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麽说,佛郎机大举进犯大明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这也不算好事。」李青一边吃喝,抽空道,「不大举进犯,则会不断小规模骚扰。」
一边,黄锦插话问:「就没有第三种可能吗?」
「比如……?」
二人抬头看向他,一脸好奇。
黄大胖子顿时底气不足起来,嗫嚅着说:「我是觉着……他们在莫卧儿吃了大亏,在日本国……付出与回报也不成正比,士气低迷之下,难道不会打道回府吗?」
李青哑然失笑,继续吃喝。
朱厚熜胃口不大,解释说:「从情理上讲,确是如此。」
黄锦知道肯定还有但是。
「然而,你忽略了佛郎机海军大将的心理。」朱厚熜说道,「佛郎机这次押上了所有,可如今却无所得,回去的话普通士兵还好,这些大将必遭清算。」
黄锦点了点头,又问:「这些人就不怕……士兵哗变吗?」
「只要满足士兵的需求,比如财富丶权力,女人,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就不大了。」朱厚熜说道,「一直以来,佛郎机都是殖民化发展,到了一个地方就作威作福,本质上这就是一群江洋大盗,且其观念中也没什麽乡土情节,他们更在意眼前的实惠……」
黄锦挠了挠头,讪笑道:「还是太上皇博学。」
「其实也不用这麽麻烦。」李青吃的差不多了,撂下筷子,道,「只要效仿西楚霸王,来个破釜沉舟,士兵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你这就极端了。」朱厚熜说。
李青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或许吧。」
这时,
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李先生回来了吗,哪呢哪呢?」
接着,少年就冲了进来。
小一年不见,少年又长高了些,不过总体变化并不大。
少年见真是李先生回来了,青涩脸庞的兴奋之色更浓了些,忙行了一礼:「臣参见太上皇。」
「过来坐。」朱厚熜招了招手。
少年乐呵呵上前坐了。
「你父皇没过来吗?」李青问。
少年指了指外面。
紧接着,朱载坖便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拘礼,过来坐吧。」朱厚熜拍了拍少年肩膀,「去,坐你李先生那边,载坖,你坐为父这儿。」
「对对,父皇您坐皇爷爷这边。」少年起身让位,颠颠儿跑去对面的李青边上坐了。
朱载坖好笑摇头,走到父皇边上坐了,开口说道:
「先生这次辛苦了。」
李青笑笑。
「既然先生回来了,不妨就见证一下这重要的时刻吧。」朱载坖说,「六部九卿都已知晓了此事,这次的皇权更迭不会有什麽动荡。」
李青缓缓颔首:「日子定了没?」
「三日之后!」
李青讶然。
少年吃惊的张大嘴巴,讷讷道:「父皇,如此重要之事,难道不应该让钦天监卜算一下吗?」
「卜算过了。」朱载坖说。
朱翊钧闷闷道:「我不信!」
「卜算不卜算的也不重要。」李青开口道,「国之重器怎可寄期望于一个『黄道吉日』?」
朱厚熜幽幽道:「要是皇权更迭讲究黄道吉日,老皇帝不是要挑一个黄道吉日驾崩才好?」
「呃……」
少年无言以对,只得讪讪称是。
「三日时间……也够准备了。」李青缓缓点头,「既然你有了决定,那便如此吧。」
朱载坖心下一片轻松,迟疑道:「先生之前的承诺……?」
「作数!」李青好笑道,「不愧是父子,真是一个德性……」
随即意识到跟朱载坖没那麽熟,李青打了个哈哈:「玩笑之语,玩笑之语……」
朱载坖本来也不在意,李青这麽一整,反倒是有些在意了,暗暗叹了口气,问:
「父皇的龙体……允许吗?」
「当然。」李青肯定道,「你父皇现在的状态,就是为了接下来的游玩做铺垫,没问题的。」
朱厚熜哈哈笑道:「翊钧长大了,咱爷俩也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
「哎?不是……」少年听出了弦外之音,惊道,「我一登基,你们就要去游山玩水?」
「你都登基了,我们还不能游山玩水?」
「可……」少年望向李青,「李先生你……也去?」
「当然啊。」朱厚熜替李青回答,一脸的理所当然。
一边,黄锦挺了挺胸脯,昂着胖脸——还有我。
少年傻眼了。
「我一登基就成孤家寡人了?」
「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
