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这时,树林后响起了生硬的汉话。
「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苏录爷仨一声不吭,似乎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片刻死寂后,林中走出个魁梧的人影,径直朝着爷仨就过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那人穿着大明军官的泡钉棉甲,脚上也是跟老爷子一样的牛皮靴。
但他头顶青布束着鹰嘴般的发髻,还插着根漂亮的鹰毛。这是罗罗武士的典型发型,叫英雄髻。
只是此时这位『英雄』的样子着实凄惨,他的左臂齐根而断,只用布条胡乱地缠起来。布条已经浸透了血,时不时就会滴下一滴。
他显然已经失血过多,威武的身躯摇摇晃晃,用右手拄着刀才能勉强站定。
「……」但爷仨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们算是大明的预备役,百户所会在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基本的战场常识还是有的。
所以哪怕此时慌成狗,三人依然成品字形站立,苏录和苏有才持棒在前,苏泰持箭在后。
「诸位是哪一卫的军户?」那罗罗武士问道。
「你是什麽人?」苏有才壮着胆子反问道。
「我乃永宁宣抚司千户苏呷。」罗罗武士说着想从怀中摸自己的腰牌,才发现自己没了左手。他深吸口冷气,强打精神道:「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今日我护送我家小主人往贵州省亲,结果半路遭遇了都掌蛮的伏击。」
「我等猝不及防,全军覆没。我拼死护着小主人逃进了山林,但都掌蛮循着我的血迹穷追不舍,怎麽也甩不掉他们。」他苍凉一叹道:「而且我快撑不住了……」
说着竟单膝跪地,沉声请求道:
「求三位帮我把少爷送回蔺城,我们乃叶必有重谢!」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还隐隐有火光跳动。
那苏呷神情一紧,也不待三人回答,便用罗罗语朝树后招呼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这才从黑暗中走出。
苏呷低声对那小主人说了几句,小主人摇头抹泪,他却一把将其推向苏录父子,哽咽道:「我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咱们必须分开!」
他最后对苏有才道:「我来引开追兵,你们快走!」
苏呷说完深深看一眼小主人,便撑着长刀站起来,迎着火光而去……
林间空地一片死寂,父子三人呆呆看着那苏呷留下的小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头上也顶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全是灰,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愈发显得瘦瘦小小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咋睡了一觉起来,成这种画风了?!苏录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确实不是做梦……
「先离开这儿再说。」这时苏有才低声道。
三人便朝着远离火光的方向快步而行,后头还紧紧跟着个拖油瓶。
「怎麽办?」苏有才一边走,一边低声跟儿子商量。
「老汉儿说呢?」但这种事儿子肯定要听爹的……
「带着他太危险了,但是不带他,他肯定死路一条。」苏有才纠结万分道:「圣人怎麽说?」
「圣人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但又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苏录道。
「圣人也没个准儿啊?」苏泰都忍不住吐槽了。
「唉……」苏有才叹气道:「算了,让他跟着吧,跟丢了就算了……」
那倒霉孩子娇生惯养,可没有爷仨的铁脚板。何况之前还跟着苏呷逃了半天。在完全没有路的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咬牙跟着走了半个时辰,就实在跟不上了。
眼见那孩子越拉越远,苏有才叹了口气:「跟丢了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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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荆老林里满是潮湿的腐叶味,混合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腥气,吸进肺里又闷又沉,令人作呕。这就是中原人闻之色变的瘴气。其实哪怕本地人,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也会中招……
古树的枝干在头顶缠成一团,藤蔓像巨蟒般挂在树间,有的垂在半空,有的在地上织成密网。脚下腐叶积了半尺厚,一不小心就会被埋藏其下的树根和藤蔓绊倒。
苏泰用木棍拨开荆棘,头前开路。苏有才和苏录架着倒霉孩子跟在后头……
爷仨中起码有一个半好人,还能真丢下他不成?
回头一看,原来那孩子脚腕子已经肿成个馒头……苏有才只好背着他走。
别看这孩子也就七八十斤,却是个不小的负担。苏有才背着他走了盏茶功夫,就累得气喘吁吁,成了落汤鸡。
只好改成和苏录一起架着他,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把爷俩累成了两只落汤鸡。
「唉,出门没看黄历……」苏有才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对那少年小声抱怨道:「碰上你这麽个倒霉孩子。」
那少年缩得像只小鹌鹑,随便他怎麽挤兑,都一声不吭。
「这一片不是你们宣抚司的地盘吗?怎麽连你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苏录虽然也很不爽,但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是先搜集点有用的情报,以便下一步决策吧。
「……」少年沉默少顷,低声道:「说来话长。」
他应该还没到变声期,说话的声音像女孩子。
「那你就长话短说。」苏录道。
「有人想抓住我,要挟我娘亲。」少年便言简意赅道。
「你娘是?」苏有才问道。
「永宁宣抚使奢赛花。」少年道。
「乖乖!」苏有才吓了一跳。堂堂从四品宣抚使,那是永宁四巨头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方圆四百里内,最大的大人物了……
自宋元时,奢家就统治了这里。大明立国后,那位奢香夫人的父亲奢禄环归顺了朝廷,被封为永宁安抚使。后来在明平云南之役中,为官军修桥铺路保证后勤。战后论功行赏,又被朱老板提升为永宁宣抚使,并将不听话的土司地盘,一并赏给了他。
永宁地处三省交界,位置极其重要,又在大山深处,远离王化,日子一久,朝廷自然不放心。于是在永宁宣抚司的地盘上,足足设了永宁卫丶泸州卫和赤水卫三大卫所,楔入三颗钉子盯住土司,守好这条蜀中入滇入黔的咽喉要道。
好在奢家素来是忠君爱国的模范土司,多年来,双方虽然摩擦不断,但从来没有撕破脸过,还一起镇压都掌蛮和生苗的造反。
经过上百年的磨合,终于形成了如今这种宣抚司和卫所犬牙交错,分管夷汉,互不干涉的共存局面。
所以别看二郎滩也在永宁宣抚司的境内,但普通军户根本感受不到土司的存在……
当然很多时候,感受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而是因为层级太低,没有资格被它凝视……
所以苏录听说少年的母亲是永宁宣抚使,登时就打住了话头: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不想知道抓我的是什麽人?」少年问道。
「不感兴趣。」苏录摇摇头,冷漠道:「你们罗罗人的事情,跟我们汉人没关系。」
「你真不想知道我是谁?」少年又问道。
「没兴趣。知道你妈是谁,该把你往哪送就行了。」苏录心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你都自报家门了,身份还有什麽好猜的?
