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老丈人,只见孙玉厚佝偻着腰,走到那堆垃圾旁,犹豫了一下,然后迅速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开始在里面翻解那些相对完整些,只是?了或者磕碰了一点的菜叶子,主要是白菜
帮子、萝卜头之类能填肚子的东西。
王满银的脸瞬间被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左右看看,生怕被熟人看到,然后压低了声音,快速的嚷嚷道:
“爸!你……你捡这干啥?多丢人呐!”
孙玉厚头也没抬,手里的动作不停,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丢人?饿肚子才?人!这菜叶子,拿回去洗洗煮煮就能顶饿!比那些黑面馍馍强!快,帮忙捡点,挑好的来!”
王满银僵在了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是看着自家老丈人那花白的头发和专注捡拾的背影,再想想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他最终一跺脚,也是蹲了下来,学着老丈人的样子,别着脸,飞快地捡拾起来,专挑那些看起来还能
吃的。
翁婿俩像是做贼一样,胡乱捡了一堆,用破旧的褂子兜着,低着头急匆匆的逃离了集市,回到了山腰那孔破窑。
窑洞里昏暗潮湿,孙玉厚找出了那个豁了口的破锅,王满银则拿着捡来的菜跑到山下,在那个浑浊的小水泡子边,胡乱把烂掉的部分掐掉,在水里涮了涮就算洗了。
回到窑洞,破锅架的几块砖头垒成的简易灶上,点燃捡来的枯树枝子。水烧开了,那些蔫了吧唧带着土腥味的菜叶子被扔进了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
没有油,更没有盐,只有菜叶子本身那点寡淡的味道。煮出来的汤水泛着可疑的黄色,飘着几点黑乎乎的杂质。
孙玉厚盛了两碗递给王满银一碗,他自己先端起碗,吹了吹热气,然后大口喝了起来,咀嚼着那被煮的软烂无味的菜帮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吃什么正常饭菜。
王满银看着碗里那清汤寡水,卖相极差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涌。他犹豫了半天,直到饿得实在受不了,才闭着眼,屏住呼吸,灌了一口下去。
这味道难以形容,带着土味和淡淡的苦涩,实在称不上好吃。但热乎乎的汤水下肚,确实缓解了那股抓心挠肝般的饥饿感。
王满银睁开眼,看着对面默默吃着的老丈人。窑洞外是漆黑的夜,远处,县城的灯火依稀可见,窑洞里只有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和两人吞咽食物的声音。
王满银忽然觉得鼻头一酸,他赶紧低下头,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东西扒拉进嘴里,连最后那点苦涩的汤水都喝的一滴不剩。
从这天起,他们俩每天傍晚都会去散集的市场捡菜叶,回来煮一锅无油无盐的菜汤,就成了孙玉厚和王满银在县城拉砖生活的常态。
他们俩像两头沉默的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砖块,咀嚼着最粗糙的食物,顶着烈日和风尘,一分一分的积攒着那份沉重的希望,以及偿还债务的可能。
那孔破窑里飘出的带着苦涩味道的炊烟,无声地诉说着生活最底层挣扎的艰辛......
与孙家翁婿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金家湾金俊文家。在双水村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戏剧总是一幕未平,一幕又起,让人应接不暇。
金光亮家以前在金家湾的名声最臭,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伙,只因为他们家的成分太差,然而随着嗡嗡嗡的结束,金光亮家的二锤居然可以参军了,这在村里引发了一阵轰动。
这件事儿还没被村民们咀嚼透彻,他们家的邻居金俊文一家,又以另外一种更令人瞠目的方式成为了全新的焦点,他们家那个外出半年多,杳无音信的大儿子金富突然回来了。
金富的归来本身就是一个大新闻,而令全村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个昔日里游手好闲不成器的“溜光”,此番回来,竟完全换了副模样,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活脱脱成了个人物。
金富穿着一身村里人从没见过的时髦衣服,头发留得老长,披散在脖颈里,一副大蛤蟆墨镜遮住了半张脸,脚上的皮鞋擦的正亮,甚至比村里干部金光明穿的还要气派。
连说话的口音就都变了味儿,猪肉不叫猪肉,叫“大肉”;见了金俊武,也不再叫“二爸”,而是改口叫起了“二叔”。
但最轰动的,还是他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传闻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双水村,金富带回来数不清的值钱货,新衣裳,亮晶晶的手表,能唱歌的录音机,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堂的新鲜玩意儿;
光是好布匹就有好几大捆!至于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他随手从口袋里就抓出一大把票子。
全村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家因为儿子参军成了“正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家毫无疑问就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经济暴发户”。
没几天的功夫,金俊文和他的大儿子金富就在前后村庄名声大振。他们家仿佛凭空出现的财富,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许多有女儿的人家,媒人几乎踏破了金家的门槛儿。女儿能嫁给金富,自然是最好,就算不行,嫁给金富的弟
弟金强也是天大的好事儿。
这股风潮瞬间也将金家老大金俊文给捧成了个人物,这些天,他穿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落货”,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荣耀,出现在公众面前那股神奇劲儿,很快让人们想起了不久前风光无限的金光亮。
金俊文甚至撇下了跟随他半辈子的旱烟锅,出门就揣着带着过滤嘴的纸烟,见人就散。遇到有人给儿子提亲,他总是故作矜持的笑笑,摆摆手说道:
“这是娃娃们自己的事嘛,得由他们自己做主......”
