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最终停下的地方,是在奉天南城一片被遗忘的褶皱里。
车窗外,城市核心区那些璀璨的、仿佛永不熄灭的高楼霓虹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烟燃烧的呛人微尘、垃圾堆在夏日高温和雨水双重作用下缓慢发酵的酸腐味、廉价香料与小饭馆里炒菜的油烟、以及某种下水道系统年久失修所弥散的、若有若无的隐晦腥臊。这些气味如同有形的触手,随着湿热的晚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黏稠地缠绕在人的口鼻之间。
“福…福来巷,师傅,再往前点…路口…停就行…”中年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干涩。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副驾驶上那个自报地址后一路沉默的男人。叶辰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点了下头。司机如蒙大赦,一脚油门略带慌乱地将车开到了福来巷那被岁月侵蚀得泛着油污的铸铁牌坊柱子旁,急急踩下了刹车。
吱呀——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在这片拥挤喧闹的旧城区显得微不足道。
“就…就这里了…巷…巷子窄,进…进不去车……”司机结巴着解释,双手离开方向盘,搁在自己不断颤抖的膝盖上,指节发白。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叶辰,也不敢透过后视镜去看后座上那个无声无息、只剩下微弱气息的血人。
叶辰解开了安全带,动作流畅而迅速。金属卡扣弹开的轻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推开车门。
顿时,巷弄里那些被隔绝了一路的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猛烈灌入耳中。远处大排档里划拳的喧嚣、劣质音响放出的鼓点混杂着跑调的歌声、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三轮车铃铛的催促、以及近在咫尺的、油锅里炸着劣质食物的噼啪声……各种分贝和情绪的噪音在层层叠叠的低矮握手楼之间激荡、发酵,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声网。
更浓烈的垃圾和油腻气味扑面而来。
叶辰下车,高大的身躯瞬间融入巷口昏黄、暧昧的光线下。他回身探入车内,动作麻利地将那个沉重的军用背囊甩在肩上,同时俯身,如同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后座上那滩“烂泥”——已经失去意识的黑衣男子连同那个被防水帆布包裹着的金属盒子,一同拽了出来。
昏迷的男人被他夹在腋下,脑袋软软地耷拉着,随着叶辰的动作晃荡。盒子则像挂件般被他随意地抓在另一只手里。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躺在后座、被他们带出来的那滩暗红污迹——那是血水和泥水混合留下的印记,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印在浅色的出租车座套上。
叶辰用脚一带,“嘭”地一声关上了后车门。然后,他微微前倾,将手臂搭在副驾驶摇下的车窗框上,目光沉静地看向里面脸色煞白、魂不守舍的司机。
中年司机猛地一哆嗦,看着窗外那张在昏黄路灯下明暗不定、透着难以言喻压迫感的脸孔,嘴唇翕动了一下。
“车费…加清理费。”叶辰的声音不高,但在车内的封闭空间和窗外的嘈杂背景音中,异常清晰地传入司机耳中。
不等对方反应,一样东西被他丢了进来。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枚硬币落在副驾驶的真皮座椅上。
不是常见的纸币,也不是钢镚儿。它约莫一元硬币大小,但更厚实,沉甸甸的。材质非金非铜,泛着一种幽冷深沉的古铜色光泽,表面似乎蚀刻着极其复杂精细的花纹,隐约是一只盘旋缠绕的巨兽,利爪獠牙,带着某种洪荒莽荒的意味。硬币边缘还沾染着些许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凝结已久的…血迹?它在车内橘红色的顶灯下,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晕,与车内廉价的塑料件和弥漫的血腥、汗味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司机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枚落在座椅上的陌生硬币,大脑完全空白。
叶辰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直起身,一只手轻松地将那昏迷的伤员往肩上送了送,调整了一个更稳固的姿势,拎着那个黑盒子,背着沉重的背囊,转身,义无反顾地迈步走进了福来巷那更深沉的黑暗里。高大的背影很快被狭窄巷道两旁如同巨兽牙齿般参差不齐的低矮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吞没。
中年司机足足在驾驶座上僵坐了十几秒。冷汗已经把他后背的衣服彻底洇湿,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巷口传来一声酒瓶被摔碎的脆响和一个男人愤怒的叫骂,才猛地将他惊醒!
他几乎是扑到副驾驶那边,一把抓起那枚落在座椅上的陌生硬币!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传递到心脏!不是幻觉!
