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孽徒,竟然也成了然山宗主,我真是恨啊,恨啊……可做了宗主又能怎麽樣?你鬥得過我師父嗎?你還不是要求我幫忙?快,求求我,求我給我聽!”
果真是趙奇。
“伱怎麽會在這兒?”
“我怎麽會在這兒?!”趙奇的聲音變了,變得很嘶啞,像一個人被煙嗆壞了嗓子。李無相不知道這是否因為成鬼之後,身體的狀況會維持在死前的樣子——他臨死之前,叫得是很慘的。
“全是拜你所賜!我是修行人,死了,自然是在這兒了!成了你師祖的兵馬!現在你也要死了!要比我還慘,連魂魄都留不下!好!解恨!痛快!”
他在背上纏得更緊了,像是要把李無相活活勒死。但李無相安靜地站著,想了想:“前幾天,有一個叫孫地黃的,從牆壁上的窗戶裡硬鑽出來,把自己臉上的皮都剝了……”
“對!就是我做的!哈哈,我現在是什麽?一個怨鬼陰兵!剝皮怨鬼!自然是要找怨氣極重的人了!他那麽恨你,我自然就上他的身了!就是為了去到生人界看一看,看一眼也好!”
“是程佩心那天晚上請門神的時候,你出來了嗎?”
“對啊,知道怕了沒有?你懂多少?你懂的那些還不是我教你的?可是我沒教你這世上有時候死人比活人還可怕!只要一有個空子,我就能出來、纏著你!往後恨你的人多著呢!我總能找到個合適的,上他的身……”
趙奇怨毒地罵起來,喋喋不休,咬牙切齒,好像許多話都憋了很久很久,此時終於能夠發泄出來。
李無相就這麽聽了一會兒,開口說:“師父,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慘。”
聲音戛然而止,李無相覺得自己背上的東西一下子靜止了、僵住了。
過了好久,才又聽到聲音:“你說什麽?告訴你,少來這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們也恨得咬牙切齒嗎?哈哈,你喜歡騙人,現在被人騙了感覺怎麽樣?!你師祖這計策怎麽樣?告訴你!如今你說什麽都沒用!覺得我現在慘?往後你會更慘!”
李無相歎了口氣,搖搖頭:“我不是說你現在慘,我是說,你一直都很慘。”
“你知道嗎,從前我覺得你是個壞人,可這些天我到了德陽,看到了德陽的許多事,我才明白……好像怪不了你。你不是壞人,你只是個受害者。”
他稍稍停了停,趙奇竟然沒再發聲。
李無相就又歎口氣:“害你的人就是趙傀。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心軟的人……要是生在金水的陳家,也許還會是比身邊人都更善良的人。可你小時候遇上了趙傀,他沒教你什麽是對、什麽錯,你也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而只知道什麽會叫他喜歡,什麽會叫他不喜歡。趙傀像你的父親,對你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他就是你的恐懼來源。”
“你放屁。”趙奇說,“我師父對我很好!你別想挑撥離間!”
李無相又歎了口氣:“好嗎,該是對小貓小狗的那種好吧。總是要喂養著的,於是貓狗把這種喂養,視作天大的恩情。可不養這一隻,也會養另一隻的。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打罵,真膩煩了,甚至會丟掉、殺死。師父,你會為了自己的孩子死,但會為了你的貓狗死嗎?”