唉,这世道!回想当年,在东拉河流域,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金俊文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呢?可如今,人们却像攀附皇亲国戚一样,巴望着自家女儿能被金富看上。贫穷有时竟能如此蒙蔽人的双眼,让人变得这般短视和盲
目。
然而村子里稍微有些头脑的人,心头始终都萦绕着一个解不开的谜团:金俊文家这个小子,大字不识几个,一贯是个“溜光”,怎么就短短半年时间能够脱胎换骨,成了个神通广大的大人物?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营生,能赚
下这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钱?
对于这个关键问题,当事人金富自己的说法始终含糊其辞。他只说自己在外做大生意,魔都,羊城都跑遍了。但是具体做什么生意,他却总是语焉不详。
对于大多数最远只到过石圪节公社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遥远而陌生,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只好将信将疑的接受了金富的说法。
或许大地方赚钱就这么容易?金富不是说过吗?,大城市的街上,到处都是钱,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可是就算真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终究也没那个勇气去捡这“天上掉下来的软妹币”。看来老话说的没错,撑死胆大
的,饿死胆小的。
但是从金富腰缠万贯,趾高气昂回到双水村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人心里像明镜似的,清楚他这横财来的绝非正路,这个人就是金夫的28金俊武。
这位如今被金富客气称为“二叔”的精明人,根本就不用细想,用鼻子也能闻出自己侄子是靠什么发的家。当大哥俊文一家和众多村民还在津津乐道金富的“本事”和“运气”时,金俊武早已因这丑陋的真相而羞愧的低下了头。
金俊武心里明白,村里人看透金富这把戏的,绝不止他一个,像田俊山,甚至是田福堂、金海民他们,恐怕早就在心里嘲笑他们这家人了,只是碍于情面,谁也不愿意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金俊武自己也在一直忍耐着,自从上次王彩娥和孙玉亭的糊涂事发生后,他再也不愿意看见自家一桩接一桩的丑闻,成为前后村庄的笑柄。接连不断的丑事,只会让家里的孩子将来连亲事都说不上。
金富送来的那些礼物,金俊武都让老婆李玉玲客客气气退了回去。然而,这举动却让大哥金俊文和大嫂张桂兰极为不满,仿佛他金俊武是眼红自己家发财,才会故意这样落他们的面子。
金俊武的妻子李玉玲也不理解,眼看着大哥大嫂不高兴,便提议请金富吃顿饭来缓解关系,金俊武这才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糊涂脑瓜子!那王八羔子,他算个什么人物,值得咱们去巴结?三天两后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了?他那钱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他瞒得了别人,还能?得了我金俊武?!”
几天后,金俊武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大哥郑重的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天色已近黄昏。他故意磨蹭着,等众人都下山后,才和大哥俊文结伴同行。
两人抽了一锅烟后,金俊武终于艰难的开口:
“大哥,有件事我憋心里好些天了,一直很难开口......”
金俊文有些疑惑的看了弟弟一眼,随即问道:
“什么事?咱兄弟俩还有啥不能直说的?”
金俊武咬着嘴唇,眼睛看向了别处,低声说道:
“我是怕......金富再这样继续下去,要闯大祸啊!”