硬币入手沉重得不可思议,远超寻常金币!那上面的纹样…狰狞,古老,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力量感!再看座椅上那滩暗红刺目的污迹…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鬼…见鬼了……”司机嘴唇哆嗦着,猛地将硬币甩开!那玩意儿掉在副驾驶脚垫上,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如同怪物的独眼。
他再也控制不住恐惧,连滚带爬地从驾驶座翻到副驾这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把座椅套扯下来,胡乱地揉成一团塞进一个空的塑料袋里!又将那枚掉在脚垫上的硬币像是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捡起,隔着厚厚的塑料袋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急促地喘着气,心脏狂跳。猛地发动车子,狠狠一脚油门!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打滑尖叫着,出租车如同受惊的野狗,猛地蹿了出去!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吞噬了怪物的暗巷!
福来巷。这里是奉天这座现代化钢铁丛林的阑尾。
一条勉强能让两人并肩通过的坑洼水泥主路,两侧是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砖混小楼,大多只有四五层高。外墙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污痕——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黑绿污迹、油烟熏燎的油亮、墙皮鼓泡脱落露出的暗红砖头、以及密密麻麻如同癣疥般覆盖着的小广告——通下水道、老军医、****、借贷…各种颜色的纸张层层叠叠,覆盖又剥落,昭示着这里无序的生命力与混乱的生机。
从主巷延伸出无数条更窄、更阴暗的岔弄,如同毛细血管般四通八达,深不见底。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电线、晾衣绳,上面挂满各种样式老旧、褪了色的廉价衣物,在闷热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一些窗户伸出斑驳的简易晾衣架,上面滴着水。偶尔有一扇窗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透出,映在底下湿漉漉的地面上。
路很脏。各种难以言状的垃圾堆在墙角,墙角渗着可疑的污浊积水。瓜皮果核、发馊的剩饭残羹、被踩扁的空烟盒、甚至还有破碎的玻璃酒瓶碎片散落其间。下水道盖缝隙里散发出的气味在高温蒸腾下格外浓烈。老鼠在黑暗中毫不避人地窜过路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空气浓稠得仿佛浆糊。闷热混合着无数气味——劣质炒菜油的油烟、**厨余、人身上的汗酸味、廉价的香水味、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塑料瓶散发的轻微酸味……还有一种仿佛经年累月盘踞于此、永远也散不掉的、绝望和麻木交织的气息。
叶辰背着包,扛着人,拎着盒子,如同一条沉默的幽灵,在这迷宫的肠道里穿行。
他的步伐稳定,速度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沉重的作战靴踩过坑洼的水洼,溅起的浑浊泥点落在他本就肮脏的裤腿上;踩过烂掉的菜叶,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踩过湿滑的青苔,却丝毫没有打滑的迹象。肩上扛着的伤员似乎轻如无物,那个沉重的背囊也没有压弯他的脊梁。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目光偶尔扫过前方,或者掠过巷弄岔路深处那些模糊的人影。
那些或蹲在门口借着微弱光线吃晚饭的人、或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喝酒的人、或靠在墙边眼神空洞抽烟的人…他们的目光,在叶辰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
高大、沉默、裹在一身显然不属于这里的、陈旧却透着铁血硝烟气的丛林迷彩里。更诡异的是,他肩上扛着的那具完全瘫软的、一看就不是好路的“躯体”——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伤势,但那死狗一般的姿态和沾满污浊衣物的深色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血腥和麻烦。
还有他手里那个沉甸甸、裹着脏污帆布的长盒子。
所有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的窥探,但更多的是麻木的冷漠和一种对“麻烦”本能的避讳。没人上前询问,更没人阻拦。在这片鱼龙混杂、奉行着最原始丛林法则的巷弄里,冷漠是最高效的护身符。每个人都缩回了自己的领地或阴影里,目光随着叶辰的身影移动片刻,然后又迅速移开,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叶辰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眼神平静地扫过那些标着模糊门牌号的砖墙,或者一些卷帘门上用油漆歪歪扭扭写的店铺名字——“丽丽发廊”、“张记小炒”、“老王五金”……
