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若澄還小的時候,身邊是個叫洪福的老太監伺候。洪福每日都笑盈盈的,對若澄事必親躬,照顧得無微不至,若澄很喜歡他。
那段時間,朱翊深第一次跟先帝出去打仗。宸妃每日魂不守舍,總要誦經祈禱他平安歸來。
後來朱翊深果然得勝歸來,對若澄還是冷冰冰的,若澄也儘量躲著他。但若澄知道他很不喜歡洪福,好幾次,她都看到他在花園裡疾聲厲色地斥責洪福。她也問過洪福,可洪福好脾氣地笑笑,什麼都不肯說。
一日夜裡,若澄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找恭桶。她剛要脫褲子,偶然看到窗紙上有個人影,嚇得大叫。等宮女進來以後,查看窗外並沒有人,大家都以為是若澄看錯了。
若澄躺回床上,一夜沒睡著,頻頻地看向窗紙,黑影再也沒出現。
第二日她就找不到洪福了。
她去問宸妃,宸妃只笑著說洪福已經告老還鄉,以後會派別的宮女照顧她。她身邊的人也是三緘其口,沒人再提起洪福。
一晃過了兩年多,某日她在花園裡頭玩,無意中看到一個宮女挎著籃子鬼鬼祟祟地往竹林裡鑽。她出於好奇就跟了上去,發現竹林後面竟然有一口枯井,那宮女把香燭等東西擺在枯井邊,口裡念念有詞:「洪福公公,冤有頭債有主。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雖然看見了,但害死你的人是晉王,不是我。你可千萬不要來找我啊!」
若澄這才知道原來洪福不是告老還鄉,而是死了,還是死在晉王的手上。這件事宸妃娘娘肯定也是知情的。若澄欲問那宮女,到底那夜發生了何事。可宮女看到她大駭,連滾打爬地跑開了。後來那宮女也不見了。
若澄躲起來,偷偷地哭了很久。她不知道晉王為何一定要讓洪福死,也許是洪福做錯了事得罪他。在宮裡,太監和宮女的命本來就不值錢,犯了一點點小錯隨時都會沒命。而且對於朱翊深這樣的天潢貴胄來說,拿走別人的性命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只不過身邊親近的人被如此隨意地殺掉,若澄久久不能釋懷。
過了不久,天上又下起了雪。這雪比之前的還大,如同棉絮一般,落得又密又急。若澄糾結了很久,決定還是主動去留園一趟。她是怕朱翊深,可他願意教她,這是難得的機會。她也要做出點努力,他們之間,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說到底晉王給了她容身之所,也沒有虧待過她。那盒食錦記的糕點真的很好吃,李懷恩說周蘭茵那邊都沒有。
素雲為若澄打傘,陪她一起去留園。府兵進去稟報了之後,才放她們過去。這是若澄第二次來留園,外面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留園之內卻溪流潺潺,鋪天蓋地的雪,落地即化。
到了主屋的廊下,素雲收起傘,李懷恩笑道:「姑娘,王爺在裡面等著了。」
若澄深呼吸了口氣,握緊手裡的東西,大著膽子走進去。朱翊深盤腿坐在西次間的暖炕上看書,屋裡又添了個火盆,十分溫暖。他穿著藏青色的燕居常服,上好的布料繡著四合如意雲紋。英俊的臉龐一貫沒什麼表情,眉宇間透著股冷漠,偏偏周身貴氣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若澄行禮之後,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兩步,叫道:「王爺,我來拜師。」
朱翊深翻書的手一頓,仿佛能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味,又甜又軟。而後一雙胖嘟嘟的小手伸到他面前,上面躺著一個荷包:「這是我拜師的束脩,請您別嫌棄!」
束脩?朱翊深側頭看她,她彎腰鞠躬,雙手舉得老高,斗篷的絨毛上還沾著點雪花。雪是純白無雜之色,卻仍是比不過她的皮膚。這樣白白嫩嫩,嬌嬌軟軟的小東西,的確招人喜歡。怪不得當初那老太監……
不過這是要給他錢?虧她想得出來。
「你還沒見過我的本事,就決定拜師?」朱翊深合上書,淡淡地問道。
若澄的手舉得有點酸,搖搖晃晃:「王爺自小受蘇濂大學士教導,是他僅有的幾個關門弟子之一,學問自然是不會差的。王爺肯教若澄,是若澄的榮幸。」
朱翊深看向她:「你也知道蘇濂?」
若澄用力點了點頭:「他是家父的恩師,若澄仰慕已久。」
當朝首輔,吏部尚書蘇濂,乃是皇后的叔父,如今蘇家的家主。蘇氏一門從開國開始,總共出過六位尚書,兩位帝師,三位狀元,一位首輔,在朝為官者和門生更是數不勝數,遍佈全國。蘇家應該算是名門中的名門,而蘇濂對天文曆法,地理水文,金石字畫,無不精通。全國的讀書人都想拜蘇濂為師,或得他指點一二。但蘇濂輕易不收學生,至今所收的學生,算起來也不超過五個人。
沈贇和朱翊深恰好是其中之二。
她原本畏他如虎,現在為了學東西而主動拜師,倒挺識時務的。不過想想,能與葉明修周旋,本就需要極大的勇氣跟智慧。倘若她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葉明修也斷然看不上她。
朱翊深看著小胖手說:「我不缺錢,銀子你自己留著用。真想送東西……繡一個荷包給我,料子從府裡的庫房隨便拿。」
「哦。」若澄其實也很捨不得自己攢下的這筆銀子,能買很多書呢。聽朱翊深說不要,立刻揣回懷裡,免得他反悔……忽然反應過來他說要她繡的荷包。天啊,她那繡工,最多繡繡花跟葉子,怎麼能拿得出手?
