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亲自执壶,给王扬倒茶:“让之颜饮此茶实在是太怠慢了!可惜我这里没有上品的好茶,只能委屈之颜了!惭愧呀惭愧!”
王泰摇头轻叹,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这样,等回建康,回建康之後,我备益州极品香茶,以谢今日不周之罪!”
王扬忙做惶恐状:“先生如此,让晚生何敢克当?!”
“当得起当得起!之颜当世才子,乃宰辅之器!俗茶岂能相配?!就怕之颜平步青云之後,不愿和我在一起喝茶喽!”
宰辅之器?
我论经谈玄,写了两篇歌词,就是宰辅之器了?
就算在庾易家说南北攻守的话传入王泰耳中,也充其量不过一篇高屋建瓴的策论而已。怎麽就宰辅之器了?这是要把我当傻小子忽悠啊!
王扬心思微转,身子一颤,急忙站起,连称不敢:
“先生之言,真是要折煞晚生了!!!晚生姿性朴陋,才识凡庸,不过寻章摘句,循诵习传,侥幸得了虚名,哪能当先生如此谬赞?!将来若有幸入仕,得缀官联之末,则余愿已足!如何能和先生相提并论?至於宰辅之位,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王泰正色道:“绝非虚言!绝非虚言呐!之颜论才藻论学问,实是第一流人物!不说一百年,便说五十年间能出几个?待得入京之日,恰似那陆机入洛之时,定然名躁京都啊!快坐快坐!”
王扬一听“论才藻论学问”一语,便知王泰并没听过他论南北攻守那番话。心想:你是真能夸啊!
就算是场面话也场面太过了吧!
王泰是正宗的琅琊王氏嫡系,从司徒府东阁祭酒之位卸职。司徒乃三公之一,位在尚书丶中书两令之上。东阁祭酒,主阁内事,这个职位可以简单理解为副总统府的办公室主任。(有些职位不太方便类比,所以就让大家简单有个概念就行)出京则太守为之见礼,回京则官路畅通。
以他的身份,如此礼遇一个少年,若是一般人就算再警惕,也不免心中有些飘飘然。还有一部分人则会更进一步,真把这番话听进去了,一下子便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甚得王泰看重,说不定回去之後还会沾沾自喜,回味无穷。
可王扬却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到今天为止所展现的才华,还不足以当得王泰如此夸奖,除非王泰本身是个学问家。
可王泰不是。
那还这麽猛夸,要麽有求自己,溜须拍马;要麽就是麻醉人的一种手段。在不知不觉中降低对方心防,获取好感。
所以王扬心神始终清明如一,可面上却微露欣喜之色。
王泰很亲热地将王扬拉回座位,然後神色一冷,叫道:“来呀,把那蠢奴拖上来!”
两个黑衣男子进院,将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弱小奴拖到王扬面前,小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之颜,你之前给我下过名刺,但被这蠢奴遗漏,没有通传。不然你我同在荆州,何至於到了今日才见面?方才我下帖请你,这蠢奴害怕事发,这才坦白,蠢奴!你可知罪!”
小奴咣咣咣地磕头,哭泣道:“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当时在打瞌睡,忘记通传,小人该死,求公子赐罪!”
王泰冷哼一声,然後对着王扬,和颜悦色地说:“之颜!你说,该怎麽罚他才好!”
王扬冷眼旁观,心下明了,这就是照顾双方面子,把之前晾着自己没见的事揭过去,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主要是表明一下态度,然後给你一个开释前嫌的理由。就好比打人者提着水果来请求谅解,说“喝多了脑子浆糊了”,总比直言“就是想揍你丫的”强。
王扬现在还没摸清王泰的意图,自然不会拆台,便劝道:“他也是无心之失,先生不必太过苛责了。”
“好好好,之颜果然是宰辅心胸,但如此刁奴,也不能轻纵了。拖下去,鞭三十!”
