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与皇座之上，万年又万年 七情试炼篇【其十二】神

七情试炼篇【其十二】神(第1/2页)

七情试炼篇【其十二】

霜降那日，西市口的青石缝里渗进了十七道血痕。刽子手的鬼头刀卷了刃，在午时三刻的日头下泛着钝光。监斩官徐光年坐在柏木案后，看着血水顺着沟槽流进护城河，将浮冰染成淡红色。

菜市口卖炊饼的老王头说，那天的乌鸦格外多，黑压压地在刑场上空盘旋，却不敢落下啄食。直到未时二刻，第一片雪盖住某个尚书瞪圆的眼睛，鸦群才突然惊散——有人看见个穿白衣的小姑娘站在城墙垛口，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紫禁城的飞檐上，冰凌开始消融。水滴落在值夜太监的帽檐上，声音比更漏还准。养心殿的烛火常常亮到五更，偶尔能看见窗纸上映出两个依偎的影子——一个端正肃穆，一个头顶似乎长着奇怪的尖角。

“陛下，该用膳了。“莎莎的声音总是突然响起，惊飞檐下打盹的麻雀。她端着食案进来时，裙摆扫过门槛上未化的雪，却从不留下水痕。木泷权搁下朱笔，发现她今日特意换了支青玉簪——那是他上月从江南带回来的，玉里天然裹着道金线，像她偶尔现形的尾巴。

朝堂上再没人提起“狐妖“二字。倒是钦天监的奏折里，开始出现“白狐现，祥瑞至“的字样。老太监们私下说，如今陛下批奏章时，常有个银发少女在旁研墨，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圆润，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点锋利的弧度。

冬至大朝那天，六品以上官员都看见了惊人的一幕：皇后阿秀的凤冠上，竟缀着九条银狐尾状的流苏。当她在丹墀前转身时，那些流苏无风自动，恍若活物。站在前排的周延年突然面色惨白——他认出其中一条“流苏“的尾尖，缺了一撮毛，正是三年前被他用桃木剑削去的。

雪停那晚，木泷权在暖阁里批阅最后一份奏折。莎莎蜷在他脚边，尾巴盖着他的龙纹靴。炭盆里爆出个火星，溅在她袖口，烧出个焦黑的小洞。

“疼么？“他忽然问。

莎莎竖起耳朵，发现陛下看的不是奏章，而是本泛黄的《山海经》。插图上的九尾狐被虫蛀了半边，剩下半张脸却与她有七分相似。

“陛下在想什么？“她将下巴搁在他膝上，瞳孔在暗处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木泷权合上书页，手指抚过她发间那支青玉簪。簪头的金线在烛下流转，像条苏醒的小蛇。“朕的小祥瑞。“他低声唤道，指尖碰到她突然竖起的耳朵，凉得像块永远捂不热的玉。

窗外，今年的最后一片雪从梅枝上坠落。值夜的宫女们发誓，她们听见了狐狸的笑声，轻得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养心殿的烛火将熄未熄，灯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在纱罩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莎莎蜷在龙纹锦褥间，雪白的狐尾松松缠着木泷权的手腕，尾尖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摆动，在明黄缎面上扫出沙沙的声响。

“......后来那颗星星就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里都住着个爱唱歌的小人儿。“木泷权的声音低缓，手指穿过她银发间的绒毛，像是在梳理一片星云。他讲述时目光越过殿顶的藻井，仿佛透过那些繁复的彩绘看见了更遥远的时空。

莎莎突然支起身子，宫装衣领滑落，露出锁骨处一枚小小的红痣——像是不慎溅落的朱砂。“陛下又骗人，“她鼻尖皱了皱，狐耳在烛光中透出淡粉，“哪有什么会唱歌的星星？“

木泷权低笑，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在玄武岩筑成的神殿里，在量子泡沫翻涌的星云间，在某个已经湮灭的文明最后一座钟楼上。“怎么没有？“他捉住她不安分的尾巴尖，“朕还见过会流泪的月亮。“

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惊醒了梁间栖息的夜蛾。莎莎突然凑近，鼻息拂过他颈侧：“那陛下说说，月亮的泪是什么味道的？“她的犬齿在烛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微光，像是某种远古生物留下的化石。

“咸的。“木泷权望着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和所有失去家园的泪水一样。“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金镯——那是用某颗坍缩的恒星核心锻造的，在人类尚未学会用火的年代就戴在她腕上。

莎莎的尾巴突然僵住。她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陛下从边关带回个鲛人女子，那女子落泪成珠，却在某个清晨突然消失。后来她在御花园的枯井里发现了成堆的珍珠，每颗里面都封着粒蓝色的星砂。