少年还想说话,苏录却两眼一瞪道:「别说话了,安心走路吧,你脚好了是吧?」
「……」少年被他堵得一愣一愣,只好闷头赶路不吭声了。
苏有才还想说什麽,见苏录微微摇头,便也不吭声了。
四人就这样在山林中艰难穿行了半宿,全都不可避免挂了彩。苏泰一头撞上一条横在眼前的粗藤,脑袋起了个大包。
苏有才和苏录的四肢被荆棘划满了口子,反倒是那少年,除了一开始扭到了脚,没有再添什麽新的伤。
但他们片刻不敢停留,一直不断向南行进。幸亏苏泰常年在山里转悠,辨认方向的经验丰富,这才没有迷路……
在看不到月亮的时候,苏泰主要是靠观察水流来辨位。他知道这一带大多数山溪,都是顺地势向东南方向汇入赤水河的。
所以他便率众沿着水流前行,这样还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保证饮水,二是顺着水流一定能找到大道,三是可以消除气味和足迹,哪怕对方用猎犬也无法追踪。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一是溪水太凉。刚开始涉水还挺舒服,身上的燥热很快被水流冲刷一空。
但时间一长,便只剩刺骨的凉意,顺着脚掌往上钻,又一直窜到膝盖,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苏有才腿肚子都抽筋了,那倒霉孩子更是不停地打寒颤。
此时天光微明,苏录见他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停打架,却死死咬着唇不作声。心说这还是个硬骨头……
倒是苏录苏泰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在泉水中走了半天,也无甚大碍。
第二个麻烦对所有人一样,那就是没有道路。溪流顺山势而下,只会找最便捷的通道,才不会管他们好不好走。所以时不时就会有直上直下的陡坡,横在四人面前。
最危险的一处陡坡近两丈高,坡面覆盖着湿滑的苔藓,还不时有水珠飞溅……
苏泰寻了一趟,回来闷声道:「两边都是这样,也没找到安全的路线。」
「正常。」苏录点点头,喀斯特地貌就是这样直上直下。缓坡,不存在的。他便主动请缨道:
「我先下去探路。」
夏哥儿虽然很想自己下去,但他一个顶两个苏录沉,最终还是理性战胜了感性。
爷仨便解下腰带和绑腿首尾相连。
「还是不够长。」三人望向倒霉孩子,催促道:「愣着干什麽,快把你绑头的布条子解下来!」
「……」倒霉孩子一阵纠结,还是乖乖解开了绑着发髻的一圈圈布条。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白嫩细长的脖颈……他脸上脖子上的灰,早就被冲刷乾净了。倒霉孩子不禁害羞的低下了头……
但苏家父子只顾着连接绳索,根本不关注他的变化,只有苏有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果然是娇生惯养,白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苏录腰上系好绳子,苏泰就顺着坡面把他一点点往下送……
待苏录两脚着地,绳子也到了尽头。
苏录探查一番,确定下头没有危险,便朝上头招了招手,苏泰又如法炮制,将老爹和那倒霉孩子送了下去。
轮到他自己时,却直接把绳子扔了下去,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抠着岩缝,手脚并用,不断试探着一点点挪了下去……
坡面上不断有碎石滑落,苏有才和苏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有惊无险,苏泰稳稳落地。一下来苏有才就拧他耳朵道:「臭小子你为什麽不用绳子?」
「没人给俺解绳子啊爹?」苏泰憨笑道:「放心吧,比这更高的坡俺都爬过……」
「以后少冒这种险。」苏有才叹了口气,又指着地上不知被人还是兽踩出来的小径,欣喜道:「地上有路了。」
「那就快下山了。」苏泰轻声道:「越这种时候越得小心,对方有可能在山下埋伏着。」
三人闻言全都放轻了呼吸,跟着苏泰继续前行……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霞光时,他们终于走到了山林边缘,透过层层枝丫,能看到前方赫然出现一条大道。
道上尘土飞扬,十分热闹,大队人马排成长长一线,有官军也有罗罗武士。
此时军官和头人们训话完毕,正准备开始搜山。
『倒霉孩子』盯着队伍看了片刻,惊喜地扯着苏录的衣角道:
「是来找我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