终于,他在一片更加拥挤、环境也相对更糟的区域停下脚步。一栋只有三层的陈旧红砖小楼,被两边更高更破的建筑挤在中间,像是发育不良的侏儒。楼的入口很窄,一个逼仄的楼梯口藏在一家挂着“正宗重庆麻辣烫”、此刻却卷着铁皮门只留了一道狭小口子供人通行的小店侧面。小店门口上方用两根生锈的铁管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用粗劣的红漆写着几个字:福来公寓。
没有招牌灯箱,只有楼梯口墙壁上悬挂着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泡,投下昏黄且摇曳的光晕。灯光边缘勉强照亮楼梯入口,里面则是一团更深的黑暗。灯泡下方,坐着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盘腿坐在一张破旧得露出海绵芯的折叠小马扎上。身材有些臃肿,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宽大背心,一条同样松松垮垮的土黄色大裤衩。手里拿着一把塑料大蒲扇,有气无力地扇着,偶尔驱赶一下围着灯泡乱撞的小飞虫。她染着劣质的黄发,发根处长出了大片油腻的黑发。脸上涂抹着厚厚的、与皮肤底色格格不入的廉价粉底和鲜红唇膏,试图掩饰岁月和操劳刻下的痕迹,但厚重的粉底在额角鬓边已经有些浮粉斑驳。
她眼皮耷拉着,看着前面,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当叶辰的身影完全笼罩住那点可怜的灯光时,她才慢慢地、仿佛被劣质发条驱动着抬起眼皮。
那双在厚粉下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从叶辰穿着作战靴的脚开始往上打量。沾满泥泞、干涸血渍的迷彩裤腿,脏污的迷彩外套,肩上扛着的不省人事的“东西”,臂弯夹着的被帆布包裹的长盒子,还有那张年轻却透着难以言喻疲惫和冷硬的、沾着些许风尘的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个巨大沉重的背囊上,浑浊的眼底似乎动了一下。
“靓仔,租房啊?”女人开了口,声音带着某种旧沙发弹簧松垮后的沙哑,透着一股懒洋洋又精明的味道。嘴里叼着半截快要烧到滤嘴的烟头,随着嘴唇动作上下抖动,烟灰簌簌落下。
“嗯。”叶辰只应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之前打过电话,姓叶。有房空着?”
包租婆——显然是她——慢吞吞地又吸了一口那截短得可怜的烟屁股,然后把烟蒂随手弹到旁边被污垢覆盖、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墙角旮旯里。火星闪了一下,很快熄灭在潮湿的黑暗中。
“电话…哦,是你啊……”她像是终于想起来了,目光再次扫过叶辰肩上扛着的“人”,浑浊的眼珠在他满身的污迹上停留片刻,又在那包裹着的盒子上晃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弄还是纯粹的面部肌肉抽动,随即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懒散。
“三楼,”她慢悠悠地开口,肥胖的手指随意往那黑黢黢的楼梯口戳了一下,“楼梯顶头,右手边那个单间。没窗……呃…”她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多看了两眼那个昏迷的人,“…你朋友…这模样…能上去?”
“能。”叶辰的回答依旧简短,没有丝毫犹豫。
包租婆眼皮又耷拉下去,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兴趣深究。她从屁股底下那个塑料凳子的缝隙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布满油污、坑坑洼洼的铜钥匙,黄铜表面都有些发黑了。她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钥匙就带着一股汗渍混合机油的味道飞了过来。
钥匙分量不轻,轨迹也略显刁钻,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直奔叶辰肩膀而来,似乎想看看这个扛着个“麻烦”的家伙会不会手忙脚乱。
叶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黑盒子的那只手指向闪电般的一探,准确地钳住了飞来的钥匙。动作精准、干净,不带一丝多余力量。钥匙落在他粗糙却稳健的指间。
没再多说一个字,叶辰一手捏着钥匙,一手托住肩上昏迷伤员的腿弯,避免他下滑,肩头顶着那人沉重的身体,臂弯稳稳夹着那个帆布长盒,后背还背着巨大的背囊,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沉默而稳定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那昏暗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楼梯。
楼梯又窄又陡,脚下的水泥台阶早已被磨损得坑坑洼洼,边缘布满黑色油污。墙壁上满是各种涂鸦、刻痕和黑乎乎的手印、油渍。转角处堆放着废弃的纸箱、破塑料瓶等杂物。空气污浊憋闷,飘散着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臭味。感应灯随着叶辰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熄灭,光线昏黄惨淡,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寸。
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格外沉重。叶辰的身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却异常灵活,他没有触碰那些肮脏的墙壁,在转角也没有被杂物绊到一丝一毫。只有肩膀上那伤员毫无知觉的身体随着步伐晃动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三楼。楼梯口更小。顶头只有两扇门。一扇在左,一扇在右。右手边那扇深棕色的木门,油漆斑驳脱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劣质木头纹理。
