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里每天都在更迭,一朝得宠权势无两,一朝失志连夜出逃。
你方唱罢我将登场,便是当年风光如丁谓雷允恭的大宅子,在他们或死或发配之后,再也没有往日的繁华,杂草长满了一地,也不知道换了几手,又是谁住进了昔日的豪宅。
更不消说太祖朝的宅子。
工匠们压根不明白,明明依旧亮丽辉煌的宅子为什么就这么砸了,然后做的一个小门比寻常百姓家的还小。。
多么糟蹋啊!
韩府依照梁川的指示,每一个大厢房尽可能的地改小,再做成上下隔层,这样能容纳的居民就会更多。
梁川不是没有想过,在城内买一栋宅子的钱足以在外面买一大片庄园,那样能养活的人就更多。
可是天底下的孤苦百姓千千万万,届时全都涌来,他的居养院就废了。
倒不如说汴京城是一个屏障,划了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梁川能帮助的就尽量帮助,天下的人,只能靠朝廷了。
梁川在疯狂地赶进度,因为现在这件事不单单是一项公益,夏竦在背后有更长远的打算。
陈熙春这次进宫就靠这项制度是否顺利!
而陈熙春已经怀有身子,若是不能加快进度,再托延上两个月,到时候陈熙春的肚子就会显现出来,那时候一切都晚了,不仅陈熙春进不了宫,误了官家的龙种,可能夏竦自身难保。
梁川很舍得花钱,改造三栋宅子一万贯钱眼睛都不眨一下,钱就这样花了出去。
汴京城的包工头王林揽下了这工程,四面八方调了无数的工匠,梁川是谁他可早有耳闻,可是梁川把这好好的宅子改成这副鬼样,他完全想不明白是图什么!
他倒是动作很快,五天的工夫调集了一千多名工匠,材料费花去了两万多贯,很不可思议地把三栋豪宅改造成了三栋贫民窟。
一时间这也成了坊间饭后茶余的谈资。
从薛桂还有詹之荣嘴时撬出来的私财留在梁川手头的,竟然几天的功夫给花得差不多清洁溜溜。
金钱创造效率,工程的进度取决于打款的速度。
梁川找人打了一块牌匾——居养院。房子一修好的第二天,便将牌子挂了上去。
第二栋宅子功能是要作为免费的医院,不仅发药看病,还有提供类似病房的住院功能,这一栋宅子则挂了一个安济坊的牌子。
第三个是实打实的养老院,最后挂了一个漏泽园的牌子。
这三个福利院的受众不一样,但是也有共通之处,差不多面向的都是穷苦大众,虽然是福利性质,但是却不是公共机构的背景,所以还是有些门槛。
安济坊还好,古代的药价格还没有到达天价,安济坊也没有办法去医治那些严重疾病,它的功能更多的只是给那些连病都看不起的人一些心理安慰,治一治小病,免费发放一些治疗头疼脑咽疼腹泻的小病。
要是天天给这些流浪者免费开人参冬虫,梁川就是有一座金山也不够挥霍。
如果说蔡京当初创立的这个福利制度,里面唯一一项可取之处,那就是漏泽园制度,这更像是中国南方某些地区的祠堂,一些家族的老人老了之后,药石失灵回天乏术就会把人搬到宗祠的大厅边上,让时间慢慢带走老人。
说起来这项传统感觉是糟粕,对老人相当的残忍,但是实际上却是比过度的医疗更加理性。因为但凡是搬到祠堂里的老人,都有子女轮番在边上守护,比自己老死或是在手术台上去逝,这样的临终更显得义意深长。
漏泽园就是把要濒死又没有人照顾的老人收纳到园中,送他们送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汉人看重活着的红事,更看重死后的白事,要是死的时候连一场像样的仪事也没有,那说明活着的时候是相当的差劲。
不仅如此,漏泽园最最重要的功能还会提供给逝者一块安息之地,立上一块碑,刻上生平往事,让他们不会做孤魂野鬼。
连这一点都想得到,夏竦这才真的对梁川五体投地!
如果说居养院会被人攻击成是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养一帮替自己说好话美话的闲人,那愿意替这些孤魂野鬼去操办后事的人,还会有人去指责他们是图谋不轨吗?这纯粹就是花销,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那天夜里,在夏府一顿饭吃到了半夜,梁川算是见识了夏竦这副身材的来因,那吃相是斯文不假,那食量是真的惊人,筷子拿起来就没放下过,跟饿死鬼托生没有区别。
一个人横扫了半桌子的菜,梁川就着跟前的几道菜吃得半饱,剩下的也就当看饱了。
关键夏竦吃饭绝不谈公事,只能乖乖地等到吃完喝足才开始谈公事。
吃罢饭,又倒了几盅陈年的葡萄酒,这酒的技艺与现代不同,没有酒精味,倒是有一股浓浓的果香,入口香醇,梁川都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陈年的美酒是香醇,三巡过后还是让人微熏。
梁川借着酒意突然开口道:“大人是否要将这福利制度推荐给朝廷,若是单单依靠民间的力量,只怕到时候维系时间不长!”
夏竦瞪了他一眼,饭桌上不谈公事是他的规矩,他不愿坏了吃饭的心情,一句话也没有回应梁川,继续喝着酒,吃着饭。
梁川吃瘪,心情波澜了一下,立即就收起那失态的神色,心中自嘲道,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
酒足饭饱,仇富又上一壶茶,两人对饮又是花了半天的功夫。
夏竦其他的都可以随便,独独这一套流程不走完他是不会罢休。
屋子里很静,仇富进完茶也不敢多呆,又朝梁川给了一个眼色,便退了下去。
“酒是好酒,喝多了便会误了大事。”
梁川粗粗地听了一遍,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发现不对劲,细细地品了品夏竦的这番话,这才发现话中有话。
“怎么,没听懂?”
