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看似完好無損,實則內裡四肢百骸,每一條血脈,每一塊骨骼都在不斷的被破壞,又不斷的在被修複,無形的大手將他扯碎又拚起,打爛又重塑,周而複始,無窮無盡,如同十八層地獄中最嚴厲的酷刑,他連翻滾呼痛的力氣都沒有。
煉獄般的折磨裡,隱隱有人為他擦去身上冷汗,有人將水喂到他的口中,有人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有人陪在他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
那是他無邊漆黑世界中的一線光,從冰冷長河中將他拉出來的一雙手,只有此人,從頭到尾也只有此人,他的英英啊......
痛苦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將他淹沒,吞噬掉了他的軀體,他的靈魂,他的意志,他如同死去了一般,魂遊太虛不知多久,終是緩緩睜開了眼。
仿佛只是一瞬間,石室仍然是那個石室,趴在床邊的人仍然是那個人,只不過她頭髮亂了,臉哭花了,眼下烏青,整個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見他醒來,急忙撲了上來,啞聲問道:
“你怎麽樣了?”
“第幾天了......”
“今日是第七天了,阿笑說還有一個晚上就好了!”
這六天她都守在這裡,親眼看到他所經歷的凶險折磨,好幾次自己都要被嚇昏過去了,幸好阿笑及時施針把她扎醒,不過她扎得太疼了,她懷疑她在趁機報復自己。
“你是不是有好一點了?”她哀哀切切的問道。
顏玉央沒有回答,實際上照之前阿笑預估,第七天晚上才該是最凶險之時,若他能一直疼下去還好,可現在......他渾身輕若無骨,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意,精神亦是大好,一切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英英,你躺過來,我有話對你說。”他輕聲道。
裴昀依言爬上了床,和他並肩而躺,可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半晌都沒有出聲,她這六天夜夜睡得不踏實,本就困倦得不行,就在她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的時候,終聽到他開口道:
“我在蛇窟石壁上,發現了我娘留下的遺言。”
那日阿笑所說的話,在他已平靜如死海的心中再次掀起驚濤駭浪。他本以為一切早已結束了,這世上與他血脈至親的二人早已化作黃土一抔,永遠長埋在燕雲深山厚雪之下,他們將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拋在這塵世,連隻字片語也沒曾留下。
如今這一線希望拋到了他腳下,他想知曉,卻又不敢,躊躇許久,終是去了。
蛇窟位於爻寨以南的密林中,那是一片窟連窟,洞連洞迷宮一般的所在,遍布各種各樣的毒蛇機關,洞窟最深處種植著的數十種水西爻寨最珍貴的奇花異草,金銀石斛亦在其列。
他在第三重石窟中石壁上不起眼之處,發現有人刻下了一段話:“為子求藥擅闖禁地,身中蛇毒時日無多,更聞窟內聖草不可離南疆水土之噩耗,心知此行必定功敗垂成,悔不該當初因愛生恨遷怒央兒,如今為時已晚。若吾兒幸能長大成人,他日來此求藥見於此書,當記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冤冤相報,不如恕己恕人,切莫重蹈覆轍,切莫切莫!”
在那陰森可怖的洞窟中,他對著那幾行冰冷又溫柔的刻字,枯坐到天明。
原來這世上,也曾有人對他生過三分掛念,也曾有人在臨死之前對他放心不下,人生長路,黑暗無垠,在他懵懂無知的過往,也曾得到過片刻溫暖與憐惜,他的娘親終究還是在乎他的。
他那遍布傷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陳年舊疤,緩緩愈合,再也消失不見。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說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靈,有冥冥注定?”
他輕聲一笑,不管她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兀自說道:
“我和顏泰臨今生父子的緣分早就盡了,亦或者這緣分從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奢求罷了。他只不過把我當一條狗,一條好用狗,最後當狗不聽話時,便連看家護院也不配了,只能做棄子。我守著燕京,為那萬分無一他回心轉意的可能,連自己都覺得可憐又可笑。”
“但你殺了他,你結束了我的可憐與可笑,亦摧毀了我最後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嗎?不僅恨你殺我父亡我國,毀了我最後容身之處,更你無情狠心,將我棄如敝履,出劍之時,你可曾有半分猶豫,半分顧忌,半分想過此後與我不死不休再沒回旋余地嗎?”
“然而我越發恨你,便越發懂得,當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說得對,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國土,你殺我父我弟,滅我社稷宗廟,一報還一報,若不能同歸於盡,理應恩怨兩清,死生不複再相見。”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從此與你恩怨兩清,死生不複再相見,倘若沒有了恨,你我之間還有何牽絆?”
“事已至此,或許我該聽從石壁上的遺言,恕人恕己,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仿佛要將這一生的話都說盡了,裴昀明明一個字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已是淚流滿面。
“你要離開我了嗎?”她轉頭望向他,就算被淚水糊透眼眸,仍是固執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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