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點佛燈簇擁下,正中的金身法王光芒四射,如同神佛。
程宗揚回過頭,目光深深看向呂雉。即使再遲鈍,他這會兒也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這賤人給坑了。
呂雉輕飄飄落在地上,那雙漆黑的羽翼收起,悄然消失在背後。她扯過一隻蒲團,放在程宗揚面前,然後若無其事地掠了掠發絲。
釋特昧普站起身,金燦燦的身影猶如一座雄偉的山嶽,拔地而起。頭頂的螺髻映著佛禮,袈裟晃動間,閃爍的金光簡直亮瞎人眼。
“程檀越。”
雄渾的聲音在塔內回蕩著,嗡嗡作響。周圍的佛燈仿佛被他通體綻放的金光壓迫,搖曳間明滅不定。
程宗揚身上沾滿了血跡和汙泥,與面前金光耀眼的特**王一比,就像剛在泥窩裡打過滾一樣,狼狽不堪。但他沒有半點自慚形穢的模樣,隨意甩掉滿是泥汙的靴子,然後面對著巍然挺立的釋特昧普,往蒲團上一坐,一邊指了指身上的衣物,喝斥道:“沒有一點兒眼色!”
呂雉玉容無波,冷著臉幫他解開皮甲,除去外面魏博製式的戰袍。很快,指上就沾滿了血漬和汙跡。
程宗揚略微側過身,自行脫下還算乾淨的中衣,將韓玉的頭顱仔細包好。
自己從來不是什麽視死如歸的英雄豪傑,也不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蓋世梟雄。他的鎮定,僅僅是因為無可選擇。
搏命至此,他早已真氣耗盡,舉步為艱,多站一會兒恐怕就會一頭栽倒,爬都爬不起來。但凡有一拚之力,自己早就狗急跳牆,人急跳房了。
將包好的頭顱放在膝前,程宗揚開口道:“堂堂蕃密法王,竟然跟我家裡一個卑賤的洗衣婢勾結到一起,未免太屈尊了吧?”
釋特昧普粗獷的聲音道:“洗衣婢?”
“你以為呢?”程宗揚一臉驚訝地說道:“你不會還當她是垂簾秉政的漢國太后吧?這賤婢的勢力被我連根拔起,掃蕩得乾乾淨淨,早就是落勢鳳凰不如雞了。平常隻配在內宅給本侯洗衣乾活,白天端茶送水,夜裡暖腳侍寢,就跟粗使丫頭一樣使喚,哪裡還有半點太后娘娘的尊榮?”
程宗揚說著,張開手臂,毫不客氣地將呂雉攬到懷裡,就像摟著一個粉頭一樣,大肆摸弄。
釋特昧普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原來如此。”
程宗揚將懷中的美婦摸得面紅耳赤,羞忿難當,仍不停手,冷笑道:“瞧見了嗎?這賤婢不會是跟你們吹噓,她在本侯內宅的地位很高吧?什麽寵冠六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丹田內傳來撕裂般的痛意,生死根像被卡死的齒輪一樣,程宗揚竭力催動一絲,轉化出一縷真氣,一邊借著呂雉身體的遮擋,握住貼身收藏的刀柄。
跟釋特昧普拚命?若自己狀態完好,或許可以一試。但現在,程宗揚隻想著怎麽一刀下去,把自己殺得死死的。因為自己沒有第二刀的機會,如果不能一刀乾掉自己,接下來就會被這妖僧的秘法灌頂,淪為被他控制的傀儡。
釋特昧普身上金光大作,金袖車輪般張開,金光閃閃的大手一掌拍下,“那就先殺了她!”
