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關時, 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大雪,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天亮時, 死氣沉沉的京城已經換了一副嶄新的面孔,屋頂、樹枝上皆掛著一層白,銀裝素裹不過如此。
沈曦立在窗前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推開了窗戶,一陣冷風頓時灌了進來, 吹亂了她如瀑布般垂落的髮絲。
她腦海中再次閃現出了少年執著的眼神, 不論她怎麼拒絕, 他卻好似聽不懂, 讓人無端煩惱, 冰冷的風吹在臉上, 她的頭腦才稍微清醒了些。
丫鬟見狀連忙走了過來, 「姑娘,天寒地凍的, 您這樣患了風寒該怎麼辦?」
沈曦卻充耳不聞, 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有一張極其漂亮的臉蛋,眉眼如畫, 神情淡漠, 明明是極為冷豔的相貌, 卻又猶如山巔上的紅梅,帶著遺世而獨立的傲然。
丫鬟瞥到她的神情,頓時不敢多嘴了。
沈曦今年也不過十七歲, 雖是汝陽侯府的嫡長女,父母卻皆已不在了。
提起她,京城眾貴婦莫不感慨一聲可惜了。自打十二三歲,她便憑藉出色的才情與相貌在京城嶄露頭角,這幾年說是驚豔了整個大夏朝都不為過,連鄰國的王子都因仰慕她的大名,不惜千里迢迢趕來京城。
她父親若還在世,她該何等風光,哪像現在,都十七歲了,親事還沒有著落。換成旁的女子,這個年齡了還未說親,說不得就嫁不出去了。
其實仔細說起來,她仍舊搶手得很,可以說京城不少貴婦都盯著她,還有人私下找過老夫人,想提前將親事定下。她卻一應全拒了,只說等妹妹再大些,再考慮婚事。
阿黎都有些為她急,怕姐姐再耽誤下去,萬一好的都被人挑走,豈不是讓人遺憾?這不雪一停,她便跑來了姐姐的住處,見姐姐又倚在窗前,她粉嫩嫩的唇便抿了起來。
阿黎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輕晃了晃。
沈曦不聽丫鬟的勸,卻招架不住她撒嬌的模樣,被她拉著離窗戶遠了些。阿黎小聲道:「姐姐,我們還有兩個月就出孝期了,祖母再提起你的親事時,你可不許再拒了。」
阿黎才十歲,一張小臉還沒有巴掌大,生得也瘦小得很,還不到她胸口,沈曦嗤笑了一聲,揉了一把她的腦袋,「這麼盼著姐姐出嫁?我走了,你就不怕?」
阿黎自然是怕的,可是她卻不想姐姐因為自個耽誤下去,她揚起小臉笑道:「姐姐只是嫁人而已,又不是見不到了,我想讓姐姐給我生個小侄子小侄女,憐憐的表姐今年才十六,就有了小寶寶,姐姐都十七歲啦!」
沈曦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行了,我知曉了,快別念叨了,小小年齡活似個小話癆。」
阿黎小臉微微有些紅,日復一日念叨,「姐姐要真知曉了才成,萬不可再敷衍我。」
沈曦捏了一把她的小臉,語氣還是有些敷衍,「快去看書吧,別因著下雪了就懈怠。」
她不僅對自個要求甚嚴,對阿黎的要求同樣很嚴,在她的教導下,阿黎小小年紀琴棋書畫便小有所成。
阿黎乖乖點頭,退了出去。
阿黎走後沒多久,一個十**歲的少年卻翻牆來了沈曦這兒,他一身雪白色的錦袍,衣袂翻飛間,好像與天地融為了一體,然而他卻有一張令天地失色的五官,英俊的眉斜飛入鬢,桃花眼好像勾魂攝魄般,正是顧景航。
瞧到他,院子裡的丫鬟們都好似習以為常了,皆低下了腦袋。
他跳下來後,就懶洋洋趴在了窗戶上,他神情坦然,好像闖的不是女兒家的閨閣,一眼沒瞅到沈曦,還蹙了下眉,對掃雪的小丫鬟道:「你家姑娘呢?」
紫芯正悶頭掃地,聞言,並不抬頭,見他又問了一遍,才低低答道:「大皇子快別為難奴婢了,主子不許我們搭理你。大皇子還是快快離去吧,莫要被外人看到了。」
顧景航嘖了一聲,站直了身體,他好不容易抽空跑了過來,又豈會輕易離去,見她不說,他就想翻窗潛入沈曦的閨房。
沈曦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她信步走了出來,恰好瞧到他翻窗的動作,沈曦眉心一跳,神情冷了下來,「翻牆不算,又想闖入我的閨房?大皇子把我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可隨意出入的楚館秦樓?」
她語氣雖淡,卻帶著說不出的氣勢,饒是顧景航出身不凡,見她冷了臉,也不由摸了一下鼻尖,他從窗臺上又跳了下去,半晌嘖了一聲,「我不進就是,你說話何必那樣難聽,我把這裡當成什麼,你難道不清楚麼?楚館秦樓,我才不曾涉足過。」