小奴像得了什麽恩典似的,连忙向王泰和王扬叩头称谢。
“之颜啊,我听说你是中朝名臣右军公之後,不知是几世之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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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泰问得很是诚恳,连一丁点怀疑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彷佛就是正常的同宗通问,闲话家常,若非王扬事先读了那首诗,否则只看王泰从自己进门以来的表现,还真以为他认定自己这门亲戚了。
“惭愧,晚生乃㱏军公六世不肖之孙,实愧家声。”
“哎呀!那从辈分论,我算是你族叔了!”
“族叔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之颜何必多礼?!快快请起!”
叔侄俩叙起话来,亲热备至,若叫旁人看了,一定认为两人已经相处十几年,断不会想到这叔侄俩是刚刚认的。
扑克脸站在一边,面无表情,与这番其乐融融的画面甚是违和。
“之颜呐,你有所不知,族叔我听说你白虎道场一战成名,那是大喜过望,与有荣焉啊!当时就赶忙打听,这是族里哪一支出的青年才俊?其实琅琊王氏住在义兴的不多。且久不与京中通书问。但说来也巧,之前我在司徒府任职时,帮司徒府参军贾渊贾希镜修过十八州士族谱牒,曾和义兴的几位同宗有过书信往来。所以我就给他们写信询问......”
王泰说到这儿停住,面露尴尬之色。
你也是会演的......
王扬笑问道:“怎麽了,他们没听过我?”
“其实没听过也正常,兰之生谷,虽无人而犹芳。许是之颜在家乡久伏,到荆州才高飞。所以我也没当回事,寻思没找到就算了。结果他们可能是不甘心,这也能理解,毕竟好不容易出了你这样的人才,这要是出在建康,那我们也得查个明白啊!结果他们查遍了义兴郡中的王家支脉,还是没查到。没查就没查到吧,但居然还有人怀疑你身份作假,要让官府核查户籍——”
王扬嘴唇一动,刚要开口,王泰马上道:
“贤侄不必担心!我当时就把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说人人都期望族中子弟成才,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於自家阶庭!我王氏出了如此贤才,这是好事啊,干嘛疑神疑鬼?!我已经把那人训斥了一顿,给那几个同宗下了封口的严令,并把来往书信通通烧毁。绝对不会有人再过问此事!”
你个老登我信你个鬼!
“多谢族叔信任!其实——”
“欸!你我本是同宗,又一见如故,谈何谢字?这种事掀出来才是大案,但谁没事掀这个啊?!不就是没上户籍吗?多大点事!这个忙,族叔帮了!”
反正是打明牌了,王扬倒越来越好奇王泰究竟想干嘛,便惊喜问道:“族叔能帮我㣉籍?”
“当然了!族叔再不济,也是文献公的嫡系子孙,建康那几支的族长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只要再有一两个族里名达配合,收你㣉族或者合族,都不是难事!”
王扬故意露出不信的神色。
王泰看似言谈轻松,但其实一直在观察王扬的表情,此时见王扬有不信之意,马上补充说:
“就算不合族,以我朋友的人脉让你㣉士籍,也完全能做到!京中的几个谱牒大家我朋友都有交情,连尚书省㣉籍都是根据他们整理的牒状!只须稍加运作,别说你本就是王家血脉,就算是来个假的,那也能变得真的!”
该说不说,这王泰说话是真讲究分寸,都到这一步了还咬定王扬是王家人,绝口不露怀疑之辞。甚至“贴心”地加了一句,就算假的也没事。也不知道是让王扬彻底放心,还是故意点一下王扬。
虽然说话比那女人顺耳得多,但王扬从不会被表面言辞的态度所蒙蔽。
如果说之前王扬还有点相信,王泰说不定真有能力帮他上户籍,但等王泰说了这一句后就彻底不信了。
合族就是通过追认共同先祖的方式,把旁族纳㣉到本族中,又称“合宗”,或者“通宗”。这可不是一个人能简单决定的。姑且算他王泰有能力办成吧。
可如果合宗真像他说的那样“不是难事”,那见自己有不信的意思,就该继续解释如何操作合宗的问题,怎麽又弄出来个运作尚书省的户籍?
还稍加运作,你怎麽不说弹指可成啊!
我晚饭还没吃,先吃你画的一张大饼,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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