程宗揚將刀柄對著自己的心口,剛要拚盡力氣,凝出刀刃,懷中的呂雉忽然一扭身,像八爪魚一樣抱緊他,那張玉臉因為羞惱而漲得發紅。
金色的掌影一錯,從呂雉頭頂掠過,落在他的頭頂。
程宗揚被呂雉摟住,無法躲閃,緊接著一股沛然而陰寒的意志襲來,像瀑布一樣透過顱骨,侵入腦海。
眼前一片漆黑,如同置身於無邊的黑夜中。接著黑暗中浮現出無數佛陀,他們緊閉雙目,然後同時開口,吟誦咒文。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陰森詭譎的梵唱聲中,自己仿佛小如芥子,飄浮在黑暗而冰冷的虛空中。周圍漫天神佛層層疊疊,一望無窮。最小的也有百丈金身,大的一根腳趾就如同山嶽,自己就像微塵一樣在飄浮在金身腳下,即使窮盡目力,也無法看到金身的全貌。
伴隨著震撼人心的梵唱聲,那些佛陀口中吐出一個個金色的符文,甫一出口便凝為實質,仿佛黃金鑄成一般,旋轉著落入自己眉心。然後透過顱骨,在腦海中連接成一條金色的鎖鏈。
他看到腦海中自己的身影盤膝趺坐,宛如虔誠的信徒,那些無數符文組成的鎖鏈繞身飛舞,帶著無可辯駁的澎湃意志,飛速鑽入那個身影耳內。
時間和空間在咒語中扭曲,視野緊跟著飛舞的鎖鏈,再度深入顱內。組成鎖鏈的符文崩碎分解,每一枚符文都由無數更細小的符號組成,它們逐一升起,密密麻麻烙印在天宇上,將那片透明的天宇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黃。
金色的光線下,自己的身影再一次出現,身上披著一件灰色的僧衣,頭上三千煩惱絲盡數脫落,那些金光映在頭顱上,將光溜溜的頭皮鍍上一層血漿般黏稠的金黃。
金光在頭皮上遊走流動,匯聚成九個圓形的金斑。那個正在受戒的身影虔誠地俯下頭,任由頭皮被金斑燒蝕,越來越深,直到穿過血肉交連的頭皮,蝕透白森森的顱骨,露出顱內灰白色的腦溝,然後在溝壑縱橫的大腦皮層上流動著,留下金色的烙印。
烙印沿著大腦皮層往外蔓延,直到整個大腦透出金屬的質感,仿佛黃金鑄成一樣堅不可摧,不朽不壞,澄澈無垢。
那個裸露著腦髓的身影愈發虔誠,他低著頭喃喃低語,全心全意地向佛陀頂禮膜拜,向佛之心,如同磐石一樣堅固。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梵唱聲中,釋特昧普唇角裂開,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然後抬起手掌,帶著令人敬畏的慈悲與憐憫,居高臨下按向那個虔誠的身影。
◇ ◇ ◇大寧坊。坊南。
通往坊外的排汙渠上扣著石板,做成暗渠,每隔百余步,都有一道豎直的窨井。幾支火把伸過來,往渠中照了照。裡面黑色的汙水混著淤泥,水中結著零星的碎冰,上面漂著菜葉和幾片破布。
那些追兵還不放心,彎弓往溝渠中射了幾箭才離開。
箭矢貼著頭皮飛過,險些射中裹頭的黑巾。張惲全身都鑽進汙水中,只露出口鼻。等追兵走遠,才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去,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鄭賓伏在一棵古樹的枝椏間,手指按著肩膀被射中的部位。箭杆已經被他折斷,入肉的部分深及兩寸,除非割開皮肉,才能取出箭頭,鮮血順著手臂一滴一滴流到樹上。
坊東的街巷中,兩人扶攜著蹣跚而行。范斌肋下中了一刀,半邊身體都被染得血紅。他嘶啞著嗓子道:“兄弟,把我放下吧,這樣咱們倆都走不了……”
戚雄將范斌的手臂架在肩上,貼著拐角處的牆根聽了片刻,然後悄然退了幾步,藏在臨街一戶人家的屋簷陰影下。
不多時,幾道人影從屋頂掠過,兩人屏住呼吸,等著那些江湖人走遠。
忽然一朵煙花在天際綻放開來,遠處傳來歡呼聲。
兩人同時抬起頭,煙花在屋簷的縫隙中透出絢爛的光影,映在兩人臉上。
十字街旁,薛禮扛著一杆亮閃閃的銀槍,從巷中慢悠悠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哼著小曲,手裡拽著條布巾,擦拭著皮甲上的血跡。
煙花綻放,他駐足望向天際,悠閑的神態消失不見,猿背上肌肉緩緩隆起,腰間的長劍發出一聲不甘寂寞的龍吟。
古樹上、溝渠中、長街間、太清宮東苑的水榭旁,紛紛有人抬起頭,望向夜空中那朵明亮璀璨的煙花。
王彥章沒有抬頭,他握緊鐵槍,身子微微低伏,盯著面前的對手。
被他引來的追兵足有上百,僧人、軍士、江湖人……一層層圍成半圓形,將王彥章圍在太清宮的高牆邊。
煙花亮起,在寒光凜冽的長刀和槍鋒上映出夢幻般的光華。不少人都抬頭望向天空,但最前面一排沒有人敢移開視線。他們緊盯著那個鐵鑄般的少年,心裡不約而同地生起一絲寒意。
這個赤足少年以一己之力,從坊南直殺到西南隅的太清宮,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沿途阻截的追兵死傷累累,無一能擋,稍有疏忽,也許他們就是下一個傷亡數字。
“鐺!鐺鐺!鐺鐺鐺!”
