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御帐之后,刺鼻的血腥味便贯入商清晏的鼻腔,这里虽然被打扫了,但满地鲜血已经浸入地毯,味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散去的。
圣上满身狼狈,跪在龙椅之下,头发有些凌乱,毫无一国之君的体面。
他当然不是自愿跪在这里的,而是被粗粝的麻绳捆绑住,压在这里。
看到商清晏进来,圣上气得两颊颤抖:“是你!原来是你!是你在背后撺掇渐璞谋逆,一切都是你!”
圣上绝对不承认是他教育的失败,导致他的几个儿子一个个都想弑君弑父,他只能将过错归结于旁人。
今日最令他难过的,就是四皇子。
明明在帐中时,四皇子还满眼孺慕之情,谁知这场叛乱,亦有四皇子的手笔。
商清晏没有否认圣上的猜测,径直走上龙椅,坐了下去。
这个角度,九五之尊就像是他脚边的一条狗,只能匍匐在地,仰望他的光彩。
商清晏居高临下看着圣上道:“是我。”
圣上看向商清晏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是朕的错,朕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了你!”
圣上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满面通红,龇牙咧嘴,却因身上的麻绳,跪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商清晏幽幽道:“圣上难道没有杀了侄儿吗?”
圣上瞳孔微动,今日发生的种种,给他带来的打击太大,他这副外强中干之躯,已然承受不住。
所有情绪,都在看到商清晏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使他在瞬间出现中风的情况,右脸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但他还是尽可能道:“成为败寇,你还活着,就是朕最大的仁慈。”
商清晏嗤笑一声:“或许皇叔早就忘了,当年那碗汤药,如果侄儿真喝下去了,只怕早就成了一堆枯骨。”
父皇大丧之时,商清晏在柩前守灵,下人端来一碗汤,要他喝下去。
可当时他满心都是丧父之痛,还有目睹母后和皇叔苟且的恶心,自然是食不下咽,整个人浑浑噩噩,像个被遗忘在世间的幽魂。
他没有喝那碗汤,而是赏给了身边的菊骨。
父皇给他留下了四个心腹,梅风,竹影,兰意,菊骨。
梅风擅经商,兰意擅医术,竹影擅武功,菊骨擅文辞。
当时的菊骨也就比商清晏大了六岁,平日里协助商清晏的功课,那天因为商清晏食不下咽,便替他喝下那碗汤,也替他死。
商清晏遭受了一连串打击,却是什么都不敢说,听从兰意的话,装病发起高热,从那之后,便以孱弱示人。
圣上明显想起来了,低低笑出了声:“你那个时候才七岁!你才七岁!你的城府竟然如此深!”
圣上眼中透着几分疯狂,他想起先帝,也是早慧,少年老成,所有兄弟都活在先帝的光芒之下。
商清晏冷漠地看着圣上:“是啊,皇叔很自卑吧,哪怕我苟且活着,哪怕我闲云野鹤,对你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当年金鼎街上那次惊马,也是皇叔为杀我准备的吧。”
那是商清晏刚被废黜太子之位,得封南川王之后。
哪怕他刻意藏拙,还是无意间暴露了他的学识,被圣上记在心里。
那天他站在南川王府的门匾下面,街上就有疯马袭来,兰意为了护他,被马撞断了三根肋骨,肋骨插入心脏。
最好的大夫,也对自己的伤情无力回天。
商清晏道:“侄儿能活到现在,皆是身边人用命换来的,皇叔就不要说自己仁慈,没杀我这种蠢话了。”
可圣上大笑出声:“是朕之过!朕只恨自己的心还不够狠,还不够毒,才给了你东山再起的机会。”
圣上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些年来,他有太多次杀了商清晏的机会,可每一次都被商清晏巧妙化解,再有辛淑妃以命相威胁,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取他性命。
却没想到,他终究是败在了商清晏手上。
商清晏静静欣赏着圣上狼狈的身姿,满面痛苦的眼泪,心里波澜不惊。
他原本以为,看到圣上这样,他会是痛快的,可眼下看着圣上如蝼蚁般跪伏,只觉得荒谬。
这皇位,竟被这样一个刚愎自用,无能自负的人占了这么多年。
他父皇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在这个废物在位期间每况愈下,倘若父皇看到,不知该有多心痛。
商清晏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倘若他父皇没有死,亦或者他再大几岁,那么大殷,又将是什么模样。
可一切假设,都在天亮时土崩瓦解。
现在好了,黑夜终有尽时。
商清晏不紧不慢地将雪白色的外衫脱掉,向来爱洁爱整齐的他,将其随意丢在地上。
耳畔恍然响起他和虞安歌的对话。
“王爷为何总要穿白色?”
——“看起来干净,穿得干净,心似乎就没那么脏了。”
“哈哈。”
——“你呢?为何总要穿一袭黑衣?”
“杀人时,血溅在身上,没那么显眼。边关条件艰苦,一身衣服想要穿久一点,只能选个最耐脏的,久而久之,就不爱穿其他颜色了。”
商渐珩看了一眼自己这身黑色的劲装,觉得虞安歌就在他身边站着,怀中揣着的那串佛珠,在心口处微微发烫。
他的洁癖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可现在,他看着圣上,却想要以世间最肮脏之人的血,医治好他的疯魔。
商渐珩从腰间拔出一把雪白的匕首,轻轻拍在圣上脸上。
圣上瞪大了眼睛,惊恐道:“你想做什么!朕是天子!朕哪怕是死了,也要入皇陵,你决计不能这般羞辱朕!”
商清晏轻笑一声,那双琉璃目清澈干净:“圣上重伤身死,可不能归咎于侄儿,群臣要疑,百官要怪,也是太子手段残忍无情,连君父都能痛下杀手。”
明明是和辛淑妃一样的眼睛,在圣上这双眼,身体却是止不住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