沈曦看了他一眼,才移開目光,「我說過大皇子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我無心嫁入皇家。」
顧景航卻不惱,臉上仍舊帶著懶洋洋的笑,「沈曦,這話你說了足足四年,你沒說膩我都聽膩了,我又沒讓你現在嫁,等你想嫁時再嫁不遲,我來不過是給你送個小玩意。」
瞧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沈曦胸口莫名有些堵,他卻徑直將懷裡的小物件掏了出來,「喏,這是我自個雕的,本想三十送給你,又怕白天過不來,若是晚上來,你一準兒又要生氣,乾脆提前過來了,可還喜歡?」
沈曦看都沒看一眼,顧景航輕笑道:「你若不要,我就去拜訪老夫人了,讓她老人家轉交給你,想必老夫人很樂意現在就多個孫女婿?」
沈曦真沒見過像他這般無賴的。自打她十三四雖在京城嶄露頭角時,像她表明過心跡的沒有一百也有數十個,聽了她的拒絕,最多不過再堅持一段時間,就不了了之了,卻唯有他,她才不過十三歲時,就像個小無賴,黏了上來,一黏就是幾年,如今都已經長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樣,也不過一張臉更俊美了些,卻還是這麼令人討厭。
動不動就威脅人。
偏偏她又不願意讓祖母知曉他的存在,他身份貴重,若是知曉他心悅她,又有意提親,祖母肯定二話不說就會同意這樁親事,沈曦惱得伸手將他手裡的東西奪了過來。
木雕入手後,沈曦就扔到了一旁的紙簍裡,「大皇子以後還是不要再給我東西了,反正我也不會要,若是落個私相授受的名聲,不論是對我,還是你,都不是什麼好事。」
顧景航神色僵了一下,下一刻卻又笑了,他生得本就俊美,笑起來風流倜儻得很,「早知道你不喜歡,我就不刻意學雕刻了,每日一個時辰足足堅持了三個月,手上還磨出了繭子,這些時間若拿來找你說話,說不得還能逗你開心一下。」
沈曦並不答,聽到磨出了繭子時,神色卻微微一動,顧景航瞧在眼底,這下是真高興了,笑道:「你離近些,我與你說件事。」
沈曦站著沒動,十三四歲的她,父親尚在世,她遠不如現在沉穩,就被他騙著離近了些,有一次,還被他偷親了一下,打那次起,她就長了記性,絕不要離他太近。
「誰稀罕聽。」
見他神采飛揚地好似完全不介意她的冷眼相對,沈曦又有些頭疼,乾脆不理他了,轉身拿了字帖,認真臨摹了起來,她總能輕而易舉被他擾亂,唯有這樣才能保持理智。
她生得漂亮,不論穿什麼都很美,見她去一旁練字去了,顧景航也不惱,他仗著是大皇子,身份貴重,還命丫鬟為他搬了個椅子。
他在窗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笑道:「你不聽算了,曦兒真是甚懂我心,知道我喜歡你認真投入的模樣,就如此回報我,當真是體貼甚微。」
話音剛落,沈曦就拿起手邊的字帖朝他砸了過來,顧景航手一伸,便輕送抓住了她的字帖,「難道是要送我不成?」
說完,他便將字帖收入了懷中,端的是刀槍不入又死皮賴臉。
沈曦真想給他一腳,她將手中的筆放了下去,又走到了窗前,對顧景航道:「你究竟想怎樣?」
顧景淵唇邊仍舊掛著笑,望著她冷淡的側臉,漫不經心回道:「我不想怎樣啊,有時間就過來與你說說話,你不想說,我就保持安靜,看看你都不成?」
沈曦深吸一口氣,冷淡道:「顧景航你要我說多少次,我跟你根本沒可能,你別浪費時間了。」
她神情頭一次這般冷,眼底的神色也再認真不過,顧景淵臉上的笑逐漸斂了起來,「就因為我是皇室子弟?沈曦,你這是身份歧視。」
沈曦聞言,只是淡淡道:「你快走吧,等我成了親,若是被夫君知曉,我曾被一個男子如此糾纏過,想必心中也不會痛快。」
沈曦轉過了身,想要回內室。
眼不見心不煩。
他雖然行事浪蕩,卻並非完全不守規矩,還不曾跟她入過內室。
顧景航聞言卻輕笑了一聲,才道:「糾纏?在你眼底我的舉動當真讓你這麼苦惱?沈曦,除了我,你還想嫁給誰?」
沈曦閉了下眼,冷著心腸道:「誰都可以,唯有你不行。」
顧景航神情也淡了下來,半晌嗤笑一聲,「看來我在你心中還是有那麼點不同,再努力一下,說不得就變成只有我行了。」
見他到這個份上了還是不知悔改,沈曦又轉過了身,「你的母妃已經為你挑選了林丹霞,她是將軍之女,娶誰更有益處,不必我多說。」
顧景航聽了這話,臉色才真正冷下來,「因為那點益處,去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你呢,日後也嫁給一個對你有益的人?」
沈曦沒有答,轉身進了內室。
丫鬟們偷偷瞧了一下顧景航惱火的模樣,唯恐他一個不爽,做出什麼荒唐的事來,大家都提心吊膽的,好在,他只是望著沈曦離去的方向失神了片刻,便轉身走了。
等他離去後,紫芯遲疑了一下,拿著暖爐進了內室。
她也不知為何,將暖爐遞給沈曦後,又忍不住多了嘴,「姑娘,依奴婢看,大皇子不僅身份貴重,對您又用情至深,您為何一直拒絕他呢?」
沈曦聞言卻沒有答,為何拒絕?