一陣匆促的鳴金聲響起。手執銀槍的魏博軍士仿佛同時松了口氣,迅速往後退開。在軍官的指揮下,整隊收兵。
緊接著,尖利的哨聲接連響起,那些江湖人交頭接耳,亂紛紛地嘀咕幾句,然後轟然散開,消失在黑暗中。
隨即,蒼涼的號角聲傳來,隨駕五都的蜀地軍官聞聲退下。
聲勢浩大的聯盟,頃刻間鳥飛獸散,只剩下寥寥十幾名僧人還立在場中。
一道人影躍上牆頭,趙歸真負手而立,一顆青濛濛的珠子繞身飛舞。他用睥睨的目光掃過場中的僧人,冷笑著說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群大和尚。在我太清宮外動刀動槍,喊打喊殺……諸位大師修的好佛啊!”
平常喜歡辯經的僧人們,此時對他的奚落充耳不聞,沒有一個跟他理論,只有一名僧人抬起手臂,“斬!”
厲喝聲中,眾僧同時撲出。
“叮!叮!”王彥章鐵槍頭尾一擺,挑開兩柄戒刀,赤足在牆根一蹬,就地滾出丈許。
趙歸真大怒之下,縱身掠出,道袖飛舞,將一名僧人拍得倒飛出去。
“誅!”
一名黑衣僧人聞聲撕開僧袍,在胸口畫了個帶血的“卍”字符,低吼一聲:“闍都訶那!”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張臂抱住趙歸真。
毀滅性的氣息從他身體內爆開,一聲巨響,迸出漫天血雨。
旁邊的王彥章像鐵錠一樣被震得飛開,幾名僧人也被震得耳鼻流血,他們盯了王彥章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血雨紛紛揚揚飄落,趙歸真像被石磨碾過一樣倒在牆根,那顆被他養護多年的護身珠灰飛煙滅,人倒是剩了一口氣,但也筋斷骨折,奄奄一息。
巨響過後,道門宗派才有人從太清宮出來,遠遠避開渾身是血的趙歸真,圍著他指指點點。最後還是燕姣然現身,將氣若遊絲的趙歸真帶回觀內。
◇ ◇ ◇“嘩啦”,李昂失手打翻了一函文集,未曾裝訂的書頁掉落滿地。
“逃了?”李昂難以置信地說道:“他隻帶了十幾名護衛,圍殺他的可是足有上千人!”
李訓伏地道:“陛下息怒。雖然沒有在大寧坊找到程侯的屍體,但據信他已身負重傷,死活尚在兩可之間。”
“怎、怎麽可能……”李昂失魂落魄地坐回禦榻,半晌才喃喃道:“朕……
朕知道了……”
那位程侯竟然以一己之力衝出上千人的包圍圈,身負重傷仍逃之夭夭,這完全超出了李昂的想像。
上千人馬是什麽概念?在李昂謀劃的誅宦大計中,即便將太監中聲勢中煊赫的一王三公一網打盡,所動用的全部人馬也不過兩千之數。難道他長了三頭六臂不成?
李昂猛然又跳了起來,用變調的聲音道:“難道是天策府?!”
“回陛下,”魚弘志道:“奴才奉詔,在天策府守著,府中諸將均未外出,只不過……”
李訓厲聲道:“不過什麽?在陛下面前還要吞吞吐吐嗎?”
李昂一陣心煩意亂,“莫要爭吵。不過什麽?”
