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俊武听着,吧嗒着嘴里的烟,一直没有打断。月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孙少平说完,院子里陷入沉默,只有几只秋虫在角落里唧唧鸣叫。过了许久,金俊武才缓缓开口道:
“少平,不是我不近人情。1000块钱,不是小数目,保人也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那是要担干系的。你们家眼下这光景,确实难。”
金俊武的话,让孙少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但就在这时,他的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孙家在双水村的人品,我金俊武是信得过的。你爸还有曾经的你哥,都是硬气要脸面的人,穷是穷,但是借了钱确实没有赖账的先例。”
说到这儿金俊武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利弊,孙少平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金俊武思索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说道:
“既然是刘副主任给你介绍的话,应该靠谱。拉砖这营上,只要牲口得力,肯下力气,是能赚钱的。行,这个保人我当了。”
孙少平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
“俊武哥!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们一定......”
没等孙少平的话说完,金俊武摆了摆手,神情严肃的说道:
“先别谢,我给你们当保人,但也只能帮你们敲敲门。具体能借多少,怎么借,利息怎么算,还得你们自己去谈。
我可以带你们去贺家,或者看看其他家。记住了,有了钱,买了牲口,就踏踏实实的干!别辜负了刘主任的情分,也别让我这个保人难做。”
“一定的!俊武哥,我们一定拼命干!”孙少平连连保证,眼眶都有些发热。
有了金俊武的这句承诺,那堵看似无法逾越的石墙,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孙少平仿佛已经听到了牲口的铃铛声和架子,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那声音通向的是希望......
月光洒在安静的乡村土道上,金俊武领着孙少平,朝着村头那处亮着灯,隐隐飘来簇香的院落走去。
越是靠近贺家,孙少平的心跳的就越快,他知道贺家对孙家的芥蒂,尤其是贺耀宗老汉,因为小女儿贺秀莲当年被孙玉亭的媳妇儿贺凤英诓骗来双水村的事,心里一直都憋着一股气。
仿佛是看出了孙少平的心事,金俊武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别慌,贺老汉人是倔,但讲理,等下看我眼色行事,实话实说。”
孙少平重重点头。
来到了贺家院门口,敲开门后,开门的正是贺耀宗本人。老汉穿着白汗衫,外面套了件中山装,看到门外的金俊武和孙少平,尤其是看到孙少平,花白的眉毛下意识的就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沉。
“俊武?这么晚了,有事儿?”贺耀宗的声音带着警惕,并没立刻让开门口。
“贺叔,打扰了,有点要紧事,想跟您商量商量。”金俊武脸上带着笑,语气恭敬却不卑微。
贺耀宗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侧身让开,说道:
“进来说吧。”
贺家的窑洞不是一般的宽敞,别说孙少平家比不了,就连金俊武家也望尘莫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醋香。
大姐贺秀英这时候正从里屋出来,看到二人后,同样是愣了一下,没说话,默默给两人倒了两碗水。
金俊武也没绕弯子坐下后,直接把孙少平家想借钱买牲口拉砖的事儿讲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这是公社刘根民副主任给联系的活,来钱稳当,也说了自家愿意给孙家做保。
贺耀宗一直沉着脸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的敲着。听到“孙少安”名字时,他鼻腔里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毕竟打女人的男人在哪都不受待见。尤其是他膝下两个都是女儿,所以更能对田福堂和田润叶的遭遇共情。
等金俊武说完,窑洞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贺秀英看了看自家老爸,没敢吱声。过了许久,贺耀宗才抬起眼皮,目光锐利的看向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孙少平,问道:
“少平,你哥.......他现在咋样了?”
孙少平没想到贺老汉会关心自家大哥,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回道:
“谢谢贺叔关心,我哥......他腿是不行了,身子也垮了,但是经过这些日子的恢复,脑子有时还算是清楚。这次拉砖的活儿,也是他先想着借钱买牲口。
贺耀宗叹了口气,脸上严厉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他当然知道孙少安家的惨状,那个曾经精壮的后生如今废了,家也眼瞅着要散架。
比起那个滑头滑脑的孙玉亭,贺耀宗对孙玉厚一家的印象还算是不错,这家人虽然贫困潦倒,但也确实是老实本分的受苦人。
当初那么记恨孙玉亭和贺凤英,他都能放下,现在再揪着这点旧怨不放,未免也显得太小气了。
贺耀宗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心里掂量。一千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目,都购买多少粮食多少醋油了?即便是放在银行里,每年的定期利息也不少呢。
沉寂了片刻后,贺耀宗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硬邦邦的,但是话语却有了转机:
“俊武,你是个实在人,你肯给他们家做保,我信你。这钱我可以借,都是乡里乡亲,我贺耀宗不干那放印子钱、喝人血的事儿。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一千块钱不是小钱,这利息就按信用社一年定期的利息算。期限最多一年,一年后连本带利必须还清。白纸黑字,字为据,俊武你做保人,也得按手印,能做到不?”
