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来自桃花源的老人【求月票!】
日暮黄昏,渔歌唱晚。
双峰间南岸,官道旁。
一辆大周朝郡主规格的车辕停泊路旁。
周围巡逻的白虎卫甲士们对这辆车辕似是见怪不怪了,无人上前审问。
只不过眼下的车辕,有些奇怪。
马车位置不见人影,车上惟帐后方,却有人。
卫安惠隔着车辕上的瑰红色薄纱,望向远处「垂头丧气」西落太阳。
视角问题,这轮落下的红日,正好处在双峰尖的南峰丶北峰之间,落到了中间的江水后方。
卫安惠看的有些出神。
曾经有一位卫氏的家臣来自东之滨,向她的父王梁王殿下献宝时,附带禀告过,人间的太阳每日都是从东海的尽头升起,一路西去,疑似也要落入类似的「西海」。
幼时的卫安惠在殿堂的大门外偷听到后,曾经不止一次的疑惑,太阳这麽大一个火球每次落入海中,是否会发出类似烙铁与水的「刺啦」声,且是寻常声音的万倍不止。
直到现在,她也会偶尔想起,但也没有小时候那种疑惑不解的执念了,因为现在清楚了,世上很多事是没答案的,何必常常困恼自己呢。
「郡主怎麽出来了。」
就在卫安惠出神之际,卫武从远处走来,登上马车的马夫位置。
他还是那一副老模样。
马夫的衣饰,头上带着一条白布条。
卫安惠收回目光,看向卫武时,发现他手中好像有一串珠子,被他收入袖中,看不清楚模样,好像是王叔魏王赐予的。
说起类似佛珠,容姐姐手里好像也有一串白玉材质的」·
见卫安惠呆呆的,不说话,卫武又问:
「那件紫裙呢?郡主见到容女史了?」
卫安惠摇摇头。
「容姐姐不见我,裙子我托易指挥使送进去了,她刚刚从浔阳城回来,经过这边—...」」
卫武轻轻颌首。
卫安惠看了眼浔阳石窟方向,问:
「武叔刚刚乾什麽去了?」
卫武道垂目:「我去把三公子的牌位和骨灰收起来了,后日,郡主带回去吧。」
「好。」
卫安惠抿了下唇。卫武忽问:
「郡主为何给离扶苏发去邀请,你之前不是不让义们邀请他吗?这次怎麽自己主动邀请了?」
卫武回过头,看不见瑰红色惟帐后方小郡主的具体表情,只能看见她似是低头姿势。
卫安惠没答,反问道:
「武叔,为何要我十五那日一早就走。」
卫武对前面那件事未有责怪,表情木讷的点了点头:
「那日可能危险。」
卫安惠问:「是有反贼吗,那咱们去湖口县,就不危险了吗,听说那儿有水贼匪患,官兵正在剿匪。」
卫武摇头:「已经派人去提前安排了,郡主大可放心,出发就行了。」
卫安惠低声:「放心过去————」
她感受到身下的马车突然开动,是卫武在启动马车。
驾车的国字脸汉子忽然道:
「郡主,这次他好像也没应你,你喊他也没用。』
惟帐后方的卫安惠一言不发。
「吴———吴先生。」
星子坊,承天寺,一间斋院前正有俩位故人重逢。
元怀民情不自禁喊了声。
精瘦小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下他,和蔼问:
「怎麽,不请老夫进去坐坐?」
元怀民第一反应是有些紧张的经过精瘦小老头身旁,走到门外,左右四望周围的巷落,似是担心着什麽。
「老夫只有一人,小怀民无需再看。」
精瘦小老头摆摆手,恬淡道。
元怀民确认周围无人,回过头,发现吴先生已经背手走进了院子。
他无奈,只好跟进去,紧关院门,挂上木牌,谢绝来客。
精瘦小老头先在院中饶有兴致的转了一圈。
元怀民跟在后面,手脚有些无措。
明明他身高顾长,跟在瘦小老头身后,却和一个小媳妇一样拘谨。
「你这院子是两个人住吧?」
「嗯。」
7
「你倒是在哪都一样,孤身一人,过的自在,管他境遇如何,只要是有酒有乐曲就行,当年在长安破寺里初见你时,老夫就知道你是这麽一个人,喝的烂醉如泥,宿醒了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舔着张脸找老夫借钱。
