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閣內四面無牆,皆以雕欄廊柱作撐。
而雕欄與閣外林木花叢之間遮攔的,也只是無數層疊著,隨夜風飄飄暘暘的薄紗幔帳。
燈火恍惚,愈發襯得其中水霧蕩漾,花影綽約。
幔帳內。
如雲霧彌漫的溫泉池中,雲搖正趴在一塊圓滑溫潤的青石上,沒表情地撥著水。濕透的青絲如油亮的墨筆,或迤邐於水中,或攀附在她雪色的山巒上。
極致的黑白反差下,連縈繞她身周的花瓣與水色,都被洇作畫卷般旖旎動人之象。
良辰宜人,不遠處蓮池內更是綻得燦爛,可惜雲搖半點也無心賞——
白日裡,慕寒淵的惡相在那長階之上的所為,就跟刀刻斧鑿一樣戳在她識海裡,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彼時,被強吻過後,雲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召來奈何,一劍劈了這個逆徒。
然而似乎是預想到了,慕寒淵竟就勢吻到了她耳垂上,於耳鬢廝磨間留下微涼的三個字。
[鳳清漣。]
劍氣滯澀地停在了半空。
雲搖火大,卻沒想到慕寒淵這個得逞了的狗東西比她還火大——那人將她徑直抱回了轎輦內,吩咐給她送到這處府邸後,他便挑著轎輦的珠簾,臨睨著她,薄怒之意染得他眼尾魔紋更殷殷蠱人。
[今夜之後,我自會饒他一命。師尊若不願見他再活著,便想辦法趁我到府中前,從我們的婚房裡逃走好了。]
“……慕、寒、淵。”
想到那人本該再熟悉不過的峻雅謫仙似的眉眼,這番言辭時卻是怎樣一副笑意沉戾喜怒難測的模樣,雲搖便覺著火大。
定是與這一世慕寒淵的善相相處太久,她竟都忘了,前世的惡相是個多麽無所不用其極的行事。
“當啷,當啷。”
風簷下薄紗鼓動。
幔帳尾擺綴著的金鈴鐺輕聲作響。
雲搖原本以為是夜風吹得,直到陌生氣息走進,她趴在青石上沒表情地回眸去望。
還是白日裡那個負責她身旁事物的老婦人,此刻身後跟著兩個端著托盤死死將腦袋低到胸前的小侍女,悄然輕步地從幔帳外進來,似乎是怕驚擾到她。
在不遠處的玉石桌案前,兩名小侍女放下了手中的托盤。
雲搖眺見了離得最近的那張——
兩隻金盞並列,盞尾用根紅線系在了一起。
雲搖頓時警覺:“這是什麽?”
“回夫人,這是合巹酒。”老婦人回過身,笑著道,“是尊主命我等準備的。”
“……”
雲搖心情複雜得很想罵人。
然而該挨罵的正主又不在這兒,她只能墊著下頜懶聲問:“早上稱呼我是尊主的師尊,中午是大人,晚上又是夫人了,你們魔域的人適應力都這麽強嗎?”
老婦人笑容僵了下。
顯然即便是在魔域,行事如慕寒淵這般毫無顧忌、視天倫綱常為無物的大逆不道之徒,也是聞所未聞的存在。
如此天下第一的逆徒偏偏就被她給攤上了。
雲搖自嘲地嗤了聲,枕著胳膊趴別過臉。
興許是仙格受損、識海震蕩的緣故,雲搖這幾日總是格外容易困倦。
在與那老婦人說完話後,她趴在青石上,不知覺就睡了過去。
直到朦朦朧朧中,她嗅到了一絲冷冽如雪後青松的香,這才輕皺了下鼻尖,慢慢迎臉兒醒將過來。
迎目落下的並非閣內滿梁的燭火,而是一片模糊在水霧中的修挺身影。
雲搖倦得半夢半醒,再加上水霧繞得如雲,她一時分不清眼前是夢還是現世,就下意識地抬起手,去空中想“揮散”那抹暗沉的影。
“啪。”
剛揮到一半,纖細凌白的手腕,就被玄色袍袖下的指骨驀地攥握住。
像是托起了一段雪。
只是那片雪色落入了慕寒淵的眸裡,卻氤氳成了幽微晦暗的底色。
雲搖是在那人握住手腕的指骨漸漸用力,像是要嵌入她血肉間時,被不明顯的痛意從昏沉裡喚醒。
隔著繚繞的水霧,她輕眯起眼,視線描摹那身光影:“慕…寒淵?”
眼神與聲音裡猶是未曾設防的迷蒙。
“……”
慕寒淵垂下的眼尾輕抽了下。
不必察問,他也知道雲搖將他當作了這一世的那個自己。
她這副神容他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了,為了這樣短暫的片刻,他竟覺著好像哪怕要暫時扮作那個悲憫而愚昧的自己來討她幾分溺色,也沒關系。
慕寒淵想著,慢慢折膝下去,濃密的長階低低抑下,藏住了他眼底的冷戾。
連聲線也一並被水霧浸得柔軟下去。
“師尊。”
他指節微微松開,納下紅印的她的腕骨便在他掌前滑下了寸余,直到她柔軟的手被他修長指骨裹入掌心,慕寒淵托握住她的手,勾翻過來,低頭在她手背上烙下一吻。
細密的長睫低闔著,微微帶顫。
“…我好想你。”
雲搖像是怔在了水池裡。
幾息後。
水中的人面色陡然變了,迷蒙從她濕漉漉的眼眸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僵硬與警惕。
雲搖毫不猶豫便抽手,撥開水紋向後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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