贺耀中的这条件,在金俊武和孙少平听来,简直是莫大的善意,二人都松了一口气。按银行算利息,这几乎等于没加多少负担,毕竟他们在银行可借不出一千块钱来,贺耀宗这完全是看在同村面上和金俊武担保的情分上。
孙少平几乎是立刻从凳子上窜起来,连连对着贺耀宗鞠躬,有些激动的保证着:
“能!能!贺叔,一定能!谢谢贺叔!谢谢您!我们一定按时还钱!一定!”
金俊武也松了口气,这件事总算是圆满的办成了,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当初和孙少安朋友一场,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贺叔仗义,字据我来写手艺,我们这就摁!”
贺耀宗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模样,但是神色却缓和了不少:
“行了,今儿个太晚了,明天早上过来拿钱,字据弄稳妥点。买了牲口就好好干,别辜负了刘主任和俊武的一片心意,你哥倒下了,你就是家中唯一的壮劳力,你得担起这个家。”
贺耀宗最后的叮嘱,让孙少平鼻子一酸,他连忙说道:
“哎,我记住了,贺叔!”
走出了贺家院子,晚风一吹,孙少平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被汗给浸透了。他看着身旁的金俊武,这个硬汉的脸上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孙少平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
“俊武哥,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金俊武拍了拍孙少平的肩膀,轻叹了一声后说道:
“啥也别说了,回去赶紧准备准备。明儿个拿了钱,赶紧去摸牲口,别耽误了正事,这日子得往前奔!”
“嗯,往前奔!“
孙少平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拳头,那笔沉重的巨款,此刻在他心里,却化作了沉甸甸的希望,孙家的路似乎又能往前走了。
买牲口的事,在金俊武和贺耀宗的最终点头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解决了。孙家最终买了一头正值壮年的骡子,加上一辆半旧的架子车几乎花光了借来的那一千块钱。但是看着拴在院门口,打着响鼻子,牲口孙家人心里总
算是踏实了不少。
孙少平矿上的活不能丢,那是家里目前唯一稳定的进项。于是这拉砖的重担就落在了父亲孙玉厚和大姐夫王满银身上。
通过刘根民的接洽,孙佳翁婿俩很快与县高中管后勤的负责人见了面,签了简单的协议,定好了,开始拉砖的日子。
眼看着开工在即,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却摆在了眼前。县城距离双水村几十里的路,一天根本不可能来回折腾,孙玉厚和王满银爷俩必须有个能在县城落脚的地方,否则光路上耗的时间就能把这桩生意给拖垮。
孙少平趁着休息日,开始在县城周边打听有没有便宜出租的窑洞或者窝棚。他跑遍了城郊的几个村子,问的口干舌燥,不是价格太贵,就是人家不愿意短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汉给他指了个方向:
“喏,那边山峁峁上,好像有孔破窑,以前有人住,后来好像闲下来了。不知道主家租不租,你去问问呗,我记得主家好像是姓侯。”
姓侯?孙少平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但是此时他顾不上那么多,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爬上了山坡。
果然,一口破败的窑洞孤零零的立在山腰上。窑面有些剥落,门窗歪斜,窑洞前的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显得格外荒凉。
孙玉厚硬着头皮找到旁边一户人家,打听这窑洞的主人,然而,得到的答案瞬间让他在了原地。这窑洞果然是供销社主任侯生才家的,也就是当初那个曾经诬陷他偷钱,差点毁了他一生的侯玉英的家。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孙少平站在那孔破窑前,心里面五味杂陈。几年前,在县高中校长办公室里,被众人指责,百口莫辩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转身就走。
但是想到家里那头刚买的驴,想到父亲和姐夫期盼的眼神,想到那一分钱一块砖的运费,他的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最终孙少平咬了咬牙,还是打听着找到了侯家现在住的地方。敲开门后,开门的正是曾经的老同学侯玉英。
几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身材微微有些发福,脸上带了点生活磨砺的痕迹。她看到门口站着的孙少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却迅速闪过惊讶,尴尬,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愧疚,表情变得极其复
杂。
“孙少平,你有事?”侯玉英的声音有些干涩。
孙少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说明了来意。想租她家山腰上那孔闲置的破窑洞,给家里拉砖的亲人临时落脚。
侯玉英听着,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直视孙少平的眼睛。