“怎?”金俊文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脸的诧异和不悦。
看到大哥这副模样,金俊武只能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一些:
“哥,咱自家的娃娃,咱自己心里有数。你仔细想想,孕妇咋可能一下子就这么能了?才半年多的功夫,哪能赚来那么多钱?咱是没出过远门,但是笨想想也知道,外面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做生意凭的就是运气!时运来了,说赚大钱就能赚大钱!”金俊文对于弟弟的担忧完全不以为然,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得意。
金俊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哥,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咱爹在世的时候,常常教导咱们,活人要活的清清白白......”
“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俊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你是说金付的钱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
金俊武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肯定的态度。这极大的刺痛了金俊文的威严,他气愤的对着弟弟嚷嚷着:
“你不要红口白牙地冤枉我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家小子,是好是孬,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说完,金俊文猛地一扭头,不再理会弟弟,独自一人气冲冲的快步走远了。
军军武望着大哥决绝远去的背影,只能长长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心痛的意识到,他们兄弟之间那份曾经亲密无间的情谊,恐怕再也难回到从前了。一层厚厚的,名为“金钱”和“虚荣”的隔膜,已经冰冷的横亘在了两人中
B......
就在金富回乡引起轰动后没两天,这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又突发奇想,打起了新的主意。他看中了已经改嫁到石圪节村的王彩娥留下的那孔窑洞。
自从王彩娥改嫁后,她的财物大多都搬去了新的丈夫胡泽禄家,这孔窑洞使用一把结实的老式锁“将军不下马”给锁死了。这意味着金俊斌这一支人算是黑门绝户了,然而这窑洞作为遗产,法律上仍归属于王彩娥所有。
金富却不管这一套,在他看来,这窑洞理应由他们金家继承。他仗着自己如今财大气粗,便准备强行住进去。
他的弟弟金强倒比这个哥哥明事理,见状赶忙劝阻,说这样于理不合。正在兴头上的金富,哪能听得进去这般唠叨?出口就把弟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金强年轻气盛,骨子里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主儿,两兄弟当即就在他三妈那个落锁的院门前激烈的争吵起来。不一会儿,闻声而来的村民,就把院子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等着看金家这出新戏。
金强见怎么也劝不住蛮横的哥哥,气的一跺脚,赌气说道:
“我管不了你!行!你厉害!我的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进去?除非你把那门锁给砸了!”
金富闻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轻蔑的、成竹在胸的轻松笑容,他对弟弟,也是对所有围观的村民说道:
“砸锁?用不着!我什么也不砸,就能住进去。不信?那你们现在就看好了!”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金富进行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硬木柴棍,走到那号称“将军不下马”的铜锁前,只是将那木棍伸进锁眼里,随意一捅一别,只听“卡达”一声轻响,那“将军”便乖乖的下
了“马”。转眼之间,王彩娥窑洞的两扇门就被他大咧咧的给敞开了。
整个院子内外,瞬间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双水村人,在这一天,在此刻,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明白了金富这半年多在外头,究竟是靠什么本事和运气弄来了那许多令人眼热的钱财。
许多先前还托着媒人,想把女儿嫁到金家的庄稼人,此刻,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心里充满了后怕和羞愧。他们悄无声息的撤回了媒约,金家湾前村头那骤然而起的热闹,转眼间又冷落了下去。
金富强行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与王彩娥家沾亲带故的村民刘玉升,如同那年“麻糊事件”时一样,第一时间就赶往了王彩娥所在的石圪节村报信。
这一次,王彩娥没有惊动娘家的大队人马。她拿到了公社主任徐治功亲笔写给双水村大队支部的一封态度极其强硬的书信,然后独自回了双水村。
王彩娥先是将公社的信交给了支书田福堂,随后便径直冲到金家湾,双脚跳起,将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个狗血喷头。
金家人自知理亏,没一个人敢出来接话对骂,只有那嚣张的金富,扑腾着要冲出来撕扯他三妈的嘴,被金俊文夫妻俩死命拦腰抱住,这才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双水村大队支部是真的不愿意掺和金家这点破事,然而,公社主任的批条措辞严厉,由不得他们不管,最终田福堂派出还能与这家人说上几句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正式传达了公社不容置疑的决定:金富必须立刻无条件
搬出已经强占了的窑洞!
于是,仅仅在,三妈的,窑洞里住了一天的金妇,只得灰溜溜的从他三妈的窑洞里搬了出来。至于门上的那把锁,倒是也不用再另买新的,只见金父伸出了两根手指,捏住锁梁,稍微用力,只听“咯吧”一声,那锁便又重新锁
上了,仿佛从未被打开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