叶辰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那个同样布满油污的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灰尘、木头腐朽和潮湿霉变气味的浊流扑面而来。像是被尘封多年、早已被遗忘的角落终于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他推门而入。空间不大,一目了然。
几乎算不得一个房间。更像一个稍微方正点的储藏室改造的鸽子笼。墙壁是裸露出水泥砂浆的斑驳墙面,泛着潮湿的霉绿色。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来源是对面墙上一个装着锈迹斑斑铁丝网、连巴掌都伸不出去的气窗。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拉着一根同样布满灰尘的尼龙绳开关。光秃秃的水泥地,中间铺着一块早已看不出花纹、同样污迹斑斑的廉价塑料地垫。
房间唯一的“家具”是靠墙的一张老式双层铁架床。铁架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暗红的铁锈色,一些位置还用粗铁丝或布条捆绑加固过,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气息。上层空着,下层铺着一张同样磨损褪色的劣质军绿色薄垫子,没有枕头被子。床脚丢着一个瘪了一半、裂了缝的红色塑料水桶。
狭小、潮湿、肮脏、压抑。这就是全部。
这就是他在奉天的巢穴。
叶辰站在门口,仿佛对这环境没有丝毫意外。他迅速扫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反手关上了那扇薄得像纸板的破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
狭小空间内的气味更加滞涩难闻。他把肩上扛着的黑衣人像卸一件包裹一样,放在了那张散发着霉味的薄垫子上,发出轻微的“噗通”一声。那伤员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随着动作,胸口和手臂上几处被雨水泡得发白泛肿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暗红的液体。他把那个用帆布包裹的金属盒子随手扔在伤者脚边的塑料地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沉重的军用背囊被卸下,靠墙立在门边的角落。叶辰自己则坐在了房间内唯一还能坐下的地方——床对面的冰冷水泥地面上。地面冰凉潮湿的气息隔着裤子瞬间传来。他后背靠在粗糙、带着刺手颗粒感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极其细微、仿佛叹息般的吐纳。高强度神经紧绷后的疲惫如同海啸后的退潮,露出下方千疮百孔的沙滩。但他依旧如同铁铸般端坐,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没有开灯。整个房间沉浸在门缝里透入的一线微弱天光和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铁床上那个伤员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还有那若有若无渗血的伤口散发的极其微弱的腥甜气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生命活动。
黑暗,寂静。
仿佛刚才在机场入口那场血腥、暴烈、超越常人理解的冲突从未发生。他只是这暗巷深处,一个随处可见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穷租客。一个无名之辈。
时间在凝滞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汗水混合着外面的污渍在叶辰的脸上干涸,留下紧绷不适的痕迹。他依旧靠墙坐着,像一尊沉寂的石像。直到腹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但清晰的空洞感,如同遥远的呼唤,才让他再次睁开眼。
黑暗依旧笼罩,只有对面床上那伤员偶尔无意识抽搐发出的微弱响动。
该弄点东西了。
叶辰站起身,动作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去看床上那个不知能否熬到天亮的伤员。只是走到墙角的背囊边,蹲下身,伸手在里面摸索着。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身上的迷彩外套已经被脱下,随手扔在了那个脏兮兮的塑料地垫上。身上只剩下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被汗渍浸透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灰色旧T恤,紧紧包裹着他坚实宽阔的上半身轮廓。他手里多了一些东西:几张颜色暗淡、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褶皱的百元人民币——这是他在国外某个混乱城市的角落,用一枚品相不佳、但足够让金铺老板眼冒金光的古董金币置换回来的“Z币零用”,面额最大的几张;还有一个几乎磨平了数字的小巧防水打火机。
钱塞进同样老旧得发硬的卡其色战术裤口袋里。他走到门边,拧动那冰凉油滑的门把手。
老旧的铁皮门轴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沉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叶辰闪身而出,轻轻带上了门。将那片充斥着伤者濒死气息的黑暗隔绝在身后。
