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楚一臉呆滯地看著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中行說,只覺心力交瘁,吃救心丸都救不回來那種。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自己堂堂鴻臚寺少卿,在家裡睡得好端端的,卻被人從熱乎乎的被窩裡叫起,臉都沒顧上洗,巴巴地趕過來聽一個閹奴教訓。這年真真是沒法兒過了……
終於等到中行說口乾舌燥,拿起茶盞的空隙,段文楚弱弱地說道:“那位姑娘是擅闖……”
“呯”的一聲,中行說丟下茶盞,震得段文楚一陣心驚肉跳。
接著中行說就劈頭蓋臉地懟過來,他尖著嗓子道:“擅闖?大雁塔本來就是任由游人登高望遠的觀賞區,既非皇室禁地,又非佛門專有,哪裡來的擅闖?再說了,我家夫人即便是誤入,大慈恩那幫賊禿一不報官,二不知會家屬,反而將兩個弱女子囚禁塔上——足足十日之久!期間威逼禁足,連塔門都出不得一步!我倒要問問,那幫賊禿究竟懷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還是說長安城的高僧擅自在廟中囚禁女子已經蔚然成風了嗎?連官府都視為尋常了嗎?”
中行說一連串的質問氣壯山河,擲地有聲。段文楚抹了把臉上的口水,不禁心懷戚戚。
罵得真好啊,真應該把那幫大師們都綁過來,蹲這裡聽聽!人家擅闖,你們就敢把人關起來?置我大唐官府於何地?置我大唐的臉面於何地?置我這個倒了八輩子霉的鴻臚寺少卿於何地?真真把我們大唐的臉面都丟盡了!
不過話說來,咱們這也不是第一回丟臉了。上回因為官府的人盯梢,被漢使抓了個現行。這回輪到佛門,還是皇家寺廟。好吧,大伙排著隊,輪番丟臉,所謂禍不單行,吾道不孤。
段文楚木著臉道:“大慈恩寺的僧人確有不是,不過貴上在塔上時,眾僧始終以禮相待,並無威逼之事。”
“還有臉說!”中行說痛聲喝道:“十天!我家夫人生生餓了十天!人都瘦得跟紙片一樣!我們這些奴才看在眼裡,痛在心裡,連死的心都有!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中行說越說越激動,扯起袖子道:“我一個閹奴,今日便與你血濺五步!”
段文楚推案而起,背脊貼在牆上叫道:“先生息怒!何以至此啊!咱們有話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割地!”
段文楚以為自己聽錯了,“啥?”
“割兩個郡給我們侯爺,這事就算過去了。”
“過不去!”段文楚叫道:“我大唐從無割地之舉!何況是為這麼點兒事?老中,你這漫天要價要得也太過了!”
“割地不行?”
“真不行!一千一萬個不行!”
“少割點兒?一個郡?”
“一寸都不行!這麼說吧,我要敢應半個字,出門就得被人亂刀砍死,死了還得被人踩著屍體吐唾沫。”
“那你說。”
“讓我說吧,貴上擅闖……”
“還說擅闖!我家夫人好端端帶著奴婢去大雁塔游玩,一個恍惚,莫名就到了大雁塔十層,被一幫賊禿看押起來。我倒想問問,那幫賊禿施的什麼妖法?到底坑害了多少女子!”
這事兒還真說不清!段文楚連夜被江王殿下叫起,與江王府、大慈恩寺的僧眾三頭六面商量對策,結果頭一樁,人家舞陽侯未過門的嬌妻怎麼到的大雁塔十層?那些和尚就說不出個頭緒來。各種支吾應對,閃爍其詞。追問得緊了,那幫賊禿索性破罐破摔,非說人家突然就在塔裡出現,塔裡塔外好幾十個大和尚,硬沒一個看到她們怎麼進去的。
這是處理問題的態度嗎?出了這檔子破事,大伙兒掩都掩蓋不及呢,這幫禿驢還上趕著添柴加火?這幫和尚也是霸道慣了,堂堂漢使的嬌妻都敢拘禁,正當著江王殿下的面被抓了個現行不說,事到如今還藏著掖著,段文楚都想啐他們一臉!
