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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林间,是一片萧瑟的红。
枫叶被山间的雾气打湿,风吹过,只是簌簌作响,阳光一照,雾气凝结成的水滴从树梢上落下,打湿了两人的额角。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连日子都数着。
对于皇帝的指控,荷回矢口否认:“没有,皇爷想多了,民女怎敢躲着皇爷?”
“你不说实话。”
皇帝拽了下缰绳,马儿便忽然立即又动起来,接着往前走,“你想清楚,这片林子并不大,等一会儿出去,说不准会碰见谁。
他在提醒她,李元净此时就在林子外的某处地方,若是她不老实答话,继续敷衍他,他就让李元净发现他们的奸情。
荷回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委屈。
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决定她的喜怒,叫她时刻提心吊胆,仿佛这般,他就能得趣儿似的。
别过脸去,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她的泪来得又急又快,落在皇帝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立马将马停下,抬手去擦她的眼泪,积攒了几日的憋闷也瞬间烟消云散,无奈道:“不过是被你气急了,想吓一吓你罢了,怎么就哭了?”
他指腹划过荷回腮边,留下满手的湿意。
人说,美人泪是英雄冢,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见了,才知所言不虚。
她如今这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叫他心软成一汪水,只想叫她开心些,哪里还有功夫去同她计较什么。
“皇爷究竟把民女当什么?”她忍住哽咽,哑声开口,“民女虽身份低贱,但也是个人,也有心有肉,您何苦如此作践我?”
作践?
皇帝一听她用这样的词,立马蹙眉,“究竟怎么了,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践她?
荷回见他不承认,便道:“皇爷若不作践民女,为何要叫人欺骗我,说那春宫图还要考试?”
害得她慌得不行,六神无主之际寻上他,同他做出那样的事来。
一想到自己同皇帝在西苑密室做出的那些亲密姿势,荷回便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皇帝垂眼,手落在她右侧脸颊上,将人转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你知道了?”
他还好意思说!
荷回咬唇,埋怨他:“您这是承认了?身为天子,如此欺瞒一小女子,是应当的么?”
见到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盯着自己,极力同他争辩的样子,皇帝有些无奈,“自是不应当,可你不想知道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不过是色心大发罢了,荷回不吭声。
似乎听懂她心中所想,皇帝被气笑了,“色心大发?宫里那么多女人,朕偏偏对你色心大发?”
他将脸转过去,缓了缓心神,这才接着道:“荷回,你究竟何时才能将放在净儿身上的心分给朕一点?”
“民女何时??“
“那你为何在同朕做了那样的事之后,转头便在朕跟前提起净儿?朕以为,你那晚在储秀宫里,那样舍下脸面来帮朕,是当真对朕有心。”
可转头第二日,便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儿子,而彼时,他们刚在假山后亲吻。
她在他最高兴的时候,狠狠泼了他一盆冷水。
“荷回,朕也是个男人,也希望喜欢的女人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你能明白么?”
他望着荷回,深邃的眉眼被细碎的阳光照亮,彻底显露在荷回眼前。
她看着他一双眼睛,别过眼去。
照他所说,到头来竟是自己的错。
可无论如何,骗她就是不对,不管以什么缘由。
“民女那日不过是顺嘴提了小爷一句,并不是成心。”她道。
明明是解释的话,皇帝听罢,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随口一提,才显露真心。
皇帝抿着唇,沉默良久,才道:“成心也好,随口一提也罢,都过去了,春宫图之事,是朕的不是,朕是被激着了。”
顿了顿,将脸转过来,又道:“你如何怨朕,朕都承受得了,只是别再动不动躲着朕,朕见不着你,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明明是做错了事,可到了他口中,重点却全成了同她诉说心意。
荷回别过头去,抬手将眼角的泪抹干净,道:“皇爷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您想见我,我却不想见您。”
这话不可谓不重,遍寻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对皇帝这般说话,若是叫旁人听见了,怕是一条小命都要吓没。
荷回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话音刚落,便下意识去看皇帝的脸色,见他忽然停了脚,转头看她。
荷回强忍着没有跪下,静静回望回去。
皇帝眸色漆黑如墨,声音低沉:“不想见朕,那你想见谁?李元净?”