“陛下这些梦......“她的手指描摹着他掌心的纹路，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里藏着连她都不曾完全读懂的岁月，“怎么比说书人的话本还离奇？“

一缕银发垂落在木泷权胸口，发梢缀着的细小金铃轻轻作响。这是某个已经消亡的文明最鼎盛时打造的乐器，如今只剩她发间这几枚还在传唱古老的歌谣。“因为朕活得......“他忽然收住话音，转而捏了捏她耳尖，“比所有说书人加起来都长啊。“

莎莎突然翻身压住他，宫装广袖在锦褥间铺开如展开的星图。她的瞳孔在暗处泛起幽蓝的光，像是藏着整条银河：“那陛下梦见过我吗？在......在很久很久以前？“

漏壶的水滴声突然变得很响。木泷权望着她眼角那颗泪痣——和记忆里某个死在猎户座旋臂的姑娘一模一样——轻轻抚过她后颈的绒毛：“每颗流星划过时，朕都梦见你。“

殿外风雪渐急，某段宫墙上的积雪突然崩塌，发出沉闷的声响。莎莎的耳朵转动了一下，却没像往常那样警觉地竖起。她正专注地盯着陛下眼角细纹里藏着的星光，那些光芒比最古老的恒星还要沧桑。

“那下次流星来时，“她的犬齿轻轻磕在他喉结上，“陛下要带我一起看。“

木泷权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吻住她，在这个吻里，莎莎尝到了超新星爆发的灼热，黑洞蒸发的苦涩，以及某种她无法言说的、属于亘古孤寂的味道。她的尾巴不自觉地缠紧他手臂，像是怕一松开，他就会化作星尘散去。

当五更的鼓声从午门传来时，莎莎已经枕着他手臂睡去。银发间那对狐耳偶尔轻颤，像是在追逐某个遥远的梦境。木泷权轻轻抽出发麻的手臂，走到窗前。

东方的天际泛起蟹壳青，几颗残星还挂在那里。其中有一颗特别亮的，是三千年前他亲手点燃的白矮星，为了给某个迷路的姑娘指引归途。星光穿过亿万光年，此刻正落在他掌心，像一滴不肯干涸的泪。

“陛下......“莎莎在梦中呓语，尾巴无意识地卷住空了的锦褥。

木泷权走回榻边，将星光按进她掌心。在窗外渐亮的天光里，他看起来既不像是统御万邦的帝王，也不像是活了万亿年的旅人。就只是个害怕惊醒爱侣的普通男子，小心翼翼地躺回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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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他轻声说，手指穿过她的银发，“下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朕带你去月亮上跳舞。“

晨光爬上窗棂时，最后一颗星星也隐去了。养心殿的檐角铁马在风中轻响，像是遥远星河传来的回声。莎莎在梦中翻了个身，尾巴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像是要拴住一整个易逝的宇宙。

永一康二十三年的第一场雪来得蹊跷。本该是莺飞草长的时节，紫禁城的金瓦却覆了层猩红的雪。钦天监的老监正跪在雪地里，说这是天神泣血，必有灾殃。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太和殿的金顶，将檐角脊兽的轮廓都模糊了。朝臣们的呼吸在寒气中凝成白雾，像无数缕将散未散的魂。

“陛下！“徐光年踉跄着穿过回廊，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正，“边关急报！“

急报上的火漆印已经融化，像是被血浸透的。木泷权展开绢帛，看到本该在三日前攻破的白石城上空出现了光幕——箭矢穿不过，火药炸不开，连最新研制的红衣大炮轰上去都如泥牛入海。

“是神迹啊！“礼部尚书瘫坐在红雪里，官袍下摆浸在血水中，“天神降罚了......“

木泷权轻笑一声，将急报掷入炭盆。火苗窜起的瞬间，殿外突然响起十二声钟鸣——这不合礼制的数目惊得满朝文武面如土色。因为大康律例写明，唯有天神降临，才鸣钟十二。

神明降临的那一刻，殿外正在飘雪。雪花突然悬停在半空，铜鹤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凝固成扭曲的藤蔓。空气变得粘稠如蜜，每个想要下跪的朝臣都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除了木泷权。

金光自云端劈落时，太和殿前的铜鹤香炉齐齐崩裂。九重玉阶在神威下坍塌，蟠龙柱上的金漆大片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柏木。群臣的膝盖砸在地上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大梁王朝末代皇帝自毁时，殿梁断裂的声音。