“據寺裡的僧人說,貴上先炸壞了塔上的木梯,又將券門炸毀。說來貴上毫髮無傷,倒是大慈恩寺損失慘重。”段文楚這番話說得毫無底氣,還不得不咬著牙列舉己方的損失,竭力在談判中爭取更多的利益。
果然話一出口,就被那閹狗啐了回來,“那是他們活該!我家夫人帶著防身利器,若非心懷慈悲,早送那些賊禿上西天去見佛祖了!他們不僅不感恩戴德,這會兒居然還反咬一口?莫非還想讓我家夫人賠償他們損失不成?”
段文楚沉痛地說道:“寺裡的僧人也傷了兩個。”
“這樣吧。”中行說快人快語,“你們把那兩個賊禿殺了,只當給我家夫人賠罪,這事兒也算完。”
段文楚面色僵硬。說得真輕巧啊,大慈恩寺的僧人那是隨便殺的嗎?要是能殺我早就殺了,你信不信!
“上天有好生之德,貴上也有仁慈之心。”段文楚乾笑道:“暫且,暫且饒他們一命吧。”
“割地你不肯,殺了罪魁禍首你也不肯。怎麼著?欺負我們是外地來的,平白讓我們吃這個大虧?”
段文楚心裡憋屈得要死,大慈恩寺這事鬧的,壓根兒沒什麼道理可講。說到天邊,你一群和尚,把兩個女人拘禁在廟裡就不對!大慈恩寺什麼背景?大唐的皇家寺廟!這事兒敢傳出去隻言片語,立馬就是一樁天大的醜聞。
既然不能曉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段文楚道:“大過年的,大伙兒都不容易。漢唐本是睦鄰,一點點誤會而已,何必傷了和氣呢?先生你看,該如何了結此事?”
中行說豎起一根手指,“其一,大慈恩寺賠禮道歉。”
那幫禿驢惹出的禍事,他們不去賠禮道歉,難道還讓自己來裝孫子?段文楚果斷點頭,“該當的!”
“讓大慈恩寺的主持親自過來磕頭。”
“……這個。”段文楚苦著臉道:“我實話跟你說吧,大慈恩寺的窺基大師出自功臣世家尉遲氏,乃是奉先皇詔命,代替先皇出家為僧。連吾皇見到大師,也得禮敬三分。”
“不行!必須有人承擔責任!”
“……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回頭再來答復,如何?先生且說第二樁。”
“我家夫人被囚塔上十日,這損失該怎麼賠?”
段文楚試探道:“你看……多少錢合適?”
“錢?”中行說像是受了莫大的污辱,尖聲叫道:“我家侯爺最不缺的就是錢!再提一個錢字,咱們就算談崩了!”
“好好好,不提阿堵物。先生的意思是?”
“那尊碧玉金佛……”
“萬萬不可!”段文楚心都快碎了,這閹狗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一口口咬的全是痛處!
“那碧玉金佛是建塔時專供的護國神像,我大唐歷代帝皇登基,都要去禮拜祈福。”
中行說輕飄飄道:“換個唄。”
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要不是今天走得急,沒來得及帶上擊賊笏,我這會兒就抽你了!
段文楚按捺住怒氣,苦口婆心地解釋半晌。總之,地不能割,和尚不能殺,窺基大師不能磕頭,碧玉金佛也不可能賠給程侯。至於其他的,大家慢慢商量,反正自己就算死在談判桌上,也得把兩邊都安撫下來。
◇ ◇ ◇
中行說回來復命時,程宗揚正拿著小勺,一勺一勺喂小紫喝粥。
喝了幾口,程宗揚拿起帕子,給小紫擦了擦唇角,“你是說,你找到一處遺跡,然後不知怎麼,就被傳送到大雁塔裡面?”
“嗯。”
“遺跡在哪兒?”
