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父親執意離家時,她已經大略記事了。
曾經的她確實怨過,可如今一年年過去,她長大了,曾經的傷痕被時光打磨平整,也漸漸明白過來:其實這世上九成以上的壞事都怨不得旁人。
康三爺低頭看著老太太,聲音有些沙啞,堅持道:“是我的錯。”
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大多數無傷大雅貽笑大方,但有時候,這份輕狂會殺人。
當年他不耐煩枯燥平凡的人生,一腔熱血闖江湖,以為只要走出家門,就會遇見話本裡寫的那些英雄豪傑,經歷流傳千古的愛恨情仇。
他不想如祖輩、父輩一般碌碌無為,在這小小的無名小鎮草草一生,總覺得有滿腔雄心壯志和大本事,只是缺個施展的機會。
他想當英雄,想成為所有人關注的焦點,讓所有人仰望……
他年輕時有把子力氣,又是個愣頭青,從不惜命,跟幾個兄弟還真闖出來一點薄名。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覺得有點累了怕了,但仍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離家時立下的那些豪言壯語仍回蕩在耳邊,他尚未揚名立萬……
所以當偶遇童年夥伴,對方像所有向往江湖的人一樣,滿是好奇的詢問“江湖是什麽樣的,會不會很可怕?”時,康三爺可恥地說了謊。
彼時的他年輕氣盛,好臉面,絲毫沒有考慮過後果,咬牙回道:
“江湖很好。”
他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曾想對方竟然就這麽相信了,然後撇家舍業,義無反顧的入了江湖。
“我要像康大哥一樣出人頭地,你們等著我,終有一日,我要讓你們享受榮華富貴!”
然後,那個叫方鵬的小夥子再也沒回來……
得知這個消息時,康三爺正躺在病床上:他剛失去了一條腿,也永遠失去了幾個結義兄弟。
平生頭一次撒謊,卻釀成大禍。
“我要像康大哥一樣……”
我不殺伯仁,然伯仁因我而死。
我是罪人,康三爺自始至終都這麽認為。
江湖是吃人的地方,容不下尋常血肉。
或許當初,他本就不該踏出那一步……
康三爺哄著老太太回屋喂了碗熱飯,又幫忙將一頭銀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替她燒熱水洗手洗臉,塗抹油膏。
天太冷了,老人本就肌膚乾燥,若不小心呵護,必然要凍出血痕。
桃花不大想要那些柴火,所以沒有動,隻沉默著看他照顧奶奶。
“兒子”家來了,老太太的情緒很高,讓吃就吃,讓坐就坐,還摸索著去開櫃門,“我給鵬鵬留的糖瓜啊……”
好像有一團濕棉花堵在康三爺的喉頭,漲得發疼,叫他幾乎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仿佛再也不能在屋子裡待下去,這裡有種可怕的,令人絕望的溫情。
這溫情像繩索,將他緊緊纏繞,幾乎窒息。
康三爺逃也似的奔到院子裡,扶著牆站了會兒,這才出去將帶來的柴火全部卸下,塞滿一整個柴房,逼著桃花燒火熱炕,他自己則一瘸一拐去院子裡,將剩下的衣裳都搓洗乾淨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其實看到這裡,白星早就知道康三爺對自己沒有威脅,也沒有惡意。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叫她又跟著走了一路。
康三爺還沒回家,他徑直去了中大道上的藥鋪,一口氣要了好些治療凍瘡的藥膏,又去肉鋪割了幾斤肉,這才返回方家。
而當他再次轉入巷子時,就見方老太太又重新坐回到門外,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一遍又一遍,滿懷期望的問著過往行人:
“是鵬鵬嗎?”
康三爺抓著藥包的手一緊,眼淚滾滾而下。
最終離開方家時,康三爺依舊挺直脊背,但在白星看來,那分明是一具行屍走肉。
深一腳淺一腳,晃晃悠悠,若非中途白星從旁邊戳了一下,他幾乎要徑直掉到路邊的溝渠裡去了。
康三爺沒問對方為什麽跟著自己,他全身的力氣都好像沒有了,就近找了一處牆根,靠上去,順著緩緩滑下來。
白星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也有點寂寞,於是鬼使神差走過去,隔了差不多一步遠,也學著他的樣子靠牆蹲下。
一老一少就這麽蹲著,沐浴在午後的日光裡,怔怔發呆。
鎮子裡面的風很小,吹在臉上柔柔的,並不刺骨。
像母親溫柔的手,一遍遍撫慰傷痕累累的遊子。
康三爺沒有開口,但也沒攆白星走。
他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丟臉了。
說來好笑,曾經他最在意的東西,如今卻成了最不值錢的……
桃花鎮的人心思很簡單,生活也很簡單,他們短暫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什麽血腥風雨,也不該有那樣的回憶。
所以康三爺不敢說,不敢跟任何人說。
而那些過去的慘烈的回憶卻並不會消失,反而會被時光一遍遍衝刷:每當他越想忘記,那些事情仿佛就越加清晰。
但她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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