“段少卿去了天策府。”魚弘志偷偷看了李昂一眼,小聲道:“鴻臚寺的大門被人堵了……”
李昂臉色漲紅,隨即又變得發青。
大唐雖然不及漢國兵盛,也是威震天下的大國,堂堂鴻臚寺,唐國的臉面,竟然被人堵了?
震驚、羞恥、憤怒,還有一股深深的懼意,諸般情緒交織在一起,李昂呆立當場,一時間方寸大亂。
被堵門的不止是鴻臚寺,昨晚大寧坊血雨腥風,相隔一坊之地的大明宮外卻是歌舞升平,歡慶的百姓們目睹了燈樓的壯麗與繁華,又得了聖上的連番賞賜,直到凌晨方才興盡而散。
但百姓散開不久,大寧坊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遊人還未散盡,便有車馬馳入禦街。剛剛辭謝唐皇的各方使節去而複返,叩宮求見。
內侍傳詔且待明日,但那些使節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待漏院等候,而是圍在丹鳳門前,鼓噪叫囂,向唐國朝廷討要說法。
最先趕到的是漢國在長安城常駐的官員,舞陽程侯在大寧坊遇襲的消息剛剛傳開,漢邸便第一時間接到消息,聲稱行刺舞陽侯的主謀乃是唐皇。漢邸官員震驚之余,立刻趕往大明宮,正與其余幾國聞訊而來的使節會合。漢國作為六朝之首,遇刺的又是自家輔政大臣,漢邸的官員當仁不讓地排在了聲討的第一位。
叫聲最響的則是宋國那位副使。童貫連官服都沒有來得及穿,就拍馬趕到大明宮,要求面見唐皇,詢問己方正使的下落。他此時已經吵了一夜,聲音仍然又尖又利,連厚厚的宮門都無法阻擋,說話也越來越難聽,大有唐國不給個交待,宋國便要舉傾國之力伐唐的意味。
說實在的,以大唐軍威之盛,壓根兒就沒把宋國那點子威脅放在眼裡,但這會兒誰也不敢胡亂開口。不僅是因為這事唐國不佔理,更要緊的是宋國的態度還不算最惡劣的——昭南那幫蠻子上來就把待漏院給砸了。
誰也沒想到,對程侯遇襲事件反應最激烈的竟然是昭南人。就在數日之前,昭南還和宋國勢不兩立,雙方劍拔弩張,幾至兵戎相見,戰事一觸即發。結果轉眼間就為了宋國正使的安危大發雷霆。
那幫昭南人激情如火,程侯遇刺的消息一傳開,當即兵分兩路,一路去鴻臚寺捉拿段文楚,另一路則由申服君親自率隊,態度極其蠻橫地堵在丹鳳門外。
昭南人並不是蠻不講理,相反,他們認為自己特別講道理。各方使節都來覲見唐皇,唐皇正在休息,大夥兒不好打擾,就排隊等候好了。只不過為了防止有人插隊,來得晚的全都排到街外面去。於是大明宮前的整條禦街都被昭南使者攔住,不允許任何人通行。
相比之下,晉國和秦國的使者火氣倒沒那麽大,但兩位正使也把自己的護衛拉了過來,一同守在丹鳳門外,用行動表明要和各方共進退。
舞陽程侯身兼兩國正使都在長安城內遇襲,他們要是躲著不出面,將來輪到自己頭上,還指望誰來仗義執言?
五國齊至,大張旗鼓地封堵宮門,一時間長安城內朝野嘩然,物議洶洶。
今日正月十六,仍在上元三天假期之內,百官不用上朝。況且大明宮規模宏大,宮門眾多,光南邊的大門就有五個之多,就算一國堵一個,還有東面和北面的宮門可供出入。但堂堂大唐帝國的中樞,朝廷的正門被人堵了個嚴嚴實實,可謂尊嚴掃地,顏面無存。
天色未亮,甚至已經傳出流言,說六朝今年都遭了災,唯獨唐國家底殷實,五國早已眼紅不已,如今因為唐皇舉止失措,正好被五國捉到把柄,借著程侯遇刺的事端,各方使節在大明宮外串連得不亦樂乎,多半暗中已經有了默契,要趁機聯師伐唐。
李昂一夜未睡,原本天官賜福的上元夜,如今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五國使者聯手圍堵,朝野非議之聲四起,各種駭人聽聞的消息不斷傳來,使得他一夕三驚,坐不安席。
李昂既驚惶又不解,區區一個程侯,何以至此呢?!
