機了須臾。
還真是因為這個。
施黛眉心一跳。
氣息?是指錦娘身上過分濃鬱的香料味道?那股香氣稱不上難聞,難道說,江白硯單純討厭被人靠近?
下意識地,施黛看向江白硯被她握過的另一隻手。
這個小動作十分明顯,引得江白硯一聲低笑。
“沒關系。”
他開口,嗓音是帶著病氣的輕:“是施小姐的話。”
……噢。
耳畔似被隱秘地撓了撓,施黛摸摸鼻尖:“你經常這樣做?”
她是直率爽利的性子,不喜歡兩人之間藏著掖著,把一件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既然已經和江白硯攤牌,施黛沒打算扭扭捏捏避重就輕,想說的想問的,當面告訴他就成。
畢竟長著一張嘴,不僅僅是用來吃白飯。
江白硯淡聲:“嗯。”
施黛:“因為這樣做,能讓你覺得開心暢快?”
她問得倒是直白。
出乎意料地,偏偏是這種直白,讓江白硯不再覺得太難堪——
假若施黛滿目同情地連聲安慰,或被嚇得吞吞吐吐,那才令他無法應答。
江白硯:“嗯。”
施黛沒再出聲,眸光微動,不知在想什麽。
江白硯左掌收攏,想要留下什麽,卻隻觸到稍縱即逝的冷風。
不久前被施黛握住掌心的觸感,比痛意更讓他貪戀,分開後,余下空落落的悵然。
奈何他沒有理由索取更多。
猝然間,身前的人開口:“江公子。”
江白硯抬眸。
施黛今日身著彩繪寬袖上衫,下罩鵝黃團花長裙,清凌凌坐在桌旁,似一朵生機勃勃的迎春。
那雙杏眼不帶顧忌地同他對視,笑意盈盈一蕩,比長安月下的湖水更奪人目光。
施黛問:“除了握手,你想不想試試別的?”
難以揣測她的心思。
江白硯凝神瞧她半晌,終是沒拒絕。
他看見施黛狀若緊張地抿了下唇。
再眨眼,身前襲來嫋繞幽纏的梅香。
梅花香氣洶湧如潮,毫無征兆將他籠罩。
本應是若即若離的氣息,竟在此刻倏然貼近,成為一具纖盈軀體——
如同一隻撞入懷中的鳥,施黛抱住他。
習慣了殺伐,江白硯能在瞬息避開一切奇襲,唯有這次怔在原地。
耳邊爆開凌亂嗡鳴,雜亂無章,聲聲震在耳膜。
好幾息後,他後知後覺,這道聲音源於自己的心臟。
某種柔軟物事覆上脊背,旋即是施黛的低語:“嚇到你了?”
她看不見江白硯的神色,如果抬頭,定會感到驚訝——
在他向來波瀾不起的臉上,破天荒露出無措與茫然。
施黛說:“難過的話,就抱一抱吧。”
不久前的一瞬間,江白硯的表情像無家可歸的小狗。
他現在大概覺得窘迫不堪,以施黛的經驗,這種時候,一個擁抱比萬千安慰更有用。
遑論江白硯尚不知曉擁抱是什麽感受。
她一個熊抱上前,一句話說完,掌心輕拍江白硯後背。
是挑弄琴弦的力度,卻令後者止不住輕顫。
奇異的酥麻自脊椎上攀,江白硯指腹微蜷。
他輕聲道:“施小姐。”
施黛:“嗯?”
呼吸間盡是她的氣息,江白硯發不出聲音。
施黛道:“這樣,和拿刀刺傷自己的感覺不同吧?”
她以前看過相關科普,聲稱擁抱有利於緩解壓力,舒緩情緒。
施黛記不清那篇文章裡提到的激素和荷爾蒙,出於本能地想,就目前來看,抱一抱的確能讓人舒心。
江白硯的身體比想象中更軟,裹挾淡淡藥味,和她很喜歡的清冽冷香。
饒是施黛,也覺心中熨帖。
很好抱。
或許這就是書裡常寫的軟玉溫香?
她聽江白硯低低回應:“嗯。”
見他並未抗拒,施黛順勢追問:“江公子更喜歡哪一種?”