「老夫当时就一个穷到给秃驴们画画的,一大把年纪了,哪里有钱借你,真是不害臊,你那日还夸下海口,说自己祖上老阔了,家财万贯,挥金如土,改日就带老夫回去,想要什麽就拿什麽,你祖宗付钱-—-结果那一笔欠款,到了老夫离开长安时,才见你扣扣嗖嗖的还清,哈哈哈。
元怀民闻言,有些难为情。
不禁说出:
「但是晚辈后面还是带吴先生您回去了,也送了您东西,履行了诺言,晚辈也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送你的东西,会闯下大祸来————」
吴道子像是没有听到,背手前进,笑眯眯道:
「不过,你这千金散尽还复来般的乐观豁达,很合老夫的胃口。」
元怀民欲言又止。
吴道子突然在一间书房前停步,原本笑眯眯表情愣了一下,轻「」一声,
他走进房中,拿起桌上一沓画卷,仔细瞧了瞧。
吴道子回过头,有些认真的说:
「你还在画着啊,老夫当年教你的那些画艺,是一点也没落下,反而愈发精进,可也不见你用它扬名。」
元怀民摇头:「只是临时抱佛脚,吴先生不是也知道,我要给圣人献一副画吗。」
吴道子喷称奇:「不,你一点也不是临时抱佛脚,你在画艺一道上,已经算是尽得老夫真传了,无需谦虚。」
元怀民不说话。
同时也没有说,他这些年在江州司马任上,除了专研画艺外,还醉心琵琶琴曲等技艺,还有最近跟随李鱼兄一起研究的笔直木棍-·-都是一些无用丶或说不想用,但却有趣的东西。
吴道子放下画卷,走回院中,悠悠坐下。
元怀民无奈,上前给他倒茶,间隙,他垂目说:
「我一直不解,吴先生您画技了得,出神入化,在长安佛寺作画扬名后,连二圣都亲临来请,荣宠至极,当年却又为何不在宫中继续作画了。」
「那小怀民,你又是为何不愿露出画艺,嗯,还有诗词文华一道,你又是为何闭嘴的,怎麽不去给大周女皇歌颂一下太平盛世?」
元怀民无言以对。
吴道子接过茶杯,低头瞧了眼茶水,问:
「当年那一跤摔狠了吧,再也不见你有什麽诗词佳作传出来,长安少了个风流不羁的大才子,江州浔阳却多了个爱宿醉迟到的破落司马。」
元怀民低声:「是我活该,不该非议朝政。」
吴道子恬淡的说:
「老夫倒是觉得你的诗没错,她卫昭就是鸡司晨,就是窃国之贼,文人诗词里抱怨几句怎麽了,玩那文字狱,与掩耳盗铃无异,还不准人说了?过了一百年,青史上也依旧要写她卫昭,在大乾天授元年窃了国。」
元怀民摆手:
「我那时是不知天高地厚,在青楼朱馆作乐,被狐朋狗友一哄,什麽话都乱说,什麽诗词都敢做,太年少轻狂了,自己贬官不要紧,后面还连累了家里,把我强保下来,才不至于人头落地------落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像秋娘说的,这个教训我得好好吃,不能再拖累她们了。」
吴道子笑眯眯的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不不不,都说酒后吐真言,小怀民,你若是心底真的认错,你就不会沉寂这麽多年了,不会不服从家族安排重回长安了,有那麽多次机会,你都不把握,
像小娃娃一样较劲,你说,对于那事,你心里当真没有一口气在吗?」
元怀民依旧摇头。
他笑了下说:
「我这些年在浔阳过的挺好,长安的往事,偶尔想想,真如一场大梦,恍如隔世。
「记得刚来浔阳城的那几晚,每次看见窗户外面的漆黑大山,不同于璀璨灯火丶光耀万年的长安,我都有点害怕,但望多了此景,却渐渐顿悟了,我是个好吃懒做的俗人,不适应这巨变的长安。」
吴道子摇了摇头:
「小怀民啊,你不是俗人,嘴里说自己是俗人,但你不是,可能很多人都说你好吃懒做,说你厚颜无耻,但只有老夫知道,你是一个清高的人,别人笑你太懒情,你却笑他人看不穿.—··—
「可是清高的人,是活不痛快的,反而是越俗气的人,越是如鱼得水,想要顺风顺水,第一件事,就是要心底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因为这世道就是不能让清高的人得志的,那会太傲了,大夥都不满,你说可惜不可惜?