宋國外戚又如何?且不說宋國那位劉太后早已撤簾,將權柄移交給宋主,即便劉太后秉政時,朝中的柱石就是賈太師,從未聽說劉太后的娘家人如何擅權。
唐國鴻臚寺也有確鑿信息,那位程侯在宋國時,僅僅是個不起眼的員外郎而已。
所謂漢國嫡脈更是無稽之談!連陽武侯本人都如同喪家之犬,被漢國棄若敝屣,無處棲身,何況一個出身曖昧的私生子?若程侯果真如傳言所稱,身為武皇嫡脈,以他平定洛都之亂,匡扶天子的功勞,晉封王爵,尚不失為一方諸侯,可他最終僅僅是受封列侯而已。要知道,唐國的侯爵根本拿不出手,像樣的大臣、太監都有國公之位,郡王也屢見不鮮——與程侯同坊的高霞寓還是郡王呢!
昭南人更是荒唐,見利忘身,視軍國大事如同兒戲。所謂的千萬金銖,不啻於畫餅充饑,根本不可能辦到,偏偏那些昭南人就如同咬了鉤的魚兒,死也不肯松口,可謂癡頑成性,愚不可及!
晉國與秦國自顧不暇,與姓程的又無甚交情。這次跳出來,不過是敲敲邊鼓罷了,倒還好說,無非安撫一二。
五國使節同至,看似聲勢浩大,但李昂私下猜測,多半是趁機討要好處,不難打發。真正讓他驚憂不已,徹夜未眠的,還是自己那位姑姑。
李昂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膽,生怕得到消息的姑姑突然闖進宮來,當面質問自己。他左思右想,卻總也想不出,該用什麽說辭說服姑姑,畢竟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那個草匪的傳聞,但捕風捉影,何以服眾?
直到這時候,李昂突然發現,程侯若能從圍殺中安然脫身,也許才是最好的結果。
看著彼此攻訐的李訓與魚弘志,李昂越發心煩,他有些後悔昨晚讓鄭注連夜前往鳳翔,以至於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都不要吵了!”李昂喝道:“窺基大師呢?還沒回來嗎?”
天色微亮,昨晚半夜趕去善後的窺基大師終於回到宮中。
李昂頂著兩個大大黑眼圈,緊緊攥著他的袍袖,急切地說道:“大師!你不是說已經與漢國的呂太后約定,一旦除掉程侯,漢國就會宣布其為叛逆嗎?只要我大唐助呂太后重拾權柄,甚至還會割讓舞都,作為謝禮……”
想像與現實居然相差這麽多,李昂心如油煎,幾乎聲淚俱下,“為何……”
“陛下勿憂。”窺基沉聲道:“程賊昨夜已然殞命!”
“啊!”
李昂目瞪口呆,他昨晚擔心程侯逃脫,事情無法收場,偏偏程侯從天羅地網中脫身,虎歸山林,龍遊大海。
他這會兒已經轉過心思,隻盼著程侯無恙,好平息各方的怒火,即使程侯對自己深恨銜骨,也隻用面對這一個敵人,總好過與天下為敵。
可窺基大師這會兒卻告訴他,程侯在最不該死的時候,竟然偏偏死了?
“程侯既死,時辰已到,”窺基聲音如同驚雷般響起,直入心底,“事不宜遲,還請聖上早下決斷!”
“啊?”
李昂又是一驚,半晌才連連點頭,“對!大師說得對……”
他在殿中走了幾步,下定決心,“傳李卿!”