梁川道:“还请大人不啬赐教!”
“你说的这些方案是个难得的好方案,但还需进一步考证,拿出一个稳妥而切实可行的方案,若是急了一招踏错,那就无可挽回。官场上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贪多嚼不烂,往往上面制定好的政策,因为小细节考虑不周,急着施行,到了地方上却成了残害百姓的恶法。”
梁川叹了一口气:“确实是这个道理。”
远的不说,范仲淹过几年就想改革,再过几十年,新生代的杰出代表人物王安石崛起之后,他们就开始施行新政。
诸如青苗法之类与民为利的良法,到了基层施行之时,基层的官员一看有利可图,便强加给老百姓,要他们来租苗种,借机再收取高利贷!
夏竦短短的一句话便道出了官场黑暗而不可更改的潜规则。这死胖子能从尸山血海当中走出来,与那些贪官污吏斗智斗勇,过关斩将爬到今天的位置,他们的那些小伎俩他会不懂?
“要是老夫把这个政策献给朝廷,你说官家是推行还是不推行!”
“官家以仁孝治天下,这举乃是大有益于老百姓的举措,他定是会推行,否则不是有损官家的声誉。”
夏竦哼了一声道:“一但我推行出去,那些个碌碌酸儒就会先骂老夫媚上,其次是假公肥私,用国家之财来满足极少数人的利益,最后这个政策推行到下面,你再推算一下会成什么样?”
梁川沉吟半晌,火烛影影绰绰,夏竦的脸显得无比狰狞。
梁川没有说话。
夏竦狞笑道:“这本是利民的制度,到了下面便会成为贪官污吏的贪腐盛宴!”
震惊、错谔,梁川急道:“这是从
何说起!”
“用官家的名号来实施,到时候必定会辅以严法考成,若是地方的官员执行不利,他们定会加以问责,这样一来又会导致两个后果!”
“哪两个?”
“这套制度既然强行要推行,那与人不如与已,能享受这福利的要么是地方官员的亲属,要么是当地的恶霸地主,穷苦的老百姓一无人二无路,绝不可能有机会享受皇恩雨露。”
“再者,有清廉死脑筋的地方官真的推行,那些老百姓一看朝廷有便宜可图,谁还会愿意去种地,直接享受朝廷的米粮不是再舒服!”
夏竦尾尾道来,说的他自己语调不住地升高,虽然他自己也贪,但是他信奉的是拿钱办事,一般就与那些想进步又报国无人的人行方便,起码贪他们的钱不会让老百姓走投无路。
这些官员就是眼里只有钱,他们才不会去管老百姓的死活,而且这样的官员他见过太多太多,连他这样的贪官都恨不能生吞了那些欺压百姓的人。
人性啊,经不起考验,汉人千百年来生存得实在太过艰辛,许多人无法指望他们能一辈子勤劳,更不能指望他们诚实,哪怕他们家中的粮食根本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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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竦了解的不仅是这些当官的,对老百姓同样了解。
事实上正如夏竦所预料的,蔡京创立了历史上最早的福利制度,完全只留下骂名。
朝廷强推福利制度,地方只能施行,却没规定每个居养院要养多少人,有的县城几万人员,居养院才能容纳三十人,杯水车薪完全不实用。
而且三十人能进去的,全是关系户,居养院吃的可不是稀饭,据说里面花的是国帑,顿顿不比酒楼差,剩下的钱则大部分被当地的官员贪墨。
他们能不喜欢这制度吗?他们喜欢死了!老百姓则对这制度恨之入骨,招致的民怨更加深重!
“那要如何杜绝这种现象?”总没办法对进入居养院的人产财要求他们进行申报吧,便是申报也能提供虚假信息,无从查证啊!
“你可采用告罪罚没制!”
“这是什么制度?”
夏竦想了想好像是前几年发生在汴京城的一件事,道:“前些年我听说陕北大荒流民无数,不少人往河南逃荒。京城中有一个人也是积德行善,免费给流民们施起了粥。”
梁川一听这故事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发生过,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那人也是颇有手段,施的粥都是糠,本来不是饿到不行的人谁人会去吃,结果竟然又在糠里加了一些砂土,这一手法更是吓退了那些混在流民当中想吃白食的闲人,实在是高明!”
梁川嘴巴差点掉到地上,这说的不就是自己!
“大人这不太好吧,那时候听说是救急,加上流民的数量太庞大,时间也短,那人才出此下策,这居养院是要长期办下去的,也给人家吃土,这不是造孽吗?”
夏竦冷哼一声,看着梁川心道你小子做都做了,还在这里装什么蒜?
“吃土是没必要,但是可以让他们吃糠!这玩意吃不好也饿不死,价格又比粟米便宜好几倍,最合适不过!”
梁川实在是佩服夏竦,这举一反三的能力实在是强,当初赈灾的法子还是自己想出来的,他竟然能用到这居养院来。
“大人还没说什么是告罪罚没?”
“这不简单?凡是入院吃闲饭的你就跟他们签个契纸,但凡发现他们家中有屋产田地的,一律充公,衙门的人得了你的契纸,别人去告,这大便宜他们能不要?”
“万一没人去告怎么办?这你放心,回头我就与开封府的商讨一下,把充公的屋产奖励给举报者,有了这一刺激,天底下人都盯着那些假装穷人的混饭者,比你自己去查强上百倍!”
梁川倒有一口凉气惊道:“大人好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