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衙署裡頭,三三兩兩的人圍在火盆旁烤火,間或竊竊私語。北鎮撫司的詔獄在皇城內外赫赫有名,留下了無數冤魂。大內都在傳這裡鬧鬼,到了晚上就更加陰森森的。
郭茂巡夜回來,交了牌子,趕緊蹲到蕭祐旁邊,撞了下他的肩膀:「溫總兵從宮外給昭妃娘娘新弄了隻貓,咱倆不用受罰了。」
蕭祐側頭看他:「你如何知道?」
郭茂呵著手,看了看四處,湊到蕭祐的耳邊,壓低聲音道:「這件事,其實應該謝謝晉王。」
蕭祐不解,郭茂繼續說道:「我爹跟人喝酒的時候聽到的。那貓是晉王從商幫的朋友那兒弄的,據說也是貼木耳帶回來的,舉國找不到第二隻。晉王偷偷叫人轉交給溫總兵,還讓那人不要提他的姓名。不過那人還是跟溫總兵招了。你說我倆是不是得謝謝晉王?」
蕭祐看著火盆裡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說話。與其說是晉王救了他們,倒不如說晉王接機親近了溫嘉和溫昭妃。先前就聽說晉王在皇上面前舉薦了溫嘉,只是皇上沒有用。溫嘉這人雖然很多手段不上路子,恩怨倒是分得清。加上獻貓一事,應該對晉王會很有好感。
這晉王小小年紀,做事卻滴水不漏,城府很深。
那天不過是在乾清門前看了一眼,就給蕭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過年你打算怎麼過?不是有兩日的輪休麼。」郭茂問道。
蕭祐的目光黯了黯:「我在京中沒有親人。」
「哎,那去我家啊?我爹有幾個錢,家裡還挺大的。你去我家跟我們一起過吧。」郭茂熱情地說道。
蕭祐不置可否,但禁不住郭茂的再三邀請,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除夕晚上,京城裡四處都在燃放爆竹。碧雲和素雲下廚做了一大桌的好菜,還蒸了若澄最喜歡吃的螃蟹。若澄吃得飽飽的,又從素雲和碧雲那裡各拿了一個紅封,心滿意足地坐在暖炕上接著繡花樣。
王府的府庫裡有不少好料子,宋錦,雲錦,蜀錦,杭緞,潞綢應有盡有。她挑了半天,眼花繚亂,最後挑了個石青色蝙蝠紋潞綢的邊角料,好像還是別人裁衣裳以後剩下的。
李懷恩看她選這種別人用剩的邊角料給晉王做荷包,整個眼睛都快掉出來了。但若澄覺得不過是做個荷包而已,再去裁一匹新布實在太浪費了。
若澄畫花樣的時候頗費了番腦筋,最後決定用松鶴延年的圖案。碧雲為此笑了她半天,說松鶴延年一般是送給長輩的,祈求長壽。王爺還那麼年輕,應該繡些龍或麒麟之類的,寓意才比較合適。可若澄繡不來太複雜的圖案,她又不能讓找旁人幫忙,只能硬著頭皮繡下去了。
她幾乎能想像到朱翊深收到這個荷包時的表情,一定滿臉嫌棄。可她已經說了不善女紅,他非要她繡荷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府中的下人家在京城的,朱翊深今夜放他們歸家,跟家人團聚,府裡人數驟減。牆外頭爆竹聲聲,孩童追逐笑鬧,王府裡頭卻顯得有點冷清。
碧雲在旁邊修補衣服,說道:「前兩年王爺不在府中,也沒覺得府裡這麼冷清。剛才我從留園外面經過,裡頭靜悄悄的,好像蘭夫人也在自己的院子裡過。別的世家大族除夕還請個戲班子,熱熱鬧鬧地坐個十幾桌。我們王府倒好,一桌都湊不齊。」
素雲怕她們壞眼睛,多拿了幾個燭臺過來:「王爺的性子本就清冷,不喜歡熱鬧。以前娘娘在的時候,除夕王爺都會進宮,吃娘娘親手做的湯圓。如今娘娘不在了,王爺大概也沒有什麼念想了。」
若澄正在繡花樣的手一頓,想起以前每年除夕的時候,娘娘都要教她包湯圓,還說:「團子,你要好好學。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哥哥想吃,你幫我做給哥哥吃,好不好?」
若澄點頭,奶聲奶氣地應好。彼時,她並不明白錦衣玉食的晉王,為什麼會想吃一碗普普通通的湯圓。現在她好像有點明白了。這樣的人,也許最渴望的就是遙不可及的平凡。
之前,若澄看到朱正熙被追得滿院子跑,後來又衣裳淩亂地被架進晉王府,總覺得這個皇長子有點胡鬧。她以為皇家的孩子都應該像朱翊深那樣,規規矩矩,一板一眼,從不做出格的事情。可仔細想想,朱翊深比朱正熙大不了幾歲,就真的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想做的事嗎?