“凡人。“

神音如雷，震得宫墙簌簌落灰。那团人形光雾悬浮在残缺的丹墀之上，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额间一道竖痕如天眼微张。光雾中伸出的手指向木泷权，指尖缠绕的法则之力将空气灼出焦痕。

“你竟不惧吾。“

神音回荡在大殿的每根梁柱之间，震得金砖地面嗡嗡作响。那声音既像万壑松涛又似金铁交鸣，几个年迈的大臣耳孔已经渗出血丝。神光从藻井倾泻而下，却在触及龙椅前三尺之地时骤然分流，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木泷权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鳞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今日特意穿了十二章纹衮服，腰间的白玉组佩在神威中纹丝不动，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连轻微的晃动都没有。

“你会在蝼蚁前邪魅艶姿作态？“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神音的轰鸣。指尖轻轻一叩，凝固的时空突然裂开道缝隙，几片雪花得以继续坠落。“于我而言，你不过蝼蚁。“

悬在空中的雪沫突然化作冰针。神明震怒的威压让整座皇城的地基都在震颤，太庙的匾额“哐当“一声砸在丹墀上。徐光年跪伏在地，看见陛下衮服下摆的金线正在一根根崩断——那些用天蚕丝掺着金箔织就的蟠龙，此刻竟在自行解体。

“天地不仁。“木泷权突然站起身，断裂的金线在空中飘散如金雨。他踩着满地碎玉走向殿心，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燃烧的脚印。“以万物为刍狗。“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腰间组佩的丝绦突然燃烧起来，火焰是诡异的青白色。

神明具现化的光雾突然收缩了一瞬。某个比文明更古老的记忆被唤醒了——在人类尚未学会用火的年代，在连神明都还是蒙昧意识体的纪元，某个披着兽皮的身影也曾这样踏火而行。

“纵为一国之主...“木泷权抬手摘下冕冠，十二串玉珠突然化作齑粉。那些粉末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空中，渐渐排列成星图的模样。“也阻拦不了夕阳西落。“

最后一字落下时，殿外传来惊天动地的雷鸣。不是来自云端，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群臣惊恐地发现，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正在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更古老的存在正试图挣脱桎梏。

神明第一次显出了具体的形态——一个由无数旋转星系组成的模糊人形。祂的指尖指向木泷权心口，却在即将触及的前一刻骤然停滞。那里浮现出个奇异的印记，像是文字又像图腾，正散发着混沌初开时的微光。

“人定胜天？“木泷权突然笑了。他伸手按在神明虚幻的胸口，某个早已消亡的文明最后一句箴言正在他掌心发烫。“不过是句戏言。“

太和殿的三十六扇朱漆大门同时洞开。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入，却在穿过殿宇时变成了金色的沙粒。群臣的朝服在沙暴中猎猎作响，有人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衣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腐朽、最终化为飞灰——而陛下站在时光的洪流中央，连衣角都没有颤动分毫。

神明开始坍缩。那些绚丽的星云一个接一个熄灭，如同被吹灭的蜡烛。当最后一点神光即将消散时，木泷权突然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下半片残破的羽翼——那上面还跳动着微弱的法则之力。

“告诉其他蝼蚁。“他将残翼捏碎，星光从指缝间流泻而下，在雪地上灼烧出焦黑的轨迹。“日落之前，朕要看见各国使节跪在午门外。“

雪突然停了。凝固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几个大臣因为突然失去支撑而扑倒在地。徐光年挣扎着抬头时，看见陛下正弯腰捡起那顶已经失去玉珠的冕冠，随手戴在了头上。十二道空荡荡的冕旒在风中摇晃，像十二柄悬而未落的剑。

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上，各国进贡的铜鹤突然齐齐转向东方。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涌出汩汩水银，在雪地上画出蜿蜒的星轨——那是比任何现存王国都要古老的疆域图。

木泷权走回龙椅时，衮服上那些崩断的金线正自行游走重组。当他在龙椅上坐定的瞬间，十二条金龙同时昂首，龙睛里燃起真实的火焰。

“拟旨。“他对瘫软在地的翰林学士说道，声音里带着雪水消融的凉意。“就说......“他的目光扫过殿外渐晴的天空，“夕阳甚美，邀诸君共赏。“

残片划过天际的轨迹，像极了流星。莎莎在廊柱后仰头望着，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那道弧光，忽然想起昨夜陛下说过的，关于会唱歌的星星的故事。

血雪不知何时停了。有胆大的太监偷眼望向天空，发现云层破处露出一角晴空，蓝得像是从未被神明注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