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从一场集体噩梦中惊醒,人们这才猛地意识到一件比庄稼被毁更可怕的事情。刚才那灭顶之灾的溃坝和混乱的奔逃中,到底有没有人被洪水卷走,有没有人被冲散,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刹那间,两岸响起了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亲人的名字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绝望。刚才洪水将人们隔断在两岸,此刻才发现,许多家庭的人失散了。
没有人在顾及冰冷的河水和泥泞的河滩!男人们甚至连鞋都来不及脱,女人们顾不上挽起裤脚,纷纷趟过齐膝深、冰冷刺骨的泥水,踉踉跄跄的冲向对岸!滑倒了,在泥浆里打个滚,爬起来继续哭喊着,嚎叫着寻找!
河道里不时有人仰面滑倒,溅起浑浊的水花,但没人有心思去搀扶,每个人的心中现在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找到失散的亲人!
“俊斌,金俊斌!”一个带着哭腔的伺候在金家湾一侧的河岸上响起,是金家老大金俊文的声音。
紧接着,金家老二金俊武此时也慌了,他再没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从所未有过的颤抖和恐慌,大声呼喊道:
“老三,老三,你在哪儿?应一声啊!”
金家一大家子人,包括金老太太、金俊武的婆姨李玉玲,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此刻都聚集在河岸上。金老太太已经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儿啊,我的儿啊!我的三儿啊!你到底在哪儿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啊......”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在金家人心中蔓延,根据一个同村惊魂未定的后生回忆,就在溃坝前最混乱,大家都忙着拼命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彬曾跟旁边的人嘟囔了一句:
“憋不住了,我去前河道解个手!”
说完他就扛着那把他从来不离手的铁锹,默默的走下坝梁,朝着河道上游更僻静的地方去了。金俊斌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连续方便解手的时候,也怕丢了身边吃饭的家伙。
当时大家都被紧张的氛围笼罩,谁也没在意他,都以为他很快就能回来。可是现在看来,怕是应该凶多吉少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所有人,因为金俊斌很可能还没来得及解决完生理问题,就被那突如其来爆发的,毫无征兆的溃坝洪水给卷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的、带着无尽怨毒的哭嚎声由远及近,来人是金俊斌的婆姨王彩娥,原本他因为身体不适而没去坝上帮忙,此刻听闻噩耗,一路上披头散发,连滚带爬的来到了这边。
她一眼就看到了金家那一堆哭天抢地的人,风类一样的扑过去,不是扑向丈夫可能消失的河道,而是直接扑到了金俊文和金俊武的面前!她
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嚎哭,那哭声尖锐的能刺破夜空,充满了绝望和刻骨的怨恨:
“天杀的,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男人啊!”
“金俊文,金俊武,你们俩当哥是怎么当的?!明知道俊斌他是老实疙瘩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啊?!”
“我的俊斌啊,你死的好惨啊,留下我自己可怎么活啊?都是你的两个好哥哥给害的啊!”
王彩娥一边唱念做打,一边用手胡乱的指着金俊文和金俊武,涕泪横流,壮若疯癫。金俊文被第媳骂的脸色煞白,嘴唇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浑浊的泪水在满是泥屋的脸上肆意流淌。
而金俊武也没好到哪去,老三,金俊斌是他平时最疼的弟弟,这个一向精明强干,算无遗策的金家顶梁柱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金俊武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灰白,那双沉稳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弟妹王彩娥那一声声“”害死我男人”的控诉,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他猛地转过头,望向了那片吞噬了他亲弟弟的,依旧呜咽流淌的浑浊河水,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田福堂此刻也要气疯了,本来一切都计划的好好的,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了一场灾难,说是偷鸡蚀了一把米都不为过。他心里像是烧着一团火一般,把去到石圪节村,豁的这些人全都叫到了跟前,怒声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
事?
孙少安下意识的看了眼金家兄弟的方向,他们也将目光聚集在了孙少安身上,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孙少安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说道:
“所有人都看着呢,今天豁坝的事儿真的不怨我,金富和金强压根儿就不听指挥,在石圪节的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最后不是我拉着,这两兄弟还不走呢......”