时过境迁,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成家立业,侯玉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惯坏的孩子。内心深处,她比谁都清楚,当年自己那个荒唐的诬陷,对孙少平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那件事情像根刺儿,偶尔也会扎侯玉英一下。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孙少平会这样找上门来,还是来求租她家的窑洞,气氛霎时间尴尬的几乎凝固。
侯玉英的母亲听到院外的动静,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孙少平后,她脸色变了变。曾经去县高中看望女儿时,她听女儿念叨过这个人,也知道二人之间的陈年旧事。
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侯玉英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孙少平那身洗的发白的工作服和脸上的疲惫,低声说道:
“那破窑好久没人住了,漏风漏雨的,你们要是不嫌弃,自己修修就用吧。至于钱,一个月给两块钱就行,就当是帮着看房子了。”
一个月两块钱,这几乎等于是白住!孙少平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同学。
他看到侯玉英脸上那复杂的神情,有尴尬,有躲闪,似乎还有一丝想要弥补什么的急切。侯玉英的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女儿用眼神制止了。
孙少平是个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这两块钱不是租金,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和解,一种笨拙的,试图减轻内心愧疚的方式。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些。沉默了片刻后,孙少平没有拒绝这份带着赎罪意味的“好意”。
“谢谢。”
孙少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递了过去,然后说道:
“这是这个月的。”
侯玉英飞快地接过钱,像烫手一般,胡乱塞进口袋,然后急忙从屋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递给了孙少平,说道:
“这是钥匙,你们自己收拾吧。”
接下来侯玉英没再说一句话,几乎像是逃跑似的,转身回了屋里。孙少平握着那把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钥匙,站在侯家门口,心情复杂难言。
仇恨似乎淡了些,但曾经的隔阂依然存在。只是此刻,生存的压力远远超过了个人恩怨。他转身朝着山腰那孔破窑走去………………
县城里拉砖的活计,远比孙玉厚和王满银翁婿俩想象中更熬人。天不亮,爷俩就得套上骡子车,从山腰那顶破窑出发,赶到拐峁村的砖厂。
装车是个力气活儿,四百块砖搬上搬下,一趟下来,孙玉厚的老腰就酸疼的直不起来,王满银更是被累的呲牙咧嘴,汗珠子砸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就开一个小坑。
然后就是漫长枯燥的拉运,骡子喘着粗气,蹄声哒哒,车轮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颠的人骨头缝都疼。
从砖厂到县高中工地,一来一回将近二十里地,一天要跑到十趟以上,才能勉强挣到那四十多块钱。
晌午头,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工地上其他拉砖的,有的掏出带来的干粮啃着,有的凑钱去附近的小摊买碗面片汤。孙玉厚和王满银却躲在驴车阴影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黑面馍馍,就着凉水,艰难的往下生咽。
那黑面馍馍剌嗓子,吃多了肚胀,但是却顶不了多少恶。更要命的是,他们带的干粮根本挡不了几天。回家去取?别闹了,来回几十里路,耽误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他们舍不得。
第三天下午,王满银看着别人碗里飘着油花的面汤,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忍不住对孙玉厚嘟囔:
“爸,咱......咱也去买点吃的吧?哪怕买个窝头呢?这光啃馍馍,实在顶不住啊......”
孙玉厚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却严厉的呵斥道:
“买?拿啥买?那每一分钱都是借来的!都是要还的!驴还要吃料呢!忍着!”
王满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但眼里全是委屈和饥饿带来的绿光。
傍晚收工,两人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拉着同样疲惫的驴往回走。路过县城边那个嘈杂的集市时,集市正散,满地狼藉,菜叶、果皮、烂瓜瓤子去得到处都是,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在里面翻捡着。
孙玉厚看着那些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烂菜叶,浑浊的眼睛愣了片刻,忽然停下了脚步,吞咽了一下口水,喃喃道:
“满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