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万历皇帝脾气性格的,必然只有他的身边人。
张鲸现在给张四维出主意,让他安排科道言官弹劾冯保滥权,操控永宁长公主婚事对他发难,其实是经过他精心谋划的结果。
永宁长公主朱尧?是明穆宗朱载第四女,母孝定太后李氏,明神宗朱翊钧同母妹。
就在今年1月,万历皇帝封胞妹为永宁长公主,并为之选驸马,由司礼监太监冯保负责。
冯保在收受贿赂后选择京城中一位身患病的富家子弟梁邦瑞,时任首辅张居正极力赞同,李太后也被他们蒙在鼓里。
婚礼当日,梁邦瑞竟鼻血不止,沾湿礼服,几乎不能完成仪式,而太监们竟还坚称是挂红吉兆。
梁邦瑞在结婚后又遭到太监,宫女屡次勒索,且被打骂,3月成婚不到两个月便告身亡,永宁公主竟终生不识闺房之事。
此事发生在5月份,当时也曾轰动京城。
不过事后,朝堂上并没有闹出风波,因为宫里自始至终都很沉默,并没有传出要追究冯保责任的消息。
永宁公主的母兄都没有为此出头,朝堂上那些官员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其实,这样的事儿如果换个身份,放到民间,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案子。
女方是可以用骗婚的理由告官,不过大多还是民间私底下自行协商解决,很少会由官员判案的。
李太后那边什么情况,魏广德还真不知道。
毕竟那里是李太后的宫禁,就算是陈矩,也只能是安插几个小黄门在那边,太后身边要想安排人实在太难,那都是慈宁宫总管太监的手下。
乾清宫里能安插入手,还是因为陈矩以前做过随侍太监,跟在皇帝身边,所以当时就已经把人派在宫里伺候着。
“陛下真的对冯保不满?”
张四维心中依旧有一丝担心,不过却见到张鲸轻松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太后那里是怎么回事儿,但皇儿爷那里,绝对是对他不满的。
不过,我看能看出来,皇爷对那冯保多少还有些顾忌。”
张四维闻言,也是微微点头。
其实,皇帝对于家里一个奴才,不该如此才是。
可惜,冯保从小就照顾皇帝衣食起居,又奉懿旨一直教导皇帝,对万历皇帝来说,冯保也是他半个老师。
何况,冯保也会借势。
很多时候不是自己出面教导,而是利用李太后对皇帝施加惩罚。
所以时间长了,万历皇帝心里已经多少对冯保产生了畏惧。
这个畏惧不是怕这个奴才,而是怕他身后的母后李太后。
这事儿,朝堂大员们心里多少有数。
也是因为皇帝真正怕的是太后,所以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不过,我觉得,虽然李太后没有明说,想来心里对冯保也是极为不满的。
张鲸又补了一句,毕竟害了自己闺女一生幸福,李太后不恨才怪。
只不过,张鲸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事儿发后,太后和皇帝都没有公开处置冯保,甚至都没有传出慈宁宫对冯保的什么不好言论。
“丢两个卒子,试探下宫里的反应?”
张四维明白了,张鲸还有这个目的。
不知道冯保到底怎么哄的李太后,还是李太后强压不满,反正只要上奏弹劾,多少都有机会看出他们的心意。
皇帝会不会顺势处置冯保,太后会不会为他说话,或者落井下石,都未可知。
“呵呵,刚刚罢免了潘晟,马上再弹倒冯保,张阁老,你以为后面朝堂会如何?”
张鲸继续说道。
“呵呵,公公高见。”
张四维用有点谄媚的笑容对张鲸恭维道,“那潘晟的折子,陛下那里怎么批的?”