“興慶宮。”
程宗揚想起去皇圖天策府時,曾路過興慶宮,但那座宮殿據說在黃巢之亂中被亂兵焚毀,已經廢棄多年。
中行說一把搶過程宗揚手裡的粥碗,殷勤地舀了一勺,喂給女主人,一邊諂媚地說道:“回紫媽媽,媽媽交待的事,小的已經辦好了。”
程宗揚驚奇地看著中行說,這杠精整天杠天杠地杠神仙,誰能想到居然還有這副嘴臉?
中行說細聲細氣地說道:“鴻臚寺的人已經答應了,由江王殿下代表唐國官方,向媽媽賠禮道歉。碧玉金身佛是皇室重寶,不好拿來賠償,錢銖媽媽不要,換成大慈恩寺名下的地產。小的按照媽媽的吩咐,要了坊裡的法雲尼寺,總之,這回要讓大慈恩寺那幫賊禿好好出一回血。”
程宗揚奇道:“要尼寺干嘛?”
小紫道:“讓雉奴出家啊。”
程宗揚眉頭一皺,覺得這事並不簡單。呂雉的身份太過敏感,趙飛燕怕了漢宮的政治廝殺,寧願跟著自己奔走,也不肯留在漢宮當她的太後。沒有她這位名義上的掌權者約束,呂雉絕不能再留在漢國,否則她趁著內宮的權力真空重掌大權,自己哭都哭不出來。
把呂雉送到唐國出家為尼,倒是個好主意,無論對內對外,包括對霍子孟、金蜜鏑等人都好交待——事實上這也是雙方的默契。問題是為了讓呂雉出家,用得著要一座寺廟嗎?
“將來法雲尼寺成了程頭兒的家廟,程頭兒就可以玩裡面的小尼姑了。正好教坊又在隔壁,程頭兒想偷香竊玉也方便啊。”
程宗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個死丫頭。”
“還有嗎?”
“還有些綾羅綢緞,賠給媽媽做衣服;一點珠寶美玉,賠給媽媽做首飾;飲食上媽媽不要素的,那些和尚又不肯殺生,最後談下來,奉送活羊二百口,胡椒香料二百斛。”
程宗揚忍不住道:“廟裡還有活羊?”
中行說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瓜一樣,“信徒送到廟裡放生的。”
跟這孫子置氣,能把自己氣死。程宗揚果斷忽略掉他的目光,只當沒看見。
好嘛,借花獻佛,借羊賠償。反正那些羊即便被放生,將來也不知道會落到誰口裡,能被死丫頭吃掉,也算是它們羊生的造化了。
“林林總總,算下來有千把金銖的樣子,便宜他們了。”中行說瞧著女主人的臉色道:“要不……小的再去宰他們一刀?”
“先這樣吧。剩下的改天再去討。”
中行說一聽,精神大振,主子這意思……這事兒沒完,後頭還有?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好事啊!跟著紫媽媽干活兒,就是舒坦!
小紫揮了揮手,“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
中行說恭恭敬敬地把粥碗還給正頭主子,倒退著出了門,然後興衝衝叫上吳三桂,去鴻臚寺討賬。
這廝還是欠收拾啊。程宗揚感嘆著放下粥碗,張開手臂,“過來抱抱。”
小紫舒服地依在他懷裡,然後皺了皺嬌俏的鼻尖,“有味道。”
“不會吧?”程宗揚聞了聞自己身上,“哪兒有味?”
他忽然想起來,伸手從囊中取出一件物品,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那是昨晚用過的手電筒,被楊玉環握過的地方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異香。
小紫道:“你見到楊玉環了?”
程宗揚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瑞龍腦香啊。波斯進獻給唐國皇室的貢品,專供楊姊姊一個人用的。”
“姊姊妹妹的,叫這麼親?”程宗揚後知後覺地說道:“你見過她了?”
“來的第一天我就見她了。”
“怪不得她對我這麼了解呢!嗨,這小妞裝得還挺像,我還真以為衛公嘴巴那麼大,什麼都往外說呢。”
“你是說我嘴巴很大嘍。”
程宗揚正容道:“你這是污蔑!我是說那妞太能裝了。明明都跟你見過了,還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對了,你見過那個手提箱沒有?四方板子,一點縫沒有那個。”
“見過啊。”
“你說老岳為什麼要留個那東西?裡面裝的什麼?還有,她說密碼忘了,是真的假的?”