隔了一會兒,趙奇厲聲叫起來:“悖逆人倫!大逆不道!師父處置弟子是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古來如此……都一樣!誰都一樣,都——”
“你不一樣。”李無相輕聲說,“你把趙傀召出來之後,他要用飛劍殺我,但你擋在我前面了。你會為我擋一劍,但趙傀不會為你擋那一劍。你和別的師父不一樣。”
隔了一會兒,趙奇冷笑起來:“你又在騙人,你最喜歡騙人!我知道你對我們恨得咬牙切齒,嘿嘿,我也——”
“我恨的是趙傀,但我不恨你。”李無相歎息著說,“趙傀為了煉太一,殺死那麽多無辜的孩子,罪無可恕。而你……你為了找趙傀才取人陽壽,還要找個理由安慰自己,說是為了所有人好。我來了德陽之後,才知道這些事都已被許多人看得很平常,或許你當時覺得自己也只是稍微做得過分了點吧。”
“所以,我剛才說你也是這世道的受害者。受害者又加害於人,叫人覺得可惜又可憐。但沒有可恨……你我做師徒的那幾天,你曾經是想用我做主祭吧?可之後又心軟了。你沒有害過我,我也沒有害過你。是趙傀並不在意你,他不是個好師父。而你的怨氣,我明白,其實都是對他的。可你又不敢對他,所以你才會這麽恨。”
趙奇寂然無聲,在他背上一動不動。
“所以……你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很不好?”李無相問,“活著的時候,趙傀那樣對你,他不是你,他一定會防備著你有怨恨的……你做他的陰兵,平時都在做什麽?”
趙奇嘶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嗎?你想拉我去對付他!”
“那,你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很不好?”
隔了一會兒:“哼,靈山裡頭,有什麽好字可言嗎。”
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該是趙傀叫程佩心把我困進來的吧,打算把我煉死。但師父你這幾天一直在跟我說話,真就只是想看看我會死得有多慘嗎?”
“咱們一起解決掉趙傀吧。”李無相低低地說,“那天你為我擋了一劍,現在,我把趙傀的古洞送給你吧。”
“送給我?哈哈,你送給我?好好做你的夢吧!”
李無相忽然覺得身上一輕,那種被纏繞的感覺消失了,耳畔也不再有低語。
但他沒有再生出呼喚外邪的心思,而感受著鏡中慢慢變熱的溫度,耐心等待起來。
他之前覺得趙奇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現在做了鬼,似乎也是一樣。
……
由各種扭曲的肢體和填充其中的碎骨肉所構成的地面上,有一汪血窪。一個裹滿泥砂的黑紅色乾癟人形從那血窪裡爬了出來,立即聽到聽到充斥整片天地之間,永不歇止的哀嚎聲。慘叫、怒吼、哭泣、狂笑,這些聲音從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屍山血海中鑽出來,匯聚在被紅雲緊緊壓住的天空底下,像雷聲一樣翻滾回蕩。
趙奇坐在血窪旁,身下的土地裡立即伸出各種扭曲的肢體攀住他——有的只是被剝了皮,但血肉還在,有的已經完全腐爛,有蛆蟲在其間蠕動,還有的僅剩下骨骼,蒼白脆弱,不知道枯朽了多久。
這些手臂都爭先恐後地從他的腿上抓撓,一片一片地將他腿上的血肉撕扯下去,再縮回地面,隻幾口氣的功夫,趙奇的雙腿就開始露出白骨。
但他對這些東西視若無物,隻伸手揪住地上一條看著血肉飽滿的手臂用力一扯——手臂底下的東西被他扯了上來,連著也是一具血淋淋的屍體,但癱軟無力,手臂以下的身子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血色,仿佛快要消失了。
趙奇張開嘴,臉頰的皮膚和肌肉立即綻裂,露出黑乎乎的牙齒。他在那條手臂上撕扯吞咽,近乎透明的軀體中立即傳來有氣無力的慘叫聲,等他將一條手臂全部吞入腹中,那蒼白的身形逐漸化作一灘血水滲入血肉的地面,而他腿上那些被撕扯掉的,又生長了回來。
他磨了磨牙,把嘴裡的血肉嚼爛,但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和味道。
“現在的處境是不是不好”?他忍不住大笑起來,什麽算是好呢?這一片屍山血海的天地,全是像他一樣的孤魂野鬼填充起來的。
還活著的時候,他還覺得人間並不好——宗門太衰敗、靈氣太稀薄、資質太差,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稍微長進一點兒,可還是不入師父的眼。那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處境並不好了。
而這裡呢?就連一個可能的“好”也是沒有的。地上的那些東西跟自己是一樣的,死了,去不了幽冥,或者不甘心去幽冥,來了靈山。但在這裡,想要變“好”,就只能靠香火願力。沒了願力,就會越來越衰弱,直到站也站不起,倒下去,像身底下的這些東西一樣,漸漸化為血水戾氣。
底下的這些東西撕扯他的血肉,他也吞噬他們的,習以為常,毫不在意。因為這些血肉沒任何用處,就隻叫自己能勉強看起來還是個人形罷了。沒有願力滋養,裹著血肉、空余骨架,都沒什麽差別。
他只不過是……是……
那句話又從他腦袋裡跳出來了,“貓狗”,一條狗——師父佔了古洞,還有些從前的同門記得他,雖然因為那灶王爺的身份沒法從他們那裡得到供奉,但因為那古洞,總還有些收獲,能叫他不至於像自己一樣漸漸衰弱下去。
而他自己……要不是前些日子程佩心開了靈山、他瞅準機會抓到了孫地黃,到今天也已經快要化成血水戾氣了吧!