胸腔滾燙,像被什麽東西填滿,鼓脹得難受。
江白硯幾乎不剩站立的力氣,靠在她肩頭,微闔雙眼。
“施小姐。”
他道:“不一樣。”
施黛一愣:“怎麽不一樣?”
痛意與快意不一樣。
施黛給予的,與旁人給的,也不一樣。
若是別人靠近他,江白硯單是想想,便厭惡之至。
唯獨施黛,哪怕她以利刃刺入他胸腔,江白硯也能從難以忍受的灼痛裡,窺得隱秘的歡喜。
這些皆是因她而生的感受。
因為施黛,他才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得不到他的回答,施黛右手動了動,催促似的彎起指節,在他後背輕戳:“江公子?”
她這是打定了主意,想讓他親口承認,把疼痛拋之腦後。
殊不知這番無心之舉,讓江白硯喉間險險溢出輕喘。
氣息愈亂,耳尖不受控制地泛出薄紅,他繳械投降般應聲,帶著少有的狼狽:“這種。”
喜歡這一種。
施黛松了口氣:“對吧?像這樣抱一抱,比折騰自己疼來疼去好多了。”
她心情放松,語氣也變得輕快,像夜風裡悠揚的鈴:“今後再遇上不高興的事,大可來找我們。我、爹爹、娘親……大家都會安慰你的。”
江白硯雖說被施敬承收為弟子、暫居施府,但歸根結底,他與所有人都刻意保持有一段距離。
施黛又戳戳他,正色道:“喜歡的、難過的、開心的、厭煩的,都要說出來,別總是憋在心裡。”
江白硯不知聽沒聽進去,好一會兒,回了聲“嗯”。
心裡的石頭暫時落地,可仔細想想,常年的習性哪能在一朝一夕掰正。
總覺得江白硯不會乖乖聽話,施黛鼓了下腮幫:“要記住哦。”
江白硯又笑了笑。
他心情不錯,施黛還想再說點兒什麽,話沒出口,忽地頓住。
一根修長食指自下而上,不偏不倚搭在她脊骨,學著她的動作,輕緩一戳。
“施小姐。”
食指輕輕壓下,江白硯問她:“可以嗎?”
仍是克制又溫和的語氣,循規守矩。
既然是擁抱,江白硯當然有回抱的權利。
施黛點頭:“可以。”
得她允許,慣於握劍的掌心輕柔覆下。
江白硯動作極緩,如同一點點汲取雨露的枝芽,輕柔舒展,無聲蔓延,直至將她整個攏起在懷。
像一種溫柔的禁錮,細細觀察,方可辨出難以逃離的侵略意味。
施黛的體溫比他高出許多,肌膚相貼,熱意相融。
離得太近,能體會到彼此胸膛裡的律動。
久違的呼吸、心跳與體溫。
是活著的感受。
江白硯垂眼,遮掩洶湧情潮。
被他抱著,施黛放慢呼吸。
好奇怪。
起初由她主導時,一切行雲流水遊刃有余,不覺局促。
這會兒被江白硯回抱,理應是再正常不過的動作,但……
莫名地,她耳尖發熱。
像被一叢藤蔓勾纏絞合,力道輕柔,卻不容掙脫,寸寸侵襲。
江白硯的動作明明很正經啊?
恍惚間,江白硯在喚她:“施小姐。”
聲音近在咫尺,低沉微啞,伴隨幾不可聞的呼吸,讓她指尖發麻。
施黛小聲:“怎麽?”
她略略側頭,恰在同時,江白硯靠在她肩膀,偏轉脖頸。
一時四目相對。
太近了。
視線所及之處,桃花眼狹長上挑,如一池瀲灩的墨,盛滿她的輪廓。
這雙眼足夠惑人,少年紅唇微勾,顯出頰邊小小酒窩——
偏生他的神情溫潤又無辜。
施黛的呼吸亂糟糟,飛快挪開目光。
在她視野之外,江白硯眸色幽邃,猶如困獸,隨時能從這副溫潤的皮囊中掙脫,展露染血獠牙。
甫一眨眼,又成了乖順的、無害的、被雨浸濕的狗狗。
“喜歡。”
聲線很低,近乎氣音。
江白硯道:“施小姐,今後可否多教教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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