可以说,这个计划如果成功,那他张四维就成为朝中唯一可以接收张居正政治遗产的人。
就算消息传到江陵张居正耳中,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傻,也知道该怎么做。
潘晟垮了,冯保倒了,他在朝堂上的布置可谓全都没了。
“潘晟的奏疏,冯保已经送进乾清宫,皇爷还没有批红。
不过,我听到冯公公可是一个劲说这个潘晟的不好,说他在礼部任上为了入阁就开始结党。
他的做为,连徐学谟这个礼部尚书都看不过去了,都上奏弹劾。”
张鲸笑道。
听到冯保那边还在帮他们助攻,张四维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已经预见到明后两日宫里应该就会传旨让潘晟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说起来潘晟也很多倒霉的,六十多的人了,接旨入阁,高高兴兴从浙江跑到北京,却听到朝堂上弹劾他的消息。
再分析了朝堂势力布局,果断认怂,连心心念念的内阁大学士的位置都不敢要了。
可见这个人谨慎到什么程度,明哲保身已经被他看的明白。
而此时京城劳堪府邸大门外,此时门外几个家丁手持火把灯笼,送一行人出府。
“任之,回吧,不用送了。”
魏广德大着舌头对劳堪说道。
“你喝多了,我送你上轿再回去,看着点路。”
今日劳堪设宴,招待和他关系好的官员,魏广德自然也在其中。
就在魏广德快要上轿的时候,劳堪又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善贷,大家都觉得这个张四维不简单,你可要放在心上。”
魏广德止住脚步,就站在大桥前,回头看了眼劳堪,忽然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劳堪忽然心里泛起一丝惊诧,这不是醉酒后那种肆意无法控制的笑容。
“你们的提醒我自然知道,而且早有准备,这话就不要传出去了。”
魏广德只是用极小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的这句话,若不是劳堪就在他身边,几乎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还以为是醉酒后的呢喃。
看着魏广德重新弯腰钻进轿子,轿夫抬起大轿向远处行去,劳堪才回过神来。
“早有计较,又不想让人知道。”
劳堪心里念叨一句,随即摇摇头往回走。
府里还有几个喝醉的,都要安排着一个个送出来。
其实他也醉的厉害,迈过府门门槛的时候,还伸手扶了把家丁,这才没被绊倒。
轿子穿街过巷,不过一刻种就来到魏府门前。
劳堪这次回京做官,自然是长久打算,所以在内城南坊里买的宅子,和魏府离得不远,这也方便他们喝酒说事儿。
就算皇帝要上朝,这里出发也会更近。
其实,张居正虽然府邸在外城,但是在内城也有一处宅子,只是院子不大,是供他应付朔望朝会准备的居所,一个月都难得住上三两天。
很快,府门打开,有长随扶着醉醺醺的魏广德进入府中。
张吉也在得到消息后,急匆匆赶来,从长随手里接过魏广德,扶着他往后院走,同时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老爷,今晚广和楼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了。”
“哦。”
魏广德脚步微微顿了下,然后继续往后院走去。
进了后院,魏广德对迎上来的丫鬟婆子吩咐道:“准备热水,老爷要沐浴。’
之后,他才带着张吉到了后院小书房里。
“说说吧,查探到什么消息?”
此时,魏广德已经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的对面前的张吉问道。
“张相和张公公在合谋弹劾冯保,以永宁公主那件事儿为由头,也是试探宫里对冯保的态度。’
张吉这时候弯腰,俯身在魏广德耳边小声说道。
“消息可准确?“
魏广德眉头一皱,心里觉得这招其实有效果的,只是他不能用。
因为他和冯保还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并没有撕破脸。
倒是张四维动手,就合情合理了,朝中谁不知道两个人关系不睦。
“绝对准确。
知道张鲸爱听戏,我就让人在广和楼几个包间里布下暗桩,只要他们包下包间,就派人在里面蹲守偷听。”
张吉有些得意的说道。
“呵呵,当初你拿下这广和楼,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成了他们商讨机密的地方。”
魏广德笑道,也夸奖了一句。
走在大街上,魏广德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街边的商店铺子,有那些不是自家的,或者自家没参股的。
反正,魏府也继承了以往阁臣的衣钵,在京城开起当铺,做起了大明帝国银行家的业务。
为了发展帝国经济,魏广德可是拿出不少钱财给那些需要资金的商人提供周转。
如果要说他现在的金融生意和后世的银行相比还欠缺什么,那就是没有吸纳储蓄的权利。
既然是典当,有人做生意赚钱,也有人做生意亏钱,然后生意就被抵账抵给魏府,成了魏府产业。
这些变动,只要魏家不拿出契约,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最多以为东家换了掌柜的。
“这个主意是张鲸提出来的,让长相去找御史。”
张吉小声说道。
“哈哈,让他们胡斯好了,我们就别插手他们的家务事了。”
魏广德笑笑,随即盯着张吉小声问道:“平阳府那边安排的人手,如今是什么情况?”