小紫笑吟吟道:“大笨瓜,你被騙了哦。”
程宗揚又一次感覺到智商受到了污辱,他的反擊是:手腳齊上,把死丫頭抱得緊緊的,用自己還沒來得及刮的鬍髭在她粉嫩的玉頸中一陣亂蹭。
“救命啊……”
“你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死丫頭,看你還敢戲弄我!”
“饒命啊,程頭兒……”
折騰了好一會兒,程宗揚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小紫。
小紫拂了拂鬢角,仰起頸子抱怨道:“跟刷子一樣,都快破了。”
程宗揚“啵”的親了一口,“好了吧?”
“還要。”
程宗揚一口吻住她被刮紅的粉頸,半晌才鬆開口,壞笑道:“你要想要,我能給你舔出血來。”
小紫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脆聲道:“不要!”
“好了,好了。那個手提箱是怎麼回事?”
“楊姊姊看著好玩,從別人手裡撿來的。”
“等等!從別人手裡撿來的?確定不是搶的嗎?”
“人都死了,當然是撿的。”
也對。活人才是搶,把人弄死再拿走,說是撿的沒毛病。
難怪密碼都沒有,居然還有臉說“忘了”?這妞真是騙人不眨眼啊,說瞎話就跟喝涼水一樣,張口就來。
小紫道:“別人都不知道那個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她就拿來問你了。”
“跟岳帥沒關系?”
“沒有。”
程宗揚回想了一下,楊玉環拿起那個手提箱,隨手就扔到她收集一堆垃圾裡面——怪不得自己智商不夠數,光從這個舉動就應該能看出這個手提箱跟岳鳥人沒關系,不然能扔得這麼隨意嗎?
“那她手裡有沒有其他跟岳帥有關的東西?”
“不管有沒有,都跟我沒關系啊。”
好吧,反正你不認他這個爹了,也不認碧姬那個媽了。程宗揚暗暗道:沒爹沒娘的小可憐,有我疼你就夠了。
“你們還說什麼了?”
“說你器大活好,威猛無儔,雄姿英發啊。”
程宗揚立馬覺得自己白疼她了,憋了半晌才道:“你們兩個黃花閨女,湊一塊兒就聊這個?”
“不然呢?”小紫笑吟吟道:“她聽得可起勁了。”
大唐第一女流氓就是她了——太真公主楊玉環,沒跑!
“程頭兒,我可一直都在誇你哦。”
程宗揚表示自己傷不起,“行了,你就別表功了。”
自己還覺得人家是女流氓,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目裡是個什麼鳥樣。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然後你就被困在塔上十天?”
“我從十六王宅的太真公主府出來,就去了興慶宮。”
“有卓美人兒的消息嗎?”
“她好像被困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有時候很近,有時候又很遠。”
程宗揚想了想,“她都被困這麼久了,既然還有感應,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危險。你先歇歇,等養好了精神我們一起去。誒!你知道我路上遇見什麼了嗎?”
程宗揚壓低聲音,“跟我和岳鳥人一樣的,兩個!一個疑似的已經死了,還有一個你剛見過……”
程宗揚貼在小紫耳邊,嘀嘀咕咕說了自己路上的經歷,如何遇到袁天罡,如何去找白員外的故宅,如何與李衛公見面……一直把小紫哄睡著,才小心把她抱到床上,順便踢了雪雪一腳。好些日子沒踢小賤狗了,有些懷念。
程宗揚說是不擔心,到底還有些放心不下。他叫來罌粟女,讓她藉著泉玉姬的盯梢為掩護,悄悄前往興慶宮。不用冒險進去找人,只是先踩好點,監看宮內是否有異動。
接著他叫來呂雉,詢問這些天的經歷。呂雉坦然應對,這些天她一直跟著小紫,被禁在大雁塔上。由於大慈恩寺的僧人用了十方禁魔大陣,兩人無法脫身,連訊息也被斷絕。直到程宗揚無意中來到塔下,紫媽媽才用手雷轟破大陣,否則即便她有翼能飛,也未必能在強弩的威脅下,順利飛出大慈恩寺。
“讓你跟著死丫頭,是讓你保護她的。結果讓你們紫媽媽餓了十天?要你有什麼用?你個廢物!”