孙少安的话音刚落,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凉水。一直沉浸在上帝之痛中,浑浑噩噩的金俊文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原本因为悲痛而浑浊的眼睛,瞬间被一股狂暴的,难以置信的怒火点燃。
金俊文死死的盯住孙少安,确认他话语的准确性,又猛地转头看向了那两个缩在人群后头,满身泥污,脸上还带着几分闯祸后不自知的懵懂和一丝恐惧的儿子金富和金强。
“是......是你们两个畜牲?!!”
金俊文的声音不再是哭腔,而是变成了一种野兽受伤般后的伺候,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他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和耻辱!
金俊文低下头来,看向了手中那把刚从泥水里捞出来铁锹,一般毁灭的冲动,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额日你先人,额打死你们两个害人精给老三偿命!”
金俊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眼赤红,如同疯魔了一般,抡起那沉重的铁锹,不管不顾的就朝着自己两个亲儿子扑了过去!那驾驶哪里是要教训,分明是要活活劈了他们给惨死的弟弟,给哭嚎的弟媳王彩娥一个交代!
铁锹带着呼呼的风声,裹挟着金俊文所有的悲愤和绝望,狠狠的朝着离他最近的金富砸去!
周围的人一时间都被吓傻了,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金富虽然莽,却也被亲爹这要命的架势吓蒙了,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铁锹格挡!
“铛??”生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金富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着后退,脸上满是惊恐的喃喃自语:
“爹,你疯了!”
“我打死你个祸害,打死你!”金俊文壮若风虎,根本不听一击不中抡起铁锹,又横扫了过去,这次的目标是金强的腿,眼看着一场父子相残的惨剧,就要在众目回睽之下发生!
“大哥??住手!!!”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爆喝声骤然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如果说在金家有哪一个人可以管得住老大,金俊文,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是金俊武,全家人都知道自家老二有勇有谋,所以都服他的管。
就在自家老大金俊文扑出去的那一刻,金俊武已经从巨大的悲痛中和弟媳的控诉中强行挣脱出一丝清明。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在丧弟之痛下再亲手毁了自己的亲儿子,更不能让金家在灭顶之灾后再添新的人伦惨剧。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金俊武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它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猛地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金俊文挥向金强的铁锹,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摔倒在泥泞里!
“哥!你醒醒!”
金俊武顾不上自己,扑上去死死抱住还在挣扎咆哮的金俊文,声音嘶哑中带着哭腔,却异常强硬的说道:
“你打死了他们,老三就能活过来吗?啊?!”
金俊武一边用身体压制住狂怒的大哥,一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吓呆了的金强金富,扫过正在哭嚎的弟媳王彩娥,扫过金家所有乱成一团的亲人。
最后那如同刀子般冰冷的目光,定格在了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田福堂和惊魂未定的孙少安身上。
“都给我听着!”
金俊武的声音因为用力嘶吼而破音,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和混乱,他死死的按住还在他怀里挣扎,发出野兽般呜咽的金俊文对着金家所有人,对着所有在场的人用力的嘶吼道:
“现在不是哭,不是闹的时候,不是谁找谁算账的时候!老三俊斌他可能还在水里!可能被冲到了哪个河湾!可能卡在了石头缝里!可能还有最后一口气!
找!都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体给我背回来!金富!金强!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滚到最前面去,沿着河道往下游走,一寸河滩也别放过,找不到你们三爸,你们俩也不用回来了!
其他人分头沿着河道两边往上游也找,仔细找,草窠里,石头后面,都给我扒开看看,快去!”