“平阳府?”
听到魏广德的问话,张吉愣了下,显然久不曾提及,都有些遗忘了。
魏广德也没继续说下去,就是等着张吉反应过来。
果然,片刻后,张吉才想起之前布下的那条暗线。
好吧,那是派过去搜集张家贪腐证据的眼线,像这样的人家,要是不干点为非作歹,再倚强凌弱的坏事,那都对不起长相入阁为臣的身份。
“已经进入府中了,这两年都没有联络过。”
张吉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小声回道。
“听说张老太爷咳得厉害,子维可是四处寻找止咳药材。”
魏广德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让张吉更弄不明白了。
“阿芙蓉有止咳特效,送点过去,少许加在香料里。”
魏广德平淡的语气吩咐完,就挥挥手让张吉下去。
张吉还有些没搞明白,这个时候还没有毒品的说法,阿芙蓉是止咳药材没错,但魏阁老让加入少许在张家老太爷的香料里,这是做什么?
做好事儿不留名?
等张吉出去后,魏广德脸上醉态消失,虽然面色依旧有醉酒后的潮红,但眼神清澈,哪有醉酒的样子。
“有时候,要拉一个官员下马,未必就必须找到他的痛处弹劾他。”
魏广德嘴里喃喃低语,“张江陵可以夺情,你张四维有这个脸吗?”
微微偏头,魏广德看到旁边书案上放的几本小册子,黄色书皮上赫然写着《病榻遗言》四个大字。
魏广德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抬了抬,但最终还是放下,没有伸手去取。
只不过,他脑海里不由得想到那年和高拱说完话后,高拱离开前留给他的那个诡异笑容。
魏广德忽然不自觉打个寒战,高拱是真的够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弄死了。
那可不是普通人。
再看看那册子,魏广德脸上尽是苦笑。
《病榻遗言》有四卷,据传说为高拱临终前所做,书中记述张居正勾结冯保阴夺首辅之位的经过,将张居正描述为阴险刻毒的人物,大骂张居正“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此书出现在京城时间已经不短,据说至少已经一月有余,显然是张居正离京后才刊印的。
而最近,这书在四九城风传,想来宫里也应该收到消息了。
毕竟,冯保这个时候还控制着东厂,虽然没有担任厂督,但他当初在东厂肯定也有自己安插的档头做眼线。
这书到底是不是高拱所作,怕是不好查清楚。
毕竟,张居正树敌较多,或许有人冒充也未知。
但是魏广德觉得这书,八成还真就是高新郑所作,自己被张居正、冯保摆了一道,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写书,等自己死后,在张居正失势时刊印出来,打击张居正的声誉,他是做得出来的。
别看万历六年他和张居正见面的时候,似乎已经和好。
魏广德可不认为,两人之间的恩怨就真的和解了,不过是为了借张居正之手,要一个身后名罢了。
虽然高拱死了,可实际上魏广德心里对他的不满依旧没有化解。
当初还是一伙儿的,这老小子就算计着绝自己入阁通道,就算没有得逞,但恩怨其实已经结上了。
不过没等自己想办法弄他,张居正就已经把他解决。
至于手段,高拱的手段也未必光明磊落,一样下三滥。
其实,大家都差不多,不然也爬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老爷,水热了。”
“知道了。”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魏广德随口答了一句。
起身,缓缓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