「王爺,能不能換一個……」她聲如蚊呐,臉頰微紅,「我女紅不太好。」
朱翊深自顧說道:「從現在到正月還有些時日,繡不好就不要跟我學了。」原本還怕她不想學,現在知道她想學,便如同抓住了她的弱點。
若澄瞪大眼睛,她都努力到這份上了,絕不能半途放棄:「好,我繡。若繡得不好,王爺別嫌棄。」
朱翊深淡淡地「嗯」了一聲,若澄本想告退了,李懷恩忽然跑進來,臉色驚慌:「王爺,不好了!家丁在門外的地上救了個快凍僵的人,他……他口中一直喊著『九叔』,好像是皇長子殿下!」
朱翊深皺眉,立刻從暖炕上下來:「快把人帶進來。」
若澄一聽到皇長子,恨不得立刻從這裡消失。但很快外面就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兩個小廝架著一個衣裳淩亂的人進來,把他放坐在太師椅上。他抱著雙臂瑟瑟發抖,嘴裡不停地喊冷。
朱翊深上前,確認是朱正熙無誤,立刻叫人搬了火盆到他腳邊,還取了自己的貂鼠斗篷裹在他身上:「你怎麼弄成這樣?」
朱正熙揚起頭,星眸明亮:「我本想著在京城裡到處玩一玩,可舅舅的人馬四處追我。情急之下,躲到了乞丐堆裡,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們搶了。九叔,我好餓,你能不能先給我弄點吃的?」
朱翊深回頭看了李懷恩一眼,李懷恩會意,立刻要出去吩咐廚房準備吃的。若澄趁這個機會,想跟著李懷恩一起走,沒想到朱正熙一眼便看見了她。
「胖丫頭,你怎麼也在這?」
若澄知道自己胖,可不喜歡別人這麼稱呼她。她不想理會朱正熙,裝作沒有聽見,繼續往外走。
「我叫你呢,站住!」朱正熙哆嗦著喊道,「說清楚,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若澄不得不停住腳步,但沒轉身。她想如果朱正熙認出來了,她抵死不認帳就好了。反正他也沒有證據,總不可能把她直接從晉王府拎走。晉王又不是吃素的,還是他的九叔。
這個時候,朱翊深恰好擋在朱正熙的面前,說道:「你身為皇長子,茲事體大,怎麼能獨身一人到市井裡去?出了事,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李懷恩看到王爺在背後做了個手勢,立刻把若澄帶出去了。
朱正熙看到若澄走了,本想要站起來,又被朱翊深強行按坐回去。他「嘖」了一聲:「九叔,那胖丫頭是什麼人?怎麼會在你這裡?」
「她以前養在我母妃身邊。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朱翊深輕描淡寫地略過這個話題,「我派人去平國公府和宮中說一聲,往後別再如此胡鬧。」說著,便要轉身出去。
他的手臂忽然被抓住,朱正熙小聲道:「九叔,你能再給我點時間嗎?我知道這麼做可能會連累你,可是那個地方讓我喘不過氣,我真的不想回去。」少年的眼中露出落寞之色,「剛才我又冷又餓,在大雪中走著,不知為何就走到這裡來了……」
朱翊深沉默。前生,朱正熙也是找到了他這裡。但那時他專心於平叛之事,也不想得罪皇兄,不顧朱正熙的意願,硬是將他送了回去。那之後,這個侄兒有事再也不會來找他。
他們年紀相差不了幾歲,一開始的關係也不是水火不容。只是後來他們被命運強行分到兩條岔路,一個為求自保,一個為鞏固皇權,最終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他自己真正十八歲那會兒,也不懂什麼權謀手段,人心險惡。不過是在大大小小的漩渦中奮力掙扎,最後被迫拿起刀,成為一個劊子手。
朱翊深坐在他身邊:「我可以不去報信。但你舅舅滿城在找你,宮中早晚會知道。你要明白,你我自一出生,就註定不能憑自己的心意而活。你一時任性之舉,後果卻可能不是你能承受的。」
朱正熙的眼眶漸漸發紅,抓著朱翊深的手:「九叔,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在濟南府好好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也沒人老拿大道理來管我。現在每天都有學不完的課,還有聽不完的政事,我好累,我想喘口氣,卻被母妃斥責不求上進……他們不懂我,他們誰都不懂我!我又不是生來就是皇長子!誰要當誰當去!」
