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雨水早已停歇,但湿漉漉的青石板依旧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肃杀。
周幺、陈扬、朱冉、吴率教四人,在苏凌那番石破天惊的传道之后,心神尚未完全平复,但职责所在,立刻依令上前,准备将那彻底失去反抗意志、瘫跪在地的黑衣人捆绑起来。
陈扬和朱冉动作麻利,从腰间取出早已备好的牛筋绳索,一左一右,便要上前锁拿......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黑牙手中的乌木令牌上,那漆黑如墨的木质泛着幽冷光泽,仿佛吸纳了世间所有暗影。他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刻就的云雷纹路,心中翻涌不休。这不仅仅是一块信物,更是一道契约??与苏凌、与离忧山、与已远去却仍牵系人间的师尊之间无声立下的誓约。
“周幺。”苏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静室,“传令下去,封锁孔府消息,不得外泄半句。另派三队影卫潜伏于城南七巷、北市码头与西华门暗渠,凡有携带黑色鳞片者,格杀勿论。”
“是!”周幺抱拳领命,身形一闪,如烟消散于门外。
室内重归寂静,唯余茶香袅袅,与窗外鸟鸣相和。苏凌踱步至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疾书数语,而后吹干墨迹,封入火漆信囊。
“你可知当今局势最险之处?”他将信囊递向黑牙,目光沉静如古井。
黑牙接过,摇头未答。
“不是萧元彻权倾朝野,也不是沈济舟掌控禁军。”苏凌低声道,“而是……有人已在暗中窥探鼍神之秘,并试图取而代之。”
黑牙瞳孔一缩。
“昨夜刺客留下的鳞片虽与地底潭水同源,但质地粗糙,纹理紊乱,绝非出自真正鼍神之身。”苏凌缓缓道,“那是仿造之物,用某种妖兽皮膜炼制而成,再以秘法染上神息残痕。若非我师尊当年留下辨识真伪的心诀,连我也险些被瞒过。”
黑牙心头凛然。敢伪造神迹,此等胆魄已非寻常奸佞所能为。此人必通晓宫廷秘术,甚至可能曾深入皇宫地底,接触过鼍神栖居的寒潭。
“是谁?”他问。
苏凌沉默片刻,才道:“只有一个地方,藏有足以模仿鼍神气息的遗蜕??二十年前焚毁的‘玄牝殿’。”
黑牙神色骤变。
玄牝殿,乃前朝太后所建秘祠,供奉的是传说中可吞吐龙脉、摄取国运的“阴鼍”邪灵。当年高宗察觉其图谋不轨,下令焚殿灭祀,三百僧侣尽数活埋于废墟之下。自此之后,提及“玄牝”二字者皆被视为逆党,株连九族。
“难道……”黑牙声音微颤,“那邪灵并未彻底湮灭?”
“未必是灵。”苏凌冷笑,“更可能是人。一个曾在玄牝殿修行、侥幸逃生的祭司,带着残卷秘典隐匿江湖,苦心孤诣二十载,只为复辟旧梦。如今朝廷动荡,民心涣散,正是他卷土重来的良机。”
黑牙猛然想起一事:“孔大人近来屡次提议重修《礼制考》,欲恢复先帝时期的宗庙规仪……莫非,他是想借祭祀之名,重启玄牝旧祭?”
“极有可能。”苏凌点头,“一旦让其得逞,以虚假仪式引动地脉共鸣,再配合伪造的神迹蛊惑百官百姓,便可假借‘鼍神降罪’之名,行废立之事。届时天下大乱,江山易主,不过弹指之间。”
黑牙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终于明白,昨夜刺杀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一场宏大阴谋的开端。敌人不仅要除掉孔鹤臣,更要摧毁清流联盟的精神支柱??那个守护大晋六百年的神话本身。若鼍神沦为他人操控的傀儡,世人将不再相信任何正义与秩序,整个王朝也将彻底陷入混沌。
“我要立刻赶往孔府。”黑牙沉声道。
“不可贸然行动。”苏凌拦住他,“你现在身份已变,既是影司右使,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孤身犯险。你需要情报、盟友、以及一道合法的介入理由。”
他说罢,从案底取出一份黄绢卷轴,展开于桌案之上。其上绘有一幅精细地图,标注着京城内外数十处密道、暗哨、兵营布防,乃至各派势力的眼线网络。
“这是影司十年积累的情报总览。”苏凌指着其中一条红线,“你看这里,自皇城西侧角楼至孔府后巷,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暗渠,原为宫中太医署运送药材所用,现已被某股不明势力悄悄修缮加固。我怀疑,便是他们用来渗透孔府的通道。”
黑牙凝视良久,忽而皱眉:“但这路线绕行甚远,若只为一次刺杀,未免太过迂回。”
“所以他们的目的不在杀人。”苏凌冷笑,“而在‘种因’。”
“种因?”
