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起初並未在意,如此反覆幾次過後,他終於用盡為數不多的力氣喊出了微弱聲音來,那個字眼是:
“娘——”
裴昀動作一僵,欲收手,卻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滾燙的熱意,燙得她心頭也跟著一顫。
“...娘......”
她想起四師伯之前所說的話——
這孩子命格同昀兒你一般是四廢荒蕪,俗世緣淺,且更是孤星入命,絕親絕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處顛沛流離,嘗遍人間百態世事之苦,故而偏執冷漠,涼薄無情。
此時此刻,這從來冷漠無情人,虛弱昏迷在床,沒有旁的祈求,沒有旁的話語,口中反反覆覆隻喚著一個字,像是剛剛牙牙學語懵懂世事的孩子,他來到世上,學會的第一個字便是:
“娘...娘......”
“別扔下我一個人......”
遙想當年驟失雙親之際,裴昀何嘗不是多少次午夜夢回,淚濕枕畔?每每傷病瀕死關頭,她腦海中浮現的又何嘗不是娘親與師公的音容笑貌?
眾生皆苦,物傷其類。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邊他近前,俯身用臉頰輕蹭他的額頭,用幾不可查的聲音在他耳邊道:
“她不會扔下你的。”
“睡吧。”
“醒來以後,一切都結束了......”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生離死別無窮矣,捱過去,便過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顏玉央時常會做一個夢。
夢是回憶,是希翼,是奢求,是無謂的幻象,而他對人世從來沒有任何期待任何懷戀。故而他的夢裡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虛無,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瀕死之際一切絕望與恐懼。
生如煉爐,日夜煎熬,他不過行屍走肉一具,活與不活,又有何區別?
沉浸在漫長無垠的黑暗中,魂靈不知遊蕩了多久,他被清晨嘰嘰喳喳的清脆鳥鳴喚醒,重回人間。
費勁全身力氣睜開沉重的眼瞼,他呆滯半晌,才恍惚憶起今夕何夕。
知覺慢慢回攏,昨夜忽而如墜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為緩和,內傷外患殘留著麻木的鈍意,渾身乏力虛脫,應是發過汗,可衣衫被褥卻是意外的乾爽。他口乾舌燥,喉中艱澀,剛動了動手臂,依稀感覺到上面傳來微微重意,勉強偏頭望去,藉著蒙昧晨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之人,驀然撞入眼簾。
裴昀跪坐在腳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頭輕輕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顏玉央一時呼吸凝滯,疑心是自己幻夢錯覺,欲觸碰,卻怕驚醒這一場鏡花水月,連幻夢錯覺也消失無蹤,於是隻敢緩緩伸指懸浮在她眉間臉頰虛虛描摹,最終停駐在她額角那處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殺,刺配崖山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全然不同,如剝開頑石得見美玉,斑斑汙泥出水芙蓉,清豔脫俗,偏又英氣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馬銀槍少年英姿,該是何等風流倜儻?無怪乎是聲名遠播的裴四郎,也無怪乎後來要改頭換面才能行走江湖。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似若相仿,那眉宇間是一如既往的隱忍堅毅,眼底是從未變過的清明赤誠,寧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貴威武都不能叫她頭顱低下半分,是和親使接風宴上眾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劍,是青海湖漫長無際水道中握緊他的那隻手,是他從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後睜開眼望見的那雙眸。
他清楚記得那個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樣,可一個人記得太久,卻反而模糊,與眼前這張臉漸漸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憶,哪些是現實了。
然而她呢?她還記得昔日種種嗎?她願意記得嗎?
.
裴昀半夢半醒間,隻覺面頰傳來些許癢意,緩緩睜開眼,朦朧間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時從腳踏到了床上,與顏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對,額頭相抵,鼻尖若有若無的觸碰,他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面頰,無一處肌膚相貼,卻是無法言說的曖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對,清楚在眸中望見彼此。
如此耳鬢廝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經歷過千百遍,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用手背輕貼他的額頭,察覺到高燒已退,又拉過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脈,確認他脈象已大為緩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碎發挽到耳後,指尖輕撫過她的耳郭,開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啞乾澀得仿佛粗砂紙,打磨過這平整靜謐的清晨。
她向後一躲,避開了他的手,冷淡道:
“當日臨安七夕夜,你也顧看過我,此番我不過還你人情。”
顏玉央手中動作僵在半空,頓了片刻才緩緩收回。
“那你來此,是為了什麽?”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個翻身躍下地,立在床邊三步之外,從懷中掏出一紅布包,面無表情道:
“我知天書在你手中,但現在赤靈芝在我這裡,你我一物換一物,公平交易。”
顏玉央眸中細微光彩幾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頗為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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