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他這般放肆言語,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臉,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聽罷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了好半天。
月華似練,海浪如雲,她面色酡紅,眉眼彎彎,這一瞬間,謝岑確有片刻失神,然而緊接著,他便聽她開口問道:
“是麽?那你說,我可當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如同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謝岑臉色驟變。
“你知道了?”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笑得頗有些自嘲,“你當是一早便知曉了罷。”
這人縱橫風月場多年,何等老練,必是將身邊那兒女情長都無聲看了個穿,怨不得他對她的態度,從來都那樣古怪。
謝岑沒有否認,沉默半晌,他低聲開口道:
“我一直以為,你會入宮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嬌也罷,總之終究是要入宮的。
且不說當年弱冠之齡的趙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單就以太子之尊的傾心厚愛,天下間又有幾個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無邪,心無雜念,也終究裴氏為臣,趙氏為君,一紙詔下,再沒有回環余地。
屆時她入了深宮,和那些女子爭奇鬥豔,勾心鬥角,無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也終會被磋磨去棱角顏色,縱使多得聖眷,也不過一時歡愛寵幸。天長日久,色衰而愛馳,隻留一具哀傷怨毒的空殼,如昔日謝家老宅裡他父親後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厭之,譏諷之輕蔑之,從來不曾正眼相待。
後來北伐失敗,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難,她失蹤三年,再見時她已身陷敵營成了禁臠,披枷帶鎖被逼到絕境仍是寧死不屈,在眾目睽睽之下拚盡最後力氣報了血仇,又歷經艱辛逃出生天與他一同將太子救出,重回臨安,報仇雪恨,終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繼承大統。
論及忠孝節義,俠肝義膽,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兒郎都比她不過。
直到那時,他才終於發現,也許一直以來,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繼位以後,我還仍是這般以為。畢竟,若是昭告天下,還你女兒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時機。可惜,我料錯了。”
因為自燕京歸來的趙韌,已經不再是當年臨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趙承毅了。他更加冷靜,更加謹慎,也更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麽,比起為了成全年少時一絲微不足道的兒女私情,叫后宮中多一可有可無的妃嬪娘子,能為他江湖廟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爺來得更為重要。
謝岑不願承認,其實彼時他曾為此而松了一口氣。或許是為大宋后宮終是幸免於難,躲過了一場血雨腥風,以那裴四郎的脾氣,從沒有逆來順受四個字,就算只剩一口氣怕是都要殺得個昏天黑地。或許是他察覺到她已心有所屬,趙韌若是強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難以收場,他夾在其中,總是左右為難。又或許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馬銀槍贏四郎,本不該被困在那兒女情長,埋沒在那登不得台面的獻媚邀寵,爭風吃醋裡。
至此,趙韌將年少心事拋之腦後,他亦對一切閉口不提,踏雪無痕,風月無憑,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楊柳青青,什麽萌動都不曾發生。
“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有些話,若不曾說,便再也不該說出口。”
謝岑捏緊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頓道:
“我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用此事來拿捏你!”
兵臨城下在前,國破家亡在即,此時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麽深情如許。那麽多年過去,歷經千帆之人又有什麽念念不忘?不過是,兄弟之情耗盡了,君臣之義揮霍了,隻得將那一縷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做籌碼,迫她愧疚,逼她憐惜,讓她粉身碎骨肝腦塗地盡最後的忠義。
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謝岑一直自詡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別,趙韌早已不是昔日的趙承毅,當年亦還居高臨下的指責裴昀避走寶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時至今日,連這最後一絲少年情誼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盡,他才終於憤怒又無力的發現,時過境遷,歲月將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頭了。
裴昀輕笑了一聲:“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滿門忠烈,世代英傑。她既然下了寶陀山,離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臨安,又怎麽會對大宋將亡,江山即覆而無動於衷?怎麽會對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趙韌終是不懂她,或許,自他畫下那副畫像,題下那首詩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說的,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走到今天這一步,為臣為友,她已仁至義盡。
謝岑定定的望著裴昀,心中百感交集,複雜難言。
所謂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終究太過俗氣。
眼前此人年少之時,一雙眼眸,糅雜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無邪,和一往無前的赤子熱忱,已是難得罕見。時至今日,歷經事實,那眸中滄桑沉鬱漸染,可那執拗純粹卻是一如既往,絲毫未曾改變。紅塵混沌,人世不堪,有幾人能不為這份清白而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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