程宗揚知道自己這話不講理,可死丫頭受了委屈,自己也一肚子的氣,拿太後娘娘當個出氣筒,挺好。
有的沒的喝斥一通,程宗揚出了氣,隨即讓人請賈先生過來。
“我遇到一件事,就是這裡面的分寸拿捏不好,你幫我參詳一下——大慈恩寺的和尚居然私藏勁弩,這事兒嚴重不嚴重?”
“主公以為呢?”
“我覺得這得算重罪了。要是在漢國,有人私藏勁弩,肯定是殺頭的大罪。問題是唐國的律例我不熟,這罪名夠不夠給大慈恩寺的和尚判個死刑?”
“唐律私藏甲三領,弩五張者,處絞刑。”
程宗揚雙掌一合,“那幫和尚拿出來的弩至少有十幾張!而且江王也在場,親眼目睹!人證物證俱在,干!把那幫賊和尚都給絞了!讓他們欺負我老婆!老賈,幫我寫張狀子,我告死那幫禿驢!”
“主公要出面首告?”
“不行嗎?”
“若能告死他們,即便主公不出面,也會有人告發。若告不死他們,主公出面也是無用。”
程宗揚有些不甘心,“這麼好的機會就平白放過?”
賈文和只說了四個字。“靜觀其變。”
◇ ◇ ◇
大明宮,清思殿。
“皇兄,”李炎進殿便舉起一隻竹簍,笑道:“我給你帶了些上好的蛤蜊。用鹽水養了數日,泥沙都已經吐淨了。”
“哦。”李昂正在窗前臨帖,聞言放下筆,饒有興致地走過來,“是花蛤,還是西施舌?”
說著他接過竹簍,“空的?你個老五!又來這一手?再敢戲弄於朕,朕就辦你個欺君之罪!”
李炎笑道:“皇兄息怒。我聽人說皇兄戒食蛤蜊,才特來相試。”
“外面又有傳言了?誰說的?”
“我給你學學,你來猜吧。”
李昂示意他走到窗邊,然後推開窗戶。周圍的內侍都離得遠遠的,無人能聽到兩兄弟間的對話。
李炎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外面的傳言是這麼說的——據說皇兄喜歡吃蛤蜊,有一天左右奉了一盤進獻,中間有一個怎麼都劈不開。皇兄心知有異,於是焚香祝禱。剛點上香,那蛤蜊自己就開了。皇兄一看,裡面有兩個人形,頭上髮髻如螺,腳下踩著蓮花。皇兄趕緊取了一隻金粟檀香盒,將蛤蜊盛放起來,送到大興善寺供奉。”
李昂臉色陰沉,“大興善寺那幫賊禿!”
“還有一樁,皇兄想不想聽?”
“說!”
“前些日子,皇兄不是詢問諸臣,當今天下弊病所在嗎?”
“不錯。朕繼位以來,釋放宮女三千余人,罷免五坊小兒,裁省朝廷冗員。雖然內憂外患尚存,但太平可期。唯獨佛門,其言其行無補於世,每年耗費錢銖不計其數。朕有心下詔讓他們節制,少辦些虛耗錢糧的法會。”
“皇兄知道外界怎麼說的嗎?外面傳言,皇兄擬好詔書,准備第二天下詔。結果當晚尚食修治御膳,正要煮雞蛋,剛點上火,鍋裡發出一陣動靜——你猜怎麼著?”
李昂冷笑道:“這個編得新奇。難道又是菩薩顯靈了?”