他用情至深不假,但是身為皇子有幾個能落得好下場?當今聖上偏心於太子,若顧景航一心只想當賢王,倒也不會太差,他母妃偏偏是個爭強好勝的,外家也在竭力為他謀劃,他與太子已經站在了敵對的立場上,若想成事,單憑薛府,自然遠遠不夠,若能娶個有助力的女子,自然事倍功半。
她呢,不過是個無甚依靠的孤女,她若真應了,才是害了他。不僅害了他,還害了自個,她若是孤身一人倒也不怕,她偏偏還有阿黎要護著,失去了她,又該讓阿黎如何自處?
沈曦沒那麼天真,也從未失去過理智,顧譚身為藩王之子,她都從未考慮過,自然也不願意嫁給顧景航,可是不知為何,明明拒絕了一次又一次,早該習慣了才對,她心中卻一次比一次煩躁。
夜色逐漸深了,沈曦卻始終睡不著,她披著衣服下了床,忍不住又走到了紙簍前,那塊木雕還在紙簍裡靜靜躺著,沈曦伸出纖纖素手將木雕拿了出來。
他雕刻的是一隻活靈活現的靈狐,望著這隻靈狐,她腦海中又想起了兩人初次見面的場景,那個時候,他也不過十五歲,少年意氣風發,五官還帶著一抹稚氣,瞧到她後,就舔著臉湊了上來,笑嘻嘻問她是不是靈狐幻化的,若不是靈狐怎麼生得這麼美。
他明明一身貴氣,湊過來時卻又添了痞氣,年齡不大,倒學會了調戲人,沈曦理都不理他。
他卻厚臉皮得緊,還硬是塞給他一枚玉佩,第二次見面她才知曉他是大皇子,從此便開始了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
不知為何,望著眼前的靈狐,她的眼神卻柔和了下來,她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眼,果然瞧到靈狐的掌心刻著字,一隻刻著一個曦字,一隻刻著一個航。
沈曦長這麼大,收到過不少好東西,這隻雕工並非一流的靈狐,卻讓她莫名有種愛不釋手的感覺,她拿著忍不住把玩了片刻,又想起了顧景航的話,忍不住撇了下唇。
練習三個月才雕成這個模樣,真是笨死了,難怪到現在還不懂得放棄,跟她在一起,有什麼好處?
晚上沈曦便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並非皇子,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貴族子弟,他仍舊追著她跑了四年,她嫌棄他的同時,又不忍讓他失落,在他一次次的圍堵下,終究是點了頭。
成親那一日,他那麼歡喜,明明已經長成了成年人的模樣,卻好像又變成了初次見面時的模樣,那般孩子氣。
她則如所有待嫁的新娘子,坐在閨閣中,等著新郎將她接走,夢境太美,美得一點不似現實,所以她輕而易舉就看出了破綻,醒來時,她仍舊躺在暖榻上,哪有什麼新郎?
他的身份,便隔斷了一切可能。
沈曦就知道,不過是個夢而已,她忍不住又摸出了木雕,看了半晌,神情又冷硬了起來,她起身將木雕收到了木箱裡。
木箱中放了不少東西,有上等的翡翠玉環、精緻的畫作、夜明珠、琉璃手環等等,沈曦將東西放進去後,又鎖住了木箱。
她也不知為何,竟有些睡不著,腦海中是他略顯冰冷的神情,她從來不知道,他冷著臉時,竟然也這麼嚇人。
沈曦勒令自己不許再想了,總歸是沒有緣分。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大年三十那一晚,他卻又來了,不僅來了,還一身酒氣。
顧景航確實喝了不少酒,宮宴結束後,又與幾個好友聚了一下,一直到子時才散去,他未嘗沒有借酒消愁的意思,喝得整個人都有些頭重腳輕,偏偏他酒量極好,哪怕身體不適了,頭腦還如此清醒。
顧景航是如此的不甘心,他等了她四年,守了她四年,沒道理要讓她嫁給旁人,只要他活著,他都不許,顧景航甚至想入宮求個聖旨去,憑藉父皇對太子的喜愛,定然樂意他求娶沈曦。
他又偏偏不屑勉強她。
顧景航也不知道怎麼還是來了汝陽侯府,自打沈穆峻去世後,侯府的防衛就極其鬆懈,他輕而易舉便繞過護衛來到了她的閨房前。
今晚守夜的是紫芯,瞧到他時,紫芯嚇得差點尖叫出聲,顧景航直接劈暈了她,抬腳就入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