楼道里腐朽沉闷的气息立刻被外面更浓烈嘈杂的市井气息取代。劣质的饭菜油烟味、下水道的馊臭、垃圾堆里发酵的酸腐……混杂着大排档的喧闹、劣质音响刺耳的鼓点、路边摊的煎炸声响和隐隐约约的争执声。
福来巷的夜生活似乎才真正开始。
他顺着狭窄陡峭的楼梯下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但立刻被巷子里更巨大的声浪淹没。
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空气燥热粘滞。穿着背心短裤、踩着一双黑色塑胶人字拖的叶辰,沉默地混入稀疏蠕动的人流中。他的穿着和神态与这里的环境仿佛原本就融为一体——一个高大、沉默、有些落魄但似乎有些力气、正为生计奔波的男人。没人会多看他第二眼。
他循着空气中最浓烈的炒菜油烟味和一种廉价的油脂香味,走到离福来公寓不远的一个十字岔口旁。这里灯光更亮一些,人行道上被各种移动摊位和小型露天排档占据。
一个用木板车改装的、顶上撑着一大块破旧油布的铁皮摊子格外醒目。摊子正对着路口,后面支着一口巨大的黝黑铁锅,炉火在煤气罐的鼓动下烧得通红。一个系着污渍斑斑围裙的胖子摊主正用一只长柄铁勺子敲打着锅边,油点子噼啪四溅。锅里翻滚着一种混杂了各种内脏、下水、廉价肉沫、青菜和大量廉价辣椒油的浑浊糊状物。空气里弥漫着强刺激性的辣味、味精味和一股肉类过度加热后的沉油腻味。
“炒饭炒面!盖饭盖面!八块一份!十块加肉!”摊主沙哑着嗓子吆喝,不时抹一把脸上的油汗。
摊子前支了两张低矮的劣质塑料小方桌,围坐着几个光着膀子、喝着廉价啤酒的男人,吃得满头大汗。油光锃亮的桌子上堆满了油腻的劣质一次性碗筷和擦过的脏纸巾。
叶辰走到摊子前。没看菜单,也无需询问。
“炒面,最便宜的。”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八块!”摊主大声重复,手里的大勺子在锅里搅动得更勤快了,油花四溅,“打包?”
“嗯。”
摊主瞥了一眼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没再多话。抄起一个纸盘子,从旁边堆叠的粗糙碱水面里抓了一大把油腻发黄的面条丢进锅里,又舀了一勺那浑浊的糊状物盖上去,开始用猛火颠锅翻炒。刺鼻的油烟升腾而起。
叶辰站在油烟与噪音里,沉默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
离铁皮摊子几步开外,一个被遗弃在墙角的破旧公用电话亭旁边,竖着一台布满油腻污垢、部分外壳已裂开的自动售货机。里面大部分格子是空的,只有最下面两层还有几瓶透明塑料瓶的矿泉水(标签发黄)、几罐褪色包装的廉价碳酸饮料孤零零地立着。
他掏出那几张纸币中最小的一张十元,塞进自动售货机那同样油腻发黄的投币口。机器内部发出吃力的嘎吱声和轴承摩擦声。他选了最便宜、包装最简陋的塑料瓶水。哐当一声!机器下方出货口滚落出一瓶包装磨损、瓶身有些变形的水。同时,退币口叮铃哐啷掉出两枚一元硬币。
叶辰拿起冰凉微润的水瓶,又弯腰捡起那两枚沾着不知名油污的硬币,握在手心。硬币冰冷的触感传来。
旁边摊位上传来几声哄笑和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时,摊主的炒面也好了。一大坨油腻焦黄的面条混合着大量可疑的褐色肉沫和一些煮得稀烂的青菜叶,被铲进一个同样劣质、印着劣质红色广告字的透明塑料饭盒里。塑料袋一兜。
“八块!”摊主把油腻的塑料袋递过来。
叶辰没说话,只是摊开手掌。那只握着两枚油腻硬币的手掌伸到摊主面前。
摊主愣了一下,看着那仅有的两块钱硬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穷酸的男人,撇了撇嘴,像是早料到了这种结果,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接了过去,随手丢进旁边的破铁皮钱罐里。硬币撞击发出单调的哐啷声。
叶辰接过那袋油腻滚烫的劣质炒面,转身就走。沉重的塑料人字拖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啪嗒的轻响。手里是廉价的水和更廉价的食物。高大沉默的背影融入福来巷主干道两侧那参差不齐的握手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灯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前方的黑暗吞噬。像一滴水融入墨汁。
巷子里的喧嚣如同无数条滑腻的蛇,无孔不入地纠缠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光着膀子男人们喧哗划拳的破锣嗓子、劣质音响里重金属混杂着跑**歌的鼓噪、小孩歇斯底里的哭嚎、夫妻间不堪入耳的谩骂…各种声音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发酵、碰撞。
叶辰拎着那个装着廉价炒面的油腻塑料袋,拿着那瓶瓶身有些凹陷的冰凉矿泉水,穿过这片混乱。他高大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路灯下投下摇曳的阴影。步伐不快,也不避让。迎面而来提着酒瓶醉醺醺的男人、抱着孩子骂骂咧咧的妇人、蹬着三轮收纸板的老头…都下意识地侧身,或微微让开半步。他沉默不语,但身上那股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混杂着泥泞与隐约血腥气的沉寂感,让这些市井中最底层的老油子们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避之唯恐不及。
拐过一个污浊不堪、苍蝇嗡嗡乱飞的垃圾堆,前方十字岔口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孤零零地亮着一个惨白色的灯箱牌子——“24小时惠友便利店”。灯光透过蒙着厚厚油污灰尘的玻璃门渗出来,门半开着,里面货架上稀疏的商品反射着模糊的光晕。