“留下痕迹,制造混乱,引发猜忌。”苏凌道,“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他们要让你、让我、让整个清流集团都陷入对鼍神是否仍在庇佑朝廷的怀疑之中。一旦人心动摇,信念崩塌,不战自溃。”
黑牙深吸一口气,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线索。师尊从未出手伤人,遑论刺杀忠臣;而那枚伪造鳞片偏偏选用与地底寒潭相同的材质,分明是要将矛头直指鼍神。幕后之人不仅了解内情,更熟悉心理攻伐之道。
“他们知道我会查到真相。”黑牙喃喃道,“所以,也在等着我出手。”
“正因如此,你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苏凌目光灼灼,“你不该去孔府,而应去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东市鬼骨坊。”
黑牙一怔。
鬼骨坊,乃京城最隐秘的黑市之一,专营死人遗骸、巫蛊器具与失传禁术残卷。传闻中有能唤魂问命的“冥舌”,也有可替身挡灾的“替尸符”。寻常官差不敢涉足,唯有影司与刑狱司少数高手方敢深入查探。
“为何去那里?”
“因为玄牝殿覆灭时,曾有一批祭司以‘血蜕之术’逃出生天。”苏凌压低声音,“他们割下自身皮肉,混入焚烧的人堆中诈死,实则早已转移至地下据点。据我所知,其中一人化名‘白面郎’,常年盘踞鬼骨坊,贩卖一种名为‘渊涎膏’的奇药??据说能模拟神兽气息,涂抹于器物之上,可维持七日不散。”
黑牙眼神骤亮。
“那鳞片……就是用这膏药伪造的!”
“不错。”苏凌点头,“只要你能找到白面郎,逼问出背后主使,就能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黑手。而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或许还能找到当年玄牝殿未曾销毁的‘阴鼍图卷’。若真存在,那便是对方企图复活邪灵的关键凭证。”
黑牙不再犹豫,将地图收入袖中,转身欲走。
“等等。”苏凌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小铃,铃身布满细密符文,轻轻一晃,竟无声无息,仿佛吞噬了所有声响。
“这是‘寂音铃’,轩辕阁秘宝之一。”苏凌道,“佩戴它,可在十步之内屏蔽一切监听耳目,连最精妙的‘听风阵’也无法捕捉你的言语。但切记,每日只能启用三次,每次不超过半炷香时间。否则,反噬将伤及神魂。”
黑牙郑重接过,系于腰间。
“还有一事。”苏凌望着他背影,忽然道,“若你在鬼骨坊见到一个穿灰袍、戴竹笠的女人,不要动手,也不要交谈。她姓柳,是我安插在那里的暗桩,必要时会助你脱困。”
黑牙点头,推门而出。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他裹紧黑袍,融入人流,脚步坚定地朝东市而去。每一步踏下,都像是在与过往的自己告别。他曾是地底阴影中的杀手,只为生存而挥刀;如今,他却是执棋之人,肩负着拨乱反正的使命。
东市位于皇城东南隅,原本繁华异常,近年因赋税苛重、商旅凋敝,渐渐沦为三教九流汇聚之所。鬼骨坊藏于一处废弃窑厂地下,入口隐蔽在一口枯井之中。黑牙依图索骥,避开巡逻衙役,悄然滑落井底。
井壁潮湿滑腻,爬行十余丈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巨大cavern,穹顶悬挂无数萤石灯,映照出嶙峋钟乳与层层叠叠的货架。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盛放着干枯眼球、断指残肢、蛇蜕虫壳,更有整具蒙布的尸体悬吊半空,随风轻晃。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药香交织的气息,令人作呕又莫名清醒。
黑牙缓步前行,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卖“招魂幡”的老妪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继续缝制人皮灯笼;卖“断头酒”的汉子正用骷髅杯斟酒待客;角落里一名瞎眼卜者喃喃念咒,面前铜盆中浮起一团血雾,勾勒出扭曲人脸。
他按苏凌所授暗语,在第三排摊位前停下,低声说道:“寻一味能唤神息的膏药,听说叫‘渊涎’。”
摊主是个瘦削男子,脸上覆着青铜面具,闻言缓缓抬起头,眼中竟无瞳仁,只有一片惨白。
“渊涎已断货三年。”他沙哑道,“除非……你能拿出同等价值的东西交换。”
黑牙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小片真正的鼍神鳞甲??那是师尊当年赐予他保命之物,仅有指甲盖大小,却蕴含一丝温润灵力。
面具男瞳孔骤缩,猛地伸手欲夺,却被黑牙迅速收回。
“条件。”黑牙冷冷道。
“白面郎今晚子时会在‘葬语堂’主持一场‘唤灵祭’。”面具男舔了舔嘴唇,“你要去,就得交一个人头作入场券??刑狱司副使赵崇义。他在追查鬼骨坊,杀了他,你就能进去。”
黑牙冷笑:“你知道我是谁派来的吗?”