「……」
少年一副苦瓜脸,瘪着嘴道,「皇爷爷我也想……」
「你再想想!」
「……是,祝皇爷爷丶父皇丶李先生,玩的开心。」少年一点也不走心,显然言不由衷。
不过,几人都原谅他的『不懂事』。
李青说道:「你也不是孤家寡人,你不还有臣子的嘛。」
「嗯。」少年闷闷道,「我知道,你们安心游玩便是了,我无非就是辛苦一些罢了,又有什麽打紧,又哪里苦了呢?」
李青眉头一皱,望向朱厚熜,神色不善。
「这不关我事啊。」
朱厚熜大呼冤枉,气郁道,「小崽子,你这矫情劲儿谁教你的?」
反正不是我……朱载坖掸了掸衣袍,正了正身姿,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光明磊落姿态。
「真不是我,我真没教他这个……」朱厚熜连连辩解,继而狐疑道,「不会是你吧?」
「你还倒打一耙是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李青你有时候也挺……这样的。」黄锦帮腔说。
李青气郁道:「好,好啊,你们主仆情深,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黄胖子……」
「你看你看……」朱厚熜忙指着李青,一边看向儿子和大伴,「像不像?语气,神态……像不像翊钧刚才?」
二人点头。
像,太像了。
李青勃然大怒。
正欲发飙,少年先发飙了。
「好啦!」
李青一滞。
父子主仆三人也是一怔。
少年抬头扫过三人面庞,愤懑道:「你们是大人,也是长辈,就不能成熟一点吗!啊?就不能给我树立一个好榜样吗!啊?你们就不能成熟一些吗!啊?你们瞧瞧……你们哪里有一点大人的样子!!!」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辩驳,甚至还有些心虚。
见三人如此,少年更委屈了,火气也蹭蹭往上窜,怒道:
「枉我是那麽的崇拜你们,枉我以为你们的英明的,睿智的,理性的,慈爱的……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你们对得起我吗?……」
李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少年有火气也能理解,可见少年说个没完,当下也不再惯着,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就是这麽跟你李先生说话的!?」
朱厚熜当即『俺也一样』,怒道:「孙贼,我是你爷爷!」
「我是你爹。」朱载坖弱弱补充。
少年一滞。
李青骂道:「反了你个小兔崽子……这番话是你能说的?你想造反不成!?」
「我……」
少年定了定神,怒气消散了,眼神也清澈了。
天呐,我刚说了什麽,我……我竟然训斥了李先生,我竟然呵斥父皇,我竟然骂了皇爷爷,我在做什麽啊我……
少年脸都绿了,心脏砰砰狂跳。
李青见效果达到,板着脸道:「下不为例!!」
「哎。」
朱翊钧点点头,心虚的瞧了眼父皇丶皇爷爷。
父子二人则是一副余怒未消,却选择大度的姿态。
少年还是选择了道歉,起身行大礼:「父皇,皇爷爷,翊钧悖逆犯上,还请责罚。」
「哪有爷爷舍得责罚孙子呢?不就是骂了皇爷爷两句嘛,没事儿,皇爷爷不生气……」
朱载坖心说:「父皇,您这算不算矫情呢?」
可此时此景,他也不知道该以那种方式缓解气氛,无奈之下,只好『俺也一样』……
一边的黄锦,心理活动最是丰富。
『这下可算找到根儿了,就说嘛,少时主子明明不矫情,也是进了京之后才这样……都是李青给带的,哼,自己矫情,看谁都矫情,自己矫情带的别人也矫情……』
李青忽觉浑身不自在,抬头瞧见黄锦眼神怪异,隐隐带着一丝嘲讽,不禁恼羞成怒:
「黄锦,你什麽眼神?」
「啊?我……我这么小的眼睛,能有啥眼神啊?」黄锦头一次主动承认自己眼睛小。
朱厚熜清了清嗓子,道:「算了算了,过几日就是翊钧登基的大日子,都别这麽暴躁,载坖啊。」
「儿臣在。」
朱厚熜呼了口气,问:「准备的龙袍合身吗?」
朱载坖怔了一下,心间忽然涌现出一股酸楚,点了点头,认真道:「合身的,合身的,不肥不大,正正好好。」
「合身就好。」朱厚熜微微点头,笑望向孙子,「你比皇爷爷命好。」
少年自然也知道皇爷爷的辛酸往事,闻言,亦是满心酸楚。
「皇爷爷,孙儿一定不让您和父皇失望。」
「朕的孙子长大了啊。」朱厚熜悠然而笑,「永乐有永乐的好圣孙,嘉靖有嘉靖的好圣孙,呵呵……咱老朱家得天独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