「但是这话也不绝对,因为千百年来,总有那麽几个清高的人,撞到大运,
天降的大运,让其顺势而起,扶摇九天,不用勾心斗角的往上爬,就成为了举世瞩目的人物,这也是很多小娃娃话本里爱看的英雄人物。
「可这样的人,决不会觉得自己是狗屎运,不会觉得是撞了大运,因为清高,他们会清高的觉得是自己厉害不凡,你说可气不可气?这让万千无运道丶却努力爬的俗人如何不愤慨嫉恨?
「这反过来也让同类的清高之人,无运道的清高之人,愈发难以存在了,因为会一直摔跤一直摔跤,摔到他们认俗为止,这也是大多数清高之人的结局,至少老夫看到的都是如此·-但是也有一个例外。
「什—什麽例外?」
「你这个例外。」吴道子上下打量元怀民,十分慨然说:「你是越摔倒,越是清高,哪怕摔到现在这样,从繁华富饶的长安,一路摔到江州浔阳的穷乡,但你就是不去变,你还是清高得很,你小子心底真傲啊!傲的好!」
元怀民沉默了,万千话语全部卡住。
吴道子眼神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
他喝了口热茶,突然道:
「小怀民,若是给你一份大运,让你也当一次得大运的清高之人,当一次举世瞩目的人物丶小娃娃话本里爱看的英雄人物,你要是不要?」
元怀民直接偏开了视线,看着一旁的地面,语气有些生硬的说:
「吴先生莫再开我玩笑了,您快走吧,拒绝圣人橄榄枝后,这些年朝廷就一直在找您,更别提之前那件事,你从我元氏秘库中提前取走的东西·——-走吧,您现在走,我就当您没来过,我什麽也不知道。」
吴道子丝毫不急,反而一脸感兴趣的换了一个方式问:
「那这样,你既然说自己喜欢好吃懒做,说自己是俗人,那乾脆就更洒脱一点,老夫带你去一个更适合独居摆烂之处,如何?」
精瘦小老头一笑起来,眼晴就咪成细缝,几乎看不见:
「那地方叫桃花源,你可能听过,里面的人都不错,老夫也去过。」
「桃花源?」
「嗯,怎麽样,感不感兴趣?」
元怀民疑问:「这个桃花源,是不是桃花源记里提到的那个?真有这地方?
吴先生您找到了?」
精瘦小老头笑容不变:「小怀民选一个。」
「不选,吴先生这次来,到底是要干嘛?我谪居浔阳,已经没有什麽东西可以大手大脚给您了。」
吴道子脸色平静下来,说:
「老夫不是要你的东西,老夫其实一直把你当作学生,亦师亦友的学生,从你在长安那座破寺里醒来找我借钱起就是了。」
元怀民情难自禁,语气激烈了点,几点唾沫飞出:
「我何尝不也是把吴先生视为师长,但也仅限于此,只是传授画道的师长,
我并不想掺和您要做的事情,也不想指摘。」
他用力的摇头说:
「我哪也不去,浔阳很好,我不走,我不想得大运扶摇直上,也不想去什麽桃花源,我只想待在这里过些安稳日子,囊中宽裕了就去浔阳楼听听琵琶,囊中羞涩了就去好友家蹭蹭饭,下值回来,还能陪朋友去捡捡木棍树枝-—..」
吴道子奇怪问:「那你这次为何给大周女皇献画?不就是拍马屁邀功吗。」
元怀民不回答,伸手有些不客气的把精瘦老者的茶杯夺走,偏头看向一侧。
送客的意味不言自明。
吴道子却笑容开心的看着他,有些感叹的问:
「若老夫偏要你继承衣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