面具男僵住。
“告诉你一句实话。”黑牙逼近一步,杀气隐现,“我刚从影司出来,怀里揣着缉拿你们全伙的名单。若非想查清玄牝余孽,此刻早该调兵围剿。现在,给我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说白面郎在哪,要么等我破了葬语堂,把你钉在门口当招牌。”
面具男额头渗汗,终是颓然垂首:“西廊尽头,第七扇门。但他身边有八名‘蜕皮卫’守卫,个个服食过妖丹,力大无穷,且不怕痛。”
黑牙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行至中途,忽觉袖口微动,似有纸条塞入。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转入僻静拐角,展开一看,仅有一行小字:“灰袍女在北角茶棚,铃响两次即走。”
他心头一震,循迹而去。果见一灰袍女子独坐茶棚,竹笠遮面,面前一杯凉茶未动。他依言轻晃寂音铃两下,女子倏然起身,快步走入暗巷。
黑牙紧跟其后。
巷底狭窄幽深,女子摘下竹笠,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庞,左颊有一道蜈蚣状疤痕。
“柳七。”她自报姓名,语速极快,“我知道你要找白面郎。但他只是棋子,真正主持大局的是一个人称‘渊君’的存在。此人精通‘蜕形术’,能短暂化作鼍神形态,已在三日前夜现身皇城护城河,掀起巨浪,吓得守军跪拜叩首。”
黑牙心头剧震。
“他还计划在五日后太庙大祭之时,借阴雨天气掩盖气息,潜入宗庙地宫,点燃‘九幽引魂灯’,强行唤醒沉睡的地脉怨灵,制造‘鼍神震怒,天罚降临’的假象。届时百官惊恐,皇帝震骇,必然下诏清查‘渎神者’,而第一个被推出去祭旗的,就是孔鹤臣。”
黑牙咬牙切齿:“不能让他得逞。”
“但你也不能硬闯。”柳七提醒,“葬语堂布有‘反影阵’,可扭曲光线,混淆方位,贸然进入只会被困死其中。唯有在子时初刻,月光斜照井口之时,阵法会出现一道缝隙,持续十二息。”
她递过一枚漆黑钥匙:“这是开启地道的信物,可通向祭坛下方的通风井。你若能在灯燃之前破坏灯芯,便可阻止仪式。”
黑牙接过钥匙,郑重道:“多谢。”
“不必谢我。”柳七苦笑,“我兄长便是当年玄牝殿殉难的祭司之一。我潜伏于此,只为查明真相,而非助纣为虐。”
说罢,她重新戴上竹笠,消失在黑暗中。
黑牙握紧钥匙,仰望天色。日影西斜,距子时不过两个时辰。
他闭目调息,运转隐雾诀,体内真气如溪流汇海,缓缓充盈四肢百骸。十年苦修,终为此刻。
夜幕降临,风雨欲来。
子时将至,黑牙潜至葬语堂外。果然见八名赤膊壮汉环立门前,皮肤泛青,筋肉虬结,宛如非人。他屏息静气,待月光掠过枯井顶端,刹那间跃入缝隙,顺着地道疾行。
尽头是一间圆形石室,中央高台之上,九盏青铜灯排列成环,中间一盏最大者尚未点燃,灯芯浸染猩红油脂,散发出浓烈腥气。
黑牙正欲上前,忽听头顶传来阴冷笑声:
“我等你很久了,黑牙。”
石室顶部裂开,一人缓缓降落,身披黑鳞长袍,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泛着幽绿光芒,赫然与传说中鼍神之目一般无二!
“你以为你能阻止命运?”那人低语,声如潮汐起伏,“真正的鼍神早已退隐东海,而我,才是这个时代的‘新神’!”
黑牙拔刀出鞘,寒光映照铁血誓言。
“我不知你是谁。”他一字一句道,“但我记得师尊说过??风里的杀机,从来瞒不过听风之人。”
刀光乍起,撕裂黑暗。
这一刀,不只是为了孔鹤臣,也不只是为了清流正义。
更是为了那个曾在寒夜里将他抱起、默默注视他远去的“师尊”。
为了那份迟来十年的信仰与尊严。
他要亲手劈开这虚假的神谕,让真正的光明,照进这片沉沦已久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