他如何找她她都不搭理,李元净只是叫了她一声,她便跟着出来。
他知道他在妒忌自己的儿子。
妒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她的心,而自己即便千般算计万般手段,也只能得到她的冷脸。
王植说得对,他是天子,何苦叫自己沦落到这般地步,想要,直接下令就是,她还能不从?何苦对一个女人这般费尽心思,千般万般地讨好。
可这念头也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便瞬间烟消云散。
他还没无耻到这种地步。
他站在那里,神情显然比方才沉郁许多。
到底是天子,荷回心里还是怕的,不敢再同他对着干,收回视线,“民女没想见谁,不关小爷的事。”
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撒谎。
皇帝垂眼。
方才同李元净说说笑笑,如今见了自己,又这样冷淡,还说没想见他。
她问她在他心中算什么,那同样的问题,自己在她眼中,又算什么?
同李元净柔情蜜意之余,不得不应付的累赘?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皇帝心头浮起一丝烦闷。
原来儿女情长,竟这样折磨人,这些从前在他心头不可能浮现的情绪,如今竟一一出现,占据他的心神,叫他如同没经过事儿的毛头孩子一般,在这里患得患失,牵肠挂肚。
他几时这样过?皇帝抿了唇。
“你知道朕不想听这些,偏要如此说话?”
荷回也知道这样对皇帝说话,是重了些,她心里也不好受,可长痛不如短痛,他们在一起本就是个错误,与其将来互相折磨,还不如现如今就互相撂开手,免得将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至于什么三月之约,也不必再管,现如今就作废,两人彼此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当他的皇帝,她接着当她的沈大姑娘,而将来要不要嫁给李元净成为他的儿媳,另说。
皇帝被她一番话说得眼底一片沉郁。
她就这么不喜欢他,以至于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要忙不迭地同他一刀两断。
皇帝抬脚,荷回下意识后退,直到身子抵到树干上,避无可避。
他抿唇:“知道方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荷回自然知道,“皇爷,民女太累了,不想再东躲西藏的了,您就放过我,成么?”
皇帝缓缓握紧拳头。
他放过她,那谁又来放过他?
他本无意于她,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身上撞,如今将他撩拨到手,她倒想潇洒走人,天地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想东躲西藏,就嫁给朕。”
荷回说不成,“民女不想当杨贵妃,受万人唾骂。“
“你觉得,朕是唐玄宗?”皇帝垂眼。
她竟这么想他。
荷回摇头,“皇爷自然比唐玄宗强上百倍,可无论如何,民女都不能当杨贵妃,皇爷,您就高抬贵手,放民女一条生路,成么?”
她不想被缢死在马嵬坡上。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李元净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人跑哪儿去了?沈荷回??!”
“选他还是选朕?”皇帝静静望着荷回。
荷回的气还没消,垂了眼,慢慢对他行了个礼,转身飞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少女穿着一身素衣奔向明媚的少年郎,多美好的一副画面。
皇帝站在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缓缓握起了拳头,神色晦暗不明。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身边的人明显察觉到他心情有些不好,虽然他还是跟寻常一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浑身的冷意却挡也挡不住。
宫人们愈发小心地伺候,唯恐自己哪日不小心触了皇帝的霉头,小命不保。
有人私下里找上王植,劝道:“大伴,主子一直这么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个事儿,要不还是叫人把姑娘找来,叫她劝上一劝,说不准就好了。”
王植闻言,笑起来,捏着他的耳朵道:“你还真是聪明。”
话音未落,抬脚一把踹向他屁股,将人踢老远。
主子就是因为沈姑娘才这般不高兴,他还想将她请过来,那不是火上浇油?
真是不知那日沈姑娘究竟对主子说了些什么,叫他回来便一言不发,在马车上独自坐到半夜才歇下。
王植又不敢问皇帝,悄摸向沈姑娘打听,她一句话没有,只是道:“大伴别管了,往后我的事,您不必再告诉皇爷,也别叫人再来找我。”
王植掏了掏耳朵,若是他没听错,竟是姑娘将主子给抛弃了?
他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竟有这样的事!