恨啊,恨啊……他咬牙切齒,轉臉看了一下不遠處——
一切都裹在一片濃重的血色黑暗裡,只有天頂的愁雲稍稍變薄的時候,才能稍微窺見不遠處的輪廓。那也是一座屍山,膿血流淌,腥臭逼人,但那山的血肉至少是凝固了的,可叫住在山上洞中的人,不用像他和這靈山之內許多多的怨鬼一樣,要時刻同類相食以填補一點腹中永遠也滿足不了的空虛感。
師父……師父……對我是好的嗎?他殺了我,但將我帶來做陰兵了。
可他怎麽不叫我也住進去?
因為那古洞裡面還有些香火和殘位嗎?
要我是師父呢?我是個好師父嗎?
趙奇想起了給李無相的那一粒丹藥。沒錯啊,我是個好師父!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要煉了他,但我又舍不得!我不打他也不罵他,我自然是個好師父!我沒害過他!
我從一開始……就想要做個好師父的!
混混沌沌的腦袋裡,有些東西跳出來了——一個少年坐在門口等著,站在面前恭敬侍立著,為他鋪好乾淨的帕子……真好啊,趙奇想,這是師父和弟子啊,這多好啊!是啊,他也沒害過我!
“師父!”他轉臉向古洞的方向嚎叫起來,“師父!我餓啊!餓啊!師父啊!放我去幽冥吧!我餓啊!”
沒人搭理他,他就手腳並用,哀嚎著向古洞爬行過去:“師父啊!給我吃一點吧!師父啊!”
他快要攀到洞口時,黑乎乎的洞內忽然飛出一條人皮,啪的一聲將他抽了回去:“畜牲!好好守著!事情成了自然有你一口!你這個蠢東西,不想報仇嗎?你自己造的業,就給我好好消受著!”
趙奇又滾落回血窪旁,立即閉上了嘴。
那句話在他的腦袋裡生根了——“我把趙傀的古洞送給你吧”!
送給你吧,送給你吧,送給你吧!
趙奇將手探進了那血窪裡,像要將無形的血水撕開一樣,慢慢往兩旁拉扯。
無數氣泡從血水裡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他身上的血肉開始剝落,露出白慘慘的骨架,於是立即將嘴湊過去,把落下的血肉重新吃進嘴裡。
氣泡冒得更加猛烈了,細細碎碎的聲音從血窪中一同升騰起來。
古洞中趙傀的聲音又在厲喝:“他還在裡面嗎?”
趙奇裂開嘴笑起來:“在!在!在!”
“看好了他!”趙傀的聲音又低了一下,“你眼下受的這些苦,是為師要叫你長長教訓。等把他給煉化了,自然有人天天供奉,那時候為師成了真神,就召你進古洞來!”
“好啊!師父!哈哈哈哈!”趙奇大笑,“進古洞去!”
他將雙手一分,身上的血肉全都化成膿血,一副白慘慘的骨架,嘩啦啦一聲摔散在地上——
一個人形從血窪裡猛地冒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