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不曾想到今時今日,會在這裡見到她。早些年尚有朝臣請奏,皇后道裝侍佛不成體統,后宮不可無主,規勸官家早立新後,趙韌對此充耳不聞,始終堅持不曾廢後。後戰火四起,前線膠著,再無人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久而久之,皇后程氏也便漸漸被朝野上下遺忘在后宮之深了。而今生死存亡之際,趙韌竟是將小皇子托付於她,送她一同逃出臨安,雖歷顛簸之苦,卻終究免受北上之辱。無論有情無情,緣深緣淺,這結發夫妻一雙人,終是對彼此仁至義盡了。
今時今日的程素宜,一襲粗布素衣,不施粉黛,手握佛珠,就如同尼姑庵中尋常一位帶發修行的居士,半分看不出當年書香世家賢淑才女的模樣,與那孤注一擲英勇救夫的太子妃亦判若兩人。
她神色淡然,雙目如古井平靜無波,向裴謝二人微微福身:
“吾乃一介婦人,且久不問俗世,不敢妄自決斷。二位大人乃忠臣義士,其心天地可表,今後諸事,吾與皇子性命,便全權依仗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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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別皇后皇子,裴昀與謝岑回到廂房中,摒退一乾閑雜人等,她開口問道: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在蒙兀人眼中,臨安既破,趙宋既降,一切已然塵埃落定,巴彥早已率大軍班師回朝,全然不將出逃的皇子與閩廣未歸降的州郡放在眼裡,對出身漠北草原的蒙兀人來說,南方才是遙遠的邊塞。而歸附蒙兀的漢臣卻不以為然,極力上書追殺南宋余黨,只因他們太清楚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太知曉漢人忠君報國複辟漢室江山的決心。赫烈對此並不上心,卻也應允了請奏,將這份差事交予了蒙軍中漢軍一系都元帥張中陽一力負責。
當初謝岑帶著小皇子等一乾人逃出臨安便是歷經了千難萬險,他們趁著夜色從城南嘉會門出逃,直奔婺州而去,途中被蒙軍追上,危急時刻,是夏衍濤帶領十幾名大內高手斷後,為其余人拚得了一線生機,而他自己卻是死在了蒙軍亂刀之下,英勇犧牲。
當年北伐戰場上,他一念貪生沒能救下主人趙韌,而今他終是舍身忘死救下了小主人,今生今世再無遺憾,自可九泉瞑目了。
而後為躲避蒙軍追殺,謝岑背著小皇子,與程素宜及僅剩了幾名侍從徒步走進括蒼山,一行人在荒山野嶺風餐露宿藏了七日七夜,直到與後續從臨安逃出的宋軍殘部匯合,這才繼續南下,輾轉到了瑞安江心嶼,這個百年前高宗同樣躲避追兵的禪院。
然而迄今為止,這江心寺中隨行也不過才百余人而已,甚至還包括了不少宮女太監,宮廷雜役,不堪重用。
正如裴昀所言,這江心嶼雖然隱蔽,卻是易攻難守,一旦被敵人發現,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事實上就在她尋來的前幾天,剛剛有兩名宦官八名士兵找上門來,自稱受太后李氏之命召小皇子回返臨安。此事甚為蹊蹺,謝岑直覺對方是蒙軍奸細,未免皇子下落泄露,他毅然下令將幾人處死。故而後來裴昀出現之時,守衛士兵都分外警覺,唯恐再生事端。
但裴昀知曉,謝岑絕非坐以待斃之人,他既然守在此處,便一定還有後招。
果然,便聽謝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已暗中聯絡上了保康軍節度使林世俊,殿前都指揮副使劉勇,他們手中有幾萬兵馬,我們約定在江心寺匯合,再有不出三日他們便能趕到。而後我等會繼續南下至,福州、泉州是大宋外宗正司所在,有大批趙氏宗室子弟,屆時安撫官民,收歸州軍,擁立信王,以東南為根基,招賢納士,號令天下,趁勢反攻!”
說這話時,謝岑眼中複又燃起希望的光芒,大有昔日少年壯志,揮斥方遒的豪情。畢竟,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東山再起的謝安石,才是此人最初的向往。
裴昀聽罷沉默片刻,隻頷首道了一個字:
“好。”
謝岑稍感意外:“我以為你會反對。”
“反對什麽?”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會主張帶小皇子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起初我確實是這般打算,”裴昀淡淡道,“但現在看來,如此並非官家所願。”
趙韌臨終托孤,若單單一個皇子,那她只要保其性命,便已是盡忠盡責。然而如今先是封疆開府,又是顧命大臣、六宮之主隨行,這不是逃生保命,這是意欲東山再起。
既然這是他的遺願,那麽她自會信守承諾,有始有終。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該稱先帝了。”
裴昀一窒,艱難的點了點頭,澀然道:“對,是先帝。”
“為先帝遺志。”
“為江山社稷。”
謝岑目光如炬:“肝腦塗地!”
裴昀亦決然道:“至死方休!”
歲月流轉,造化弄人,當年鮮衣怒馬,志氣相投的四個少年,如今國破家亡,只剩下他與她二人了,且是最初的最初,彼此最不對付最看不順眼的二人。
這一時一刻,他們前嫌盡棄,攜手並肩,心中只剩下同一個目的——
復國!復國!
......
如謝岑所料,三日後,原製置副使、保康軍節度使、檢校少保林世俊,率殘部五萬余士兵趕到了瑞安,歸附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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