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樓內,幾名請來助興的教坊女子在席間淺吟低唱,那幫公子少年飛觴傳飲,酒興正酣。
程宗揚與李炎一同下樓,他主動向王顯打了個招呼,為自己這個不速之客唐突了主人的酒宴告罪,然後稱有事在身,先行告辭。
這位程侯如此客氣,王顯自然連聲謙讓,親自送兩人下樓。
李炎道:“我剛聽他們在說什麼好馬?”
王顯笑道:“正是程侯那匹名駒,神駿非凡,世間少有。”
“那匹赤紅馬是你的?”李炎當即道:“賣不賣?”
“要是我的就送你了,”程宗揚攤了攤手,“可惜是借的。”
“借誰的?”
“一個天策府新生……”
程宗揚還未說完,李炎便恍然道:“原來是他啊。”
“你知道?”
“漢國呂氏後族,我能不知道嗎?剛來就捶了王忠嗣那小子一頓。嘖嘖,剛走個姓霍的禍害,又鑽出來一個。”
“王忠嗣……”程宗揚想了想那家伙滿臉鬚髯的模樣,就算說他四十也有人信,“不小了吧?”
“就比我大兩歲。他爹戰死疆場,打小就在宮裡,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的。讓漢國一個小毛孩子揍成這樣……嘖嘖嘖嘖,我明兒個得去啐他,把我們大唐的臉面都丟盡了!”
三人說著,下了殿前的長階,隨從牽馬過來,三人正待上馬,忽然旁邊傳來一聲驚叫。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階旁停著一輛豪華的四輪馬車,車身微微搖晃,似乎有人在裡面掙扎。接著車簾被人扯開,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勉強探出半邊身子,凄聲叫道:“救命啊……”
程宗揚愕然道:“這是那個——小環?”
一隻大手從車中伸出,扯住小環的衣襟,“嗤喇”一聲撕開。然後另一隻手捂住少女的嘴巴,把她拖進車內。
程宗揚向吳三桂使了個眼色,吳三桂正要拔步上前,李炎已經喝道:“哪裡來的畜生!做什麼呢?”
話一出口,車後坐著的幾名漢子同時站起身,為首一個臉上帶著一道恐怖的疤痕,從左眉到右顴骨,皮肉翻卷,骨骼凹陷,傷勢再重數分,足以將他的頭顱劈成兩半。幾人默不作聲,但渾身殺氣逼人,連車前的馭馬都不由偏了偏腦袋,不安地挪動四蹄。
王顯看到車上的標記,揚聲道:“裡面可是樂公子?我王顯啊!”
車內靜了片刻,然後樂從訓掀開車簾,從車上躍下,向三人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見過江王殿下、程侯、王兄。”
沒等李炎開口,王顯便搶先搖頭笑道:“好你個樂大少,又喝多了吧?這位是我專門請來的教坊舞伎,可不是做那種營生的。”
樂從訓皺了皺眉,“教坊的官伎不做這種營生?”
“娼女才是賣身的,官伎賣藝不賣身。”王顯拍著他的肩膀道:“若是你情我願,自是好說,用強可是不成的,樂老弟。”
說話間,小環一手掩著衣襟,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猶豫了一下,跑到王顯身後躲起來。那位程公子她雖然認識,但不知身家高低,只當是個外地富商。王顯是今日做東的主家,又是長安有名的豪門公子,這會兒還幫她說話,自然躲到王顯身後才放心。
樂從訓臉色變了變,沉聲道:“受教了。”
說罷抱拳向李炎施了一禮,“在下告辭。”接著扭頭便走。
樂從訓的一眾隨從紛紛上前,跟隨主人的車馬奔出紫雲樓。
王顯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村牛!”然後道:“讓殿下見笑了,這些藩鎮子弟在地方上威風慣了,不懂長安的規矩。”
“剛才那些就是魏博的牙兵?”李炎冷笑一聲,“夠威風夠煞氣。”
小環原本被邀來跳她拿手的《甘泉舞》,不意被樂從訓