叶辰脚步顿了一下。
需要烟。
血液深处的躁动和几乎被遗忘的疲惫感混合在一起,让对尼古丁的渴求变得清晰起来。他脚步一折,朝着那惨白灯箱走去。
推开半掩的玻璃门,劣质的电铃发出一声半死不活的“叮——咚——”。
便利店很小,东西也少得可怜。一排矮小的货架紧贴着墙,上面稀疏地摆着几样最便宜的袋装面包、方便面、榨菜、薯片。靠收银台的位置立着一个破旧的冰柜,压缩机嗡嗡作响,里面零散堆着一些过期或即将过期的冷饮。
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染成廉价的栗棕色,扎着两条松垮的辫子垂在肩头。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工作背心,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肩膀不时微微抖动一下,像是在压抑着笑声。廉价耳机线连着口袋里的手机。
叶辰进门时的铃响并没有惊动她。店内没有其他客人。角落里只有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蹲在方便面货架前,似乎在仔细地挑选。
叶辰的目光在店内唯一一个开放式香烟架上扫过。上面种类也很少。最便宜的那种软盒红梅、玉溪,几包被揉得有些皱的白沙…他看中了最右侧那一排,黄色硬盒、印着模糊“利群”字样的那种。售价六元。
他径直走过去,从挂钩上取下一包,捏在手里。很硬实的纸盒包装,隔着盒子似乎能感受到里面烟丝的粗糙感。然后走到收银台前。
女孩还是没抬头,沉浸在手机的小世界里。
叶辰没有出声催促,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透入的部分光线,在收银台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那女孩似乎终于感觉到光线暗了,有些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当看清眼前这个高大沉默、衣着破旧但神情冷峻的男人时,她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受惊小兽般的慌乱。尤其是叶辰脸上那洗不掉的泥尘痕迹,还有指关节上那些磨砺出的、异常显眼的、近乎暗红色的粗厚老茧。女孩几乎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慌忙摘下一只耳机。
“买…买东西?”她声音有点紧张。
“这个。”叶辰声音很平,把手里那包硬黄利群放在劣质的人造石收银台上,动作很轻。
“哦…利群,六块…”女孩赶紧拿起烟扫,动作有些慌乱。破旧的扫描仪发出迟钝的滴声。
叶辰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摊平放在柜台上。旁边是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和劣质炒面袋。
“一起…七块?”女孩确认了一下,声音细小。
叶辰没说话,只是看着。意思很明确。
女孩手忙脚乱地从钱柜里找出两张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一共三块钱,递给叶辰。指甲边缘带着点劣质指甲油脱落的痕迹。
叶辰接过那几张沾着柜台油腻的钱,随手也塞进裤袋里。
便利店很小,很静。只有角落里那个人挑拣方便面的窸窣声,和收银机钱柜开合的哐当声。女孩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的沉默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她不敢再玩手机,双手有些局促地放在柜台上,眼睛低垂着,偷偷瞟着他刚放进袋里的那包黄色硬盒烟。
“那个…”女孩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呐,“那个…牌子…很…很呛人的…要不…换个别的?”她本意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或者表达一点好意。
叶辰抬眸看了她一眼。只一眼。
女孩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像…像是她家鱼缸里已经死了好几天、被捞出来的那条翻着白肚皮的鱼的眼睛!冰冷,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她被这眼神冻得瞬间说不出话来,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措的沉默。
叶辰拿起柜台上的烟、水、炒面袋,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沉重的拖鞋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泥印。
推开门,那半死不活的“叮咚”声有气无力地再次响起。
就在他推开玻璃门即将踏出去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店内角落那个一直蹲在方便面货架前、似乎专注于挑选食物的男子,微微侧了下身。
动作极其轻微,但角度恰好能让叶辰看到他半张被货架阴影模糊遮盖的脸的下半部分:一张干瘪泛黄的嘴,嘴角叼着半截同样廉价、燃烧着的香烟,烟雾袅袅。一双穿着劣质灰色运动裤的腿屈着。那人没有抬头,但叶辰清晰的感觉到,一道冰冷、审慎、带着一丝隐晦恶意和探究的目光,如同湿滑冰冷的蛇,短暂地、极其迅速地扫过自己的后背。随即又迅速收回,仿佛从未发生过。
叶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的移动都没有改变轨迹。仿佛真的只是背后吹过了一股风。他推门而出,将便利店那惨白的光线和那一闪而逝的、令人不适的窥视目光,关在了身后。