上回两人闹别扭,还是因为姑娘送了两条一模一样的汗巾子分别给主子和小爷,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他再要问,荷回却已经走远。
就这么着,一路上,两个人谁都不理谁,见着了也当没看见,再没从前那番热乎劲儿。
等终于到了同栏围场,两个人还没有要和好的迹象,王植便知这回的事比上回要大得多。
小心伺候着,尽量不在皇帝跟前提姑娘,免得他烦心。
一行人在行营驻扎下来,皇帝又跟没事儿人一般,同当地前来觐见的大臣寒暄说笑,好似将沈姑娘这个人忘了一般。
抵达后,头一日先摆宴席,皇帝同大臣们参加宴会,欣赏歌舞,翌日才开始正式围猎。
围猎那日,先是布围,从军队调过来的士兵分头行动,将猎场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之后,大臣和侍卫们陪同皇帝在城楼上观围,看底下队伍是否整齐,最后,才正式开始秋猎。
只见皇帝骑着御马,立在队伍最前端,宁王、安王紧随其后,其余大臣和锦衣卫则在最后头。
这些锦衣卫有的牵着狗,以便更好寻到猎物气息,有的则在手臂上架着鹰,余下的,则负责给皇帝递箭和守护皇帝安全。
只听一声号角响起,狩猎正式开始。
霎时间,狼烟奔腾,马蹄声响彻云霄。
荷回站在太后身后,望着这般恢弘壮丽的景象,不禁在心中赞叹。
好一幅震撼人心的秋猎图。
她这里全神贯注观赏这难得的景象,未曾注意到,在她不远处的庆嫔正捏紧手中帕子,不时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推脱身子不适,率先回了自己的营帐。
“东西呢?”坐下后,庆嫔冲宫人身出手来。
宫女有些担心:“娘娘,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可不是小事。”
庆嫔将她手中的东西拿过来,道:“考虑什么,如今咱们在外头,皇爷又正在狩猎,若此时不动手,往后可再难寻得这样的好时候。”
“沈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奴婢是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太后和皇爷追究起来......
庆嫔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就这么着自己动手?放心,有人早帮咱们找好了替罪羊,等事成之后,将那些人处理了,谁能抓住咱们的把柄?”
“......“
庆嫔:“好了,放心,事情办好了,少不了你的赏,上回你不是说你母亲要看病,缺一大笔钱?等事情办成了,多贵的大夫我都给你请去。”
那宫女闻言,想起家中重病的老娘,咬了咬牙,跪下:“是。”
外头,荷回还在陪着太后说话,不多时,便瞧见宫人们给她们换了新茶。
她恰好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几口。
只是不知怎么的,这茶好似同平日里吃的不大一样,正疑惑着,却听众人欢呼起来,不免下意识抬头。
原来是李元净猎了一只棕熊,被负责拾捡他所射猎物的宫人送了回来。
荷回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野兽,心神不免被吸引过去,随手将茶杯搁在几案上。
身后宫女见状,悄无声息地将那茶杯收了,重新换上一杯。
她做的隐蔽,众人的注意力又不在这里,因此并没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庆嫔和另一个妃子过来,寻荷回去骑马。
“左右坐在这儿也没什么趣儿,同我们一起散散心去。”
太后见她们两个说得言辞恳切,也就不留荷回,道:“去吧,只不过别走远,那边围子里可有许多野兽。”
“是。”荷回起身,跟着庆嫔她们去了。
围场北边是一处山脉,如今被围了起来,皇帝他们此时就在里头狩猎,而南边则是一处一望无际的草原,风景秀丽,山水如画。
三人边说着话,边一路骑马往这边去,瞧见不远处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花,庆嫔便道:“咱们搞些回去,好孝敬给太后,也好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这里她位份最大,荷回不敢不听,况且摘花这种事,自然要她一个小辈儿来做,于是下马来。
然而刚往那边去一点,荷回便感觉到身子有些不适,好似有人在自己身体里点了火似的,有些口干舌燥。
她觉得奇怪。
方才她明明吃了许多的茶,怎么还能如此口渴?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问题,等摘完了花,一会儿回去多喝些水就是了。
然而好容易到小山坡上将花摘好,回头想问问这些够不够,却见底下空无一人,连方才自己骑的那匹马此时也不知去向。
茫茫草原,只有干枯的草随风晃动,举目望去,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
荷回长在江南水乡,对这样的场景有些陌生,不免心头一紧。
“娘娘?”她开口唤人。
却无人应答。
更糟糕的是,她身体里的那股热气此时越烧越旺,额头满是汗,脚下虚浮,险些站不住。
缓了缓神,扶着灌木丛往下走,然而刚走两步,双腿便忽得一软,连人带花摔了下去。
迷蒙间,眼前忽然出现两人,都用眼纱蒙着面,一高一矮。
“就是她?”高个子说话沙哑难听。
“瞧这穿着打扮,应该就是了,听说还是个雏儿。
高个子没吭声,往荷回嘴里塞了东西,拿出一个沙袋,将人套了进去。
与此同时,正在猎场狩猎的皇帝行进到半路,忽然勒马停了下来,回头往西南方向望去。
安王见状上前询问:“皇兄,怎么了?”
皇帝目光所及,只是一片衰草和万里无云的长空。
方才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他竟有种心慌的感觉。
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