“尚食湊到鍋邊一聽,那鍋雞蛋在叫呢——群呼觀世音菩薩。尚食趕緊稟告皇兄,皇兄聽罷不信。”
“廢話!傻子才信。”
“然後皇兄派人查驗,還真是一鍋雞蛋在念佛。據說皇兄當時就在感嘆:真不知道佛門有如此偉力!第二天詔書也不下了,反而下令,命各州郡塑觀世音菩薩像,晝夜敬拜。”
李昂冷冷道:“朕就想知道,那鍋雞蛋熟了嗎?”
“編故事的沒說,我猜是熟了。”李炎嬉笑道:“能念經的雞蛋,吃了肯定大補。就算皇兄不吃,那幫和尚也得搶著吃。”
說罷兩人大笑起來。
笑完李昂揚聲道:“來人!命御廚煮一鍋雞蛋!分賜大慈恩寺、大興善寺、護國天王寺。”
李炎笑道:“一鍋只怕不夠。”
“讓他們切開分著吃!午膳給朕進一盤蛤蜊,劈不開的一律砸碎!”
內侍不解其意,仍尖聲應道:“是!”
等內侍退下,李昂道:“這幫賊禿,慣會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撥弄是非。偏偏世間多有愚者,對其頂禮膜拜。唉……”
李昂比李炎大五歲,如今也不過二十六歲,可看起來比李炎大上十歲不止,眉宇間郁色重重。
李炎收起笑意,慢慢道:“皇兄可知我昨晚去了何處?”
“去了大慈恩寺。北司的人清晨稟報,說那位漢使與大慈恩寺起了些糾紛,你也在場。那位漢使怎麼樣?聽說是個胸無文墨,只知斂財的市儈之徒?”
“皇兄可知道漢使與大慈恩寺起了什麼糾紛?”
“哦?”
“漢使夫人與僕婦同往大慈恩寺游玩,被寺中僧人囚禁於大雁塔上,整整十日之久。”
李昂神情頓變。北司是內侍省的俗稱,與三省六部所在的南衙相對應。一向負責刺探京中各種消息,沒想到他們故意替大慈恩寺的人隱瞞,竟將這麼一樁足以震撼漢唐兩國的醜聞輕描淡寫為糾紛!
“那位漢使是食封三千戶的舞陽侯,假節鉞。”
李昂一聽便知道,眼下不是追究北司諸閹責任的時候,要緊的是先安撫好這位身份特殊的漢使。
“立刻命鴻臚寺的人去拜見漢使!該賠償的賠償,該道歉的道歉!找出罪魁禍首,杖三百,流三千裡!遇赦不赦!”
李炎沒有作聲,只低頭看著地面。
李昂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老五,還有什麼事?你只管說!”
“漢使夫人從塔上逃出來時,大慈恩寺的僧人還在追殺。”
李昂皺起眉頭,低聲道:“放肆!”
“他們拿的都是蹶張弩。”
李昂怔了半晌,“你沒看錯?”
“光我看到的,至少就有十六張。在場的不止是我,還有程侯,以及程侯的隨從,跟我一起去的二十余名少年。”
李昂摩挲著書案,遲遲不語。良久才說道:“窺基大師出身武將世家。那些弩……也許是他自用的。”
“皇兄聖明。”
李炎沉默了一會兒,“我會讓人轉告窺基大師,載妓載酒也就罷了。既然出家,兵矢之類最好不要帶入寺中。”
“是。”
“別讓姑姑知道。”李昂低聲道:“不然她又跟窺基大師打起來,咱們夾在中間,又是左右為難。”
“明白。”
李昂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最後無奈地嘆了一聲,“去吧。”
“臣弟告退。”
李炎退到殿外,兩名內侍迎上來,說笑著送江王出宮。
李昂臉色愈發冰冷,北司諸閹多有佛門信徒,又執掌著神策軍,那批勁弩肯定與他們脫不了干系。方才他在弟弟面前顯得自信滿滿,可如今天下之患何止浮屠氏?閹豎、藩鎮,對朝廷的威脅更在佛門之上,而且三者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李昂思索半晌,最後開口道:“傳鄭注、李訓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