巷子里的喧闹和闷热的油烟气重新将他包裹。他头也没回,沿着来时的路,再次汇入那片嘈杂混乱的人流阴影之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一个买好了便宜烟和饭食的普通租客。
推开那扇如同墓碑般沉重的薄木板门,破败铁皮门轴的尖利摩擦再次撕扯着狭小空间里凝滞的空气。
屋内依旧黑暗如墨。
外面巷子里遥远模糊的喧嚣声浪被这扇门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嗡鸣。唯有床上那个昏迷伤员艰难而时断时续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如同一台破风箱在拉扯着,比离开前更加微弱、浑浊,夹杂着窒息般的血沫杂音。
浓烈的血腥气和伤口腐坏前的那种微甜微腥的异味,以及房间本身潮湿霉变的气息,比离开时更加浓郁、粘稠地充塞在鼻端。
叶辰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他的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浓度的黑暗。他径直走向靠墙的军用背囊,将它拎到房间中央那块污渍斑斑的塑料地垫上。
背囊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然后,他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黑暗根本不存在障碍。他蹲下身,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动作极其熟练、迅速地解开背囊顶部的快开扣和侧面几道粗壮的插扣。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接着,在背包深处,一个被多层战术夹层和防水帆布隔开的最内侧独立隔仓里,他的手精准地探了进去。
没有摸索。
没有迟疑。
手指碰到了一样东西。冰冷、沉重、坚硬。
在绝对黑暗中,那东西被他轻易地、如同取出常用的工具一般,稳稳地握在了掌中。
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球体。
它材质非金非石非玉,通体呈现出一种混沌未分的暗沉色泽,深浓得仿佛能吞噬光线,表面没有任何反光。但若仔细去看——如果这黑暗能够被目光穿透——隐约能看到这球体最中心最深处,仿佛有亿万缕极其细微、极其暗淡、如同宇宙星尘般的灰白色微光在缓慢流淌、旋转。这些微光流转的轨迹复杂难明,似乎遵循着某种古老玄奥至极的规律,又仿佛只是纯粹的混沌无序。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到无法追溯本源的气息,随着这球体落入掌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这股气息极其内敛,却又厚重得如同将整个洪荒世界握在了手心!
当这东西被完全从层层包裹中取出,落在叶辰粗糙的掌心和膝盖上方时——
嗡!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短暂地震颤了一下。
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弦被极其轻柔地拨动了极微弱的一丝!空气变得粘稠了半分!连墙角那些潮湿霉点,似乎都瞬间黯淡了一丝!而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味、腐坏异味和伤口那股微微的腐甜气息…竟在刹那间变得极其淡薄!几乎无法捕捉!
这东西,正是混沌珠。
叶辰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对着那扇破门。巨大的暗影轮廓被身后窗外渗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模糊的边缘。他左手握着那瓶冰冷的廉价的矿泉水,右手则捧着那颗神秘玄奥的混沌珠。
珠体表面那缓慢流转的星尘光点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没有惊天动地的光华,只有一种沉凝到极致的、掌控一切的古老气息悄然弥散。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随意的动作。
他拧开了塑料瓶盖。动作很慢,很稳。
接着,右手微微倾覆。
没有念咒,没有掐诀,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波动。
那枚凝聚着最古老、最原始混沌力量的混沌珠,就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水瓶盖一样,极其轻微地碰触到了矿泉水的塑料瓶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混沌珠触碰瓶口的刹那,珠体最深流转的那一丝丝混沌之气如同被牵动的水流,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紧接着,瓶子里那透明、冰凉、普通的矿泉水的颜色……变了!
如同滴入了一滴无法形容的墨!
一股极其纯粹的、温润如玉的乳白色光芒从混沌珠接触瓶口的位置一闪而逝!那光芒一闪而没,快得无法捕捉!随着那光芒的敛没,瓶子里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液,在混沌珠微微一碰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发光的石子,猛地荡漾开!
水液瞬间变得澄澈明亮!如同被注入了生命!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沁人心脾到灵魂深处的淡雅清香!那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矿泉水,而是散发着浓郁精纯生机的……生命灵液!水中甚至隐约有极其细微、温暖如玉的淡金色毫芒微微荡漾、流转!