也許有,但他不能說不能做,被規矩牢牢地圈住,實在是有些可憐。
若澄小聲道:「娘娘倒是教過我怎麼做湯圓。可我若是做好了送到留園去,會不會被王爺給丟出來?」
碧雲「噗嗤」一笑:「我們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
留園的淨室,用石頭砌了個很大的湯池,引地底下的湯泉水入池,迴圈使用。留園的建造者極會享受,倒是惠及了後人。朱翊深泡在湯泉之中,仰頭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
明日正旦,他需起早進宮參加大朝會,等沐浴完畢就要睡了。以前除夕,他都會進宮吃一碗母親親手做的湯圓,母親說那是她家鄉的習俗,吃了就會幸福和團圓。他那時不以為意,覺得不過是一碗粘牙的糯米團子罷了。
可在皇陵的那幾年,他最想念的就是湯圓的味道。但是,再沒有人為他做那碗平凡而又美味的食物。
朱翊深從湯池中站起來,拿過置物架上的布包裹在身上,擦乾淨以後,才將中衣穿上,走回西次間。剛泡完湯泉,渾身熱氣騰騰的,屋裡又有火盆,朱翊深也沒穿外裳,就坐在暖炕上。
李懷恩去端了杯水來,拿帕子給朱翊深擦汗:「王爺,這大冷天的,您出這麼多汗,要不要緊?」
湯泉只有貴族才能使用,像李懷恩這樣的下人當然不知其中的玄妙。朱翊深喝了口水,府兵在主屋外面說:「王爺,蘭夫人求見。」
「說我休息了。」朱翊深淡淡地說道。府兵應是離去。
李懷恩不禁勸道:「今日除夕,蘭夫人已經派人來問過幾次了,應該就是想跟王爺一起守歲的,不如讓她進來……」他沒敢說出口的話是,王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回來這麼多日都沒招過蘭夫人侍寢。如果不喜歡蘭夫人,再納別個妾就是,千萬別把自己給憋壞了。
朱翊深看了李懷恩一眼,李懷恩便不敢說話了。他暗自琢磨,王爺該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這可是關係香火的大事啊。改天王爺心情好的時候,他一定要好好說說這件事。
過了會兒,府兵又跑來稟報:「王爺,蘭夫人回去了。但東院的素雲姑娘送了一個東西過來,說是沈姑娘給您的……您要不要看看?」
沈若澄居然會主動送東西給他?這倒有點奇怪了。
李懷恩詢問地看向朱翊深,以為他多半不會看。可朱翊深輕點了下頭,讓他出去拿。少頃,李懷恩拿了個食籃進來,放在桌上:「王爺,裡面還熱著,好像是吃的東西。大概是姑娘親手做的?」
朱翊深走過去,並不期待地把食盒打開,裡面赫然放著一碗湯圓。朱翊深錯愕,片刻之後拿勺子舀了舀那些湯圓,形狀歪歪扭扭的,有大有小。有的兩個黏在一起,還有一個皮煮破了,湯汁流進水裡,浮動著肉的香氣。
朱翊深皺眉,遲疑地舀起一個放進嘴裡,竟然不難吃,還有種熟悉的味道。他又吃了第二個,第三個……很快就把一碗八個湯圓全都吃完了。
李懷恩看著王爺從滿臉嫌棄到若有所思,顯然這湯圓對了他的胃口。
今日是除夕,廚房挖空心思做出了一桌的山珍海味,但王爺都只吃一兩口就命撤下去了。唯獨這碗其貌不揚的湯圓,居然讓王爺都吃完了?真是太神奇了。
「勉勉強強。」朱翊深看著空碗說道。
……
若澄坐在暖炕上繡松樹的松針,心裡七上八下的。素雲去了老久,不會是被朱翊深一怒之下扣住了吧?她雖然記得湯圓的做法,可這幾年都沒有動過手。再加上廚房裡剩下的糯米粉也不多了,只能勉強地包了幾個下鍋。
可等到湯圓送出去以後,她就有點後悔。按照朱翊深的挑剔程度,那碗湯圓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萬一得罪他,還不如不費這番工夫。
「姑娘,奴婢回來了。」素雲提著食籃從外面進來,身後竟然還跟著李懷恩。
「怎麼樣?王爺吃了嗎?」若澄緊張地問道。
李懷恩上前說道:「豈止是吃了,還全部都吃完了!姑娘到底在那湯圓裡放了什麼?我可從沒見過王爺把什麼東西全部吃完過。」
若澄摸了摸頭,也有點意外,朱翊深竟然全吃了?她記得他吃東西可是相當挑剔的。從前娘娘就跟她說過,王府的大廚換了好幾個,都不合他的胃口。所以她開始並沒報什麼希望,只當是完成對娘娘的許諾。
「我就是用娘娘教的法子做的,但手藝肯定不如娘娘的好。王爺不嫌棄就好了。」
李懷恩笑道:「王爺若是嫌棄,就不會吃完了。對了,這是王爺給你的。」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紅封,「王爺說這是給姑娘的壓歲錢。當做謝謝你做的湯圓。」
若澄猶豫不敢收,李懷恩塞到她的手裡:「壓歲錢是吉利,不能拒絕的。這是王爺的一片心意。」
若澄只能道謝,她可是好幾年沒收過壓歲錢了。而且他給她壓歲錢,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等到李懷恩走了以後,若澄拿出來一看,眼睛都直了。呵!足足有三百兩之多!想不到她的一碗湯圓這麼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