金俊武这一声“快去”,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悲鸣,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祈求,在冰冷的夜空中回荡。
他的吼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乱和悲愤的迷雾。金家人,尤其是金富和金强两兄弟,被二叔那血红的眼睛和决绝的命令彻底镇住了。
金强和金富就算再浑再莽撞,此刻也感到了灭顶的恐惧和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他们看了一眼泥地里被二叔死死抱住,还在痛苦嘶吼的父亲,又看了一眼怨毒地盯着他们的三婶王彩娥,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再不敢有丝毫犹豫,连滚带爬的抓起铁锹,朝着加油的黑暗河道,发疯般的冲了过去。
金家老太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推搡身边的儿媳妇和孙子,哀声道:
“快,快听老二的,去找,去找我的三儿啊!”
李玉玲抹了一把眼泪,和其他金家女眷、半大的孩子,纷纷拿起手里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棍子,耙子,哭喊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河岸散开,呼唤着金俊斌的名字,开始艰难而渺茫的搜寻。
金俊武明显感觉到怀里大哥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全身剧烈的颤抖。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自己也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悲痛,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泥水和滚烫的泪水,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金俊武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星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站直,因为他知道此刻金家,甚至整个双水村都需要一个能站得住的人。
他看了一眼,依旧瘫坐在泥地里,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灵的王彩娥,又看了一眼河道里那些还在为寻找失散亲人而哭喊奔走的其他村民,最后他那双悲痛到极点的眼睛落在了脸色极其难看,一言不发的田福堂身
上。
田福堂避开了金俊武的目光,嘴唇抽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这场由他一手策划,最终却酿成惨祸的“抢水”行动,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的他无地自容。
金俊武不再看他,也顾不上再去追究石圪节村豁的细节。他弯下腰,从泥地里捡起自己那把同样沾满泥污的铁锹,拄着它,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吞噬了他亲弟弟,呜咽流
淌的黑暗河道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无比孤独和悲怆……………
冰冷的夜风呜咽着穿过东拉河谷,卷动着绝望的哭喊和焦灼的呼唤。
无数火把、手电筒的光芒在漆黑的河道两岸摇曳、晃动,如同大地裂开的伤口渗出的点点血光,时间在恐惧和渺茫的希望中,一点点流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般难熬。
金俊武拄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湿滑的河滩上跋涉,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每一处可能卡住人的乱石堆,每一丛被河水冲刷的歪斜的灌木丛后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异样。喉咙早已喊得劈裂,每一次呼唤“老三”,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金富和金强冲在最前面,像两条被鞭子抽打的疯狗,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在河道里翻找。恐惧和负罪感压着他们喘不过气,他们不敢停,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巨大的愧疚,以及父亲和三妈那怨毒的目光吞噬。
他们粗暴的扒开枯枝烂叶,用铁锹捅着浑浊的泥水坑,动作中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疯狂。
李玉玲搀扶着哭得几近昏厥的金老太太,和其他女眷沿着河岸艰难前行,呼唤声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王彩娥不知何时也被人架了起来,她不再哭骂,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的河道,身体软绵绵的,仿佛只剩下一个躯壳。
就在天边开始泛起一丝惨白的鱼肚白,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稍稍驱散时,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惊骇和恐惧的尖叫声,骤然从下游方向传来!
“啊…………………………在这儿!三......三爸!!!”
是金强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找到亲人的喜悦,只有直面死亡的巨大恐惧!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金俊武浑身一颤,丢开铁锹,发了疯般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金俊文也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人,嘶吼着扑了过去,金家人,附近搜寻的村民全都像磁石般被吸引,洪水般涌向那个河湾。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僵在原地。
在河道一个河流稍缓、堆满枯枝和上游冲下来的破烂杂物的河湾处,金俊彬的身体被卡在两块巨大的石头中间。浑浊的河水冲刷着他半浸在水中的下半身,上半身则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趴在冰冷的石头上。
金俊斌的脸浸泡在浅水里,已经肿胀发白,毫无生气。那双曾经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死死的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满了临死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老三??!!”
金俊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拼命的打着地面,额头重重的磕在石头上,鲜血混着泥水淌下,他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彻底将他击垮了。
金俊武踉跄着冲到近前,看到弟弟那张被水泡的变形的脸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
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但高大的身躯剧烈的摇晃着,仿佛随时会碎裂。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