整个狭小阴暗的房间内,温度都似乎上升了几分,腐朽霉烂的气息瞬间被一种温润、清冽、充满草木生机的气息所取代!黑暗依旧,但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微小的、不可见的生命因子在欢呼雀跃!
下一秒,叶辰的右手极其自然地移开了。
混沌珠离开了瓶口,重新安稳地躺在他摊开的右掌心。那暗沉的混沌色泽流转着,恢复了内敛。瓶中水液的奇妙变化也瞬间收敛,只是依旧显得比普通水要澄澈温润许多,隐隐散发着灵韵。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仿佛他刚才只是用一颗普通的鹅卵石轻轻碰了一下水瓶盖子。
然后,叶辰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站起身,走到那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边。
那个昏迷的伤员,正发出如同破风箱抽吸般的、带着血沫的微弱濒死喘息。叶辰蹲了下来,毫不在意地上污秽的灰尘。他一手抓着瓶子,一手极其粗鲁、甚至可以说是蛮横地捏开了那伤员干裂起皮、沾着泥垢和血痂的嘴巴!动作毫无怜悯和温情,像是在对待一头即将送上案板的牲畜。
接着,他将那瓶经过混沌珠轻轻一“点”、蕴含着磅礴精纯生机的“水”,对着那伤员张开的嘴巴,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动作迅猛如同浇灌!瓶子倾斜的角度很大!
那带着清冽灵气的温润水流,如同涓涓溪流,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涌入伤者如同干涸河床般的咽喉!
“咕噜…咳咳…呃…”
伤者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呛咳,身体本能地抽搐挣扎。但叶辰的手如同铁钳,固定着他的头颅和下颌,另一只手稳稳地倾倒着瓶子,任凭他猛烈抽搐咳嗽,大半的水都流入了咽喉深处,混着血沫被吞咽下去。只有一小部分从嘴角溢出,混着干涸的血痕流淌下来。
整瓶水很快见底。塑料瓶发出干涸的吸瘪声。
叶辰随手将空瓶丢开,瓶子滚落在角落里,发出空荡荡的轻响。他松开了手,不再理会还在轻微呛咳抽搐的伤员。眼神淡漠得如同寒潭。
然而,就在这粗暴的灌水结束仅仅几秒之后!
惊人的变化在黑暗中发生了!
那个原本如同破麻袋般瘫软、浑身致命伤口、气若游丝的人,胸口那如同破风箱般的抽吸声猛地一滞!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生机从他被水流灌入的胃部向四肢百骸猛烈扩散开来!
咔…咔嚓……
极其细微的、如同骨骼生长筋腱愈合的轻响从他那条被子弹擦穿、皮肉翻卷白骨露出的右臂上传出!伤口边缘那些翻卷、泛白、肿胀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血色!新鲜的肉芽在焦黑的创面下不可思议地快速滋生、蔓延!淤血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被吸收、蒸发!那条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竟在昏暗中显现出一种快速愈合、结痂的趋势!
同时,他那被内劲严重震伤内脏的剧痛似乎也在消退!胸口的喘息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窒息的血沫音明显减弱!仿佛堵住喉管的淤泥正在被冲刷!苍白的脸上,那层濒死的灰败也悄然褪去,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润,如同初春融化的薄冰下露出的第一点青苔般,顽固地显现出来!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之火,在混沌元液的强力注入下,瞬间燃烧起来!顽强地重新扎根!
这一切变化,在黑暗中无声又剧烈地上演着。如同枯木逢春,如同朽骨重生!
叶辰静静地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扫过床上那正发生着脱胎换骨般变化的躯体轮廓。黑暗将他大部分表情吞没,只有紧抿的嘴角纹丝未动,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或者说,根本不值得他耗费半点心神。
混沌的气息在他握紧的右掌中蛰伏,灵液残余的清香在破败房间的一角弥漫,将污秽和血腥短暂地排开。
他像一块永恒的顽石,再次于这片寂静的黑暗中,无声盘膝坐下。
廉价炒面油腻的塑料袋被随手放在一边,尚未开启,已在凉透。而那包六块钱的硬黄盒利群,连外面的透明薄膜都没有撕开。只是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泛着粗糙纸张的微光。
万籁俱寂。只剩下床上那人越发沉稳悠长、如同经历寒冬后复苏的生命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起伏。
真正的沉寂降临。仿佛这座破楼角落里狭小的鸽子笼,和那个盘膝而坐融入背景的沉默身影,本就是一体,承载着无名者归来的喘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