◇ ◇ ◇宣平坊。法雲尼寺。
圍牆邊,一個身影正躬著腰,雙手握著鐵鍬,用機械的動作一鍁一鍁鏟起泥土。
蒼茫的夜色間,身影腳下那個長方形的土坑越來越深,漸漸到了他的肩膀。
那隻土坑就像給他量身定做的一樣,長寬正好夠一個人睡臥。
程宗揚神情木然地鏟起最後一鍁泥土,然後拄著鐵鍬怔了一會兒,兩眼望著墓穴,眼神空洞洞的,沒有任何焦點。
一個黑影從頭頂移來,卻是一口黑漆棺木。
程宗揚回過神來,將鐵鍬扔到坑外,一邊舉手扶住棺木,一邊用乾啞的聲音道:“小心放……”
吳三桂和敖潤等人用大杠抬著棺木,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內。
程宗揚在下面扶著棺木,仔細擺正,然後吃力地爬出墓穴,甩了甩衣袖上的泥土。他拈起一支香,在素燭上點燃,插在木牌前,半晌才說道:“韓哥,你陪我這麽久,沒想到會在唐國分別……”
一股酸楚直上鼻端,喉頭不禁哽住。
韓玉屍首不全,棺內隻放著他的頭顱,還有幾件衣物和常用的物品,棺木是匆忙買來的薄棺,連碑記也是用木板倉促削製而成,一切都簡陋得不成體統。
程宗揚抹了把眼淚,聲音沙啞地說道:“凶手已經被我殺了,但害死兄弟的元凶還逍遙法外。韓哥你放心,我會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拿他們的狗頭祭奠兄弟們!”
程宗揚屈膝跪下,磕了個頭,啞聲道:“此去黃泉,一路走好!”說著將一把泥土灑在棺木上。
沿牆挖了一排八口墓穴,東邊分別埋葬著六位星月湖大營的兄弟和死在亂刀之下的曲武,還有一口墓穴孤零零在西側,葬的是孫暖。
祁遠、鄭賓、戚雄、任宏、杜泉、吳三桂、敖潤、范斌、高智商、呂奉先、富安、石超、石越……無論是否帶傷,只要能動的都來了,他們一同動手,堆土成丘,壘起新墳,然後跪成一排,祭奠致哀,給逝去的兄弟送行。
良久,程宗揚抹去淚水,起身向墓穴行了個星月湖大營的軍禮,然後轉身離開。
祁遠昨晚與石超一道觀燈遊玩,趕回時已經晚了一步,這會兒跟在程宗揚身邊,輕聲道:“程頭兒,節哀。”
高智商被呂奉先扶著,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師傅,我這會兒就給我爹寫信去!他的寶貝獨苗被人欺負了,他還有臉在家躲清閑?你看我這臉……”
高智商指著臉上,他昨晚爬坊牆的時候又崴了腳,臉頰也擦破巴掌大一塊,這會兒塗了金創藥,傷口剛結了痂,胖乎乎的圓臉平添了幾分凶狠。
“我還沒娶媳婦呢,萬一破相了怎整?”
程宗揚道:“先不要聲張。”
高智商有些不解,“師傅,我們不報復了?”
“要。但不是現在。”程宗揚不帶半點情緒地說道:“借他人之力,哪裡有自己一個個殺過去來得痛快。”
“就是!”呂奉先架著高智商的手臂道:“厚道哥,我就說程侯是鐵骨錚錚的好漢!不像你,盡玩陰謀詭計。”
“哎喲,小呂子,你看不起哥怎滴?再說,我爹那是外人嗎?”
“沒有啊。他們都說讓我跟你多學學,怕我心眼兒不夠用。其實我覺得還好吧,但還是要跟你多學一點兒。藝多不壓身!”
程宗揚沒心情聽他們打岔,他真氣早已耗盡,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有機會回復,方才又全憑著一口氣挖掘墓穴,這會兒丹田陣陣作痛,經脈欲裂,又有了脫力的跡象。
“石胖子,”程宗揚開口叫住石超,“范斌受了重傷,往後怕是不能再拿刀了,讓他來我這裡吧。他以前簽過護衛的契約,現在算是毀約,還有其他幾位,也是因我而死,應該賠多少,我來付。”
“哥哥說的哪裡話?范斌跟著你,是他的運道。”
石超說著,眼圈也不禁有些發紅。這次傷亡最慘重的,其實是他的護衛。單在大寧坊,就死了十一個,宅中也死傷十余人。其中頗有幾個和曲武一樣,是從晉國帶來的老人,身手、忠心都沒得說,花錢都買不到,想起來就心如刀絞。
程宗揚在庵堂前站定腳步,回身道:“賈先生正在安睡,大夥兒不得打擾。
若有人登門,一律不見,等賈先生起來再做安排。”
眾人齊聲應下,然後從大門離開,返回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