少年低聲哭泣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十分無助。
朱翊深伸手放在他的頭頂,面容嚴峻,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生而為皇家之人,享受錦衣玉食,無上尊貴。但也承受著普通人所無法承受的壓力和責任。世上的事總是公平的。
哭了會兒,朱正熙擦乾眼淚,自嘲道:「嘁,好久沒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讓九叔見笑了。九叔,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比我厲害多了。」
朱翊深搖了搖頭,他外表只有十幾歲,可已經是活過一輩子的人了。那輩子過得太快,很多情緒,都來不及慢慢體會。
李懷恩進來稟報,飯菜已經備好,朱翊深便帶朱正熙出去吃。等吃飽喝足了,朱正熙拍拍肚子,露出一個笑容:「吃完東西,整個人都好多了。九叔,你可以派人去報信了。」
朱翊深猶豫了一下,朱正熙道:「九叔,你肯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但我也不能連累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少年沒什麼心機,好像已經很信任他了。可他猶豫,不過是在權衡利弊,反倒有些對不起他的信任。
派人去報信之後,平國公和錦衣衛指揮使很快就來了晉王府,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徐鄺看到朱正熙完好無損,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時,又對朱翊深忌憚了幾分。皇長子拼了命地要逃開他,卻跑到晉王府裡來。這孩子真是缺心眼,不知道如今晉王就是他最大的對手麼?
朱翊深淡淡見禮,一句多餘的解釋也沒有,徐鄺挑不出錯來。再怎麼說也是個親王,他不能以下犯上。
「多謝王爺了。」徐鄺把朱正熙帶走。朱正熙回頭,朝朱翊深揮了揮手,用口型道了聲謝。
紫禁城內已經是燈火如龍,雪落了兩指厚的一層,靴子踩上去有「嘎吱」的聲響。皇長子不見,鬧得皇城內外一頓人仰馬翻。徐鄺把朱正熙帶到皇帝面前請罪,端和帝狠狠訓斥了朱正熙一頓,罰俸三個月,要他閉門思過。
朱正熙也沒說什麼,垂頭喪氣地退下去了。
端和帝知道自己把這個長子寵縱壞了,原本想狠狠懲戒一番。可別的皇子或者年紀太小,或者母親出身卑微,他也只能寄希望於朱正熙了。
他又與徐鄺聊了些出兵的事,徐鄺最後說道:「皇長子是在晉王府中找到的。也不知道晉王藏了他多久,害臣等都快把京城翻過來了。皇上決定何時將晉王派去就藩?他待在京中,總歸是有違祖制。」
「朕已經命太醫給他治手傷,就藩的事情再議吧。」端和帝揮了揮手道。
徐鄺不知道皇帝怎麼會忽然鬆了口,也沒多問就退下了。
端和帝揉了揉額頭。就在不久以前,錦衣衛向他稟報,昭妃的貓還是找不到。他正要治那兩個錦衣衛辦事不利的罪,昭妃宮裡的人又來稟報說,貓找到了。他好奇去看,那貓兒卻不是原來那隻,只是比原來的更漂亮,眼睛是藍色的,通體雪白。
後來從宮人那裡得知,貓是溫嘉從宮外弄來的。昭妃很喜歡,就開口求情,免了那兩個錦衣衛的罪。但她還是對兄長沒能出征的事情耿耿於懷,知道朱翊深舉薦溫嘉的事,說端和帝是因為忌憚弟弟才連累了她的兄長。還說若堂堂帝王沒有容人之量,堵不住言官之口,氣得他一怒之下就回來了。
昭妃不過一介婦人,哪裡懂這些。八成是溫嘉在背後教唆的。
可細想想,他對朱翊深的確不能做得太絕。當初是先帝讓朱翊深留在京城的,金口玉言,不能隨意更改。打發去守陵,名正言順,讓他去打仗,也是師出有名。眼下若急衝衝地派去就藩,還故意派個不好的地方,恐怕那些言官要跳出來說他有違先帝之意,說他寡情薄意,容不下一個尚未及冠的幼弟。
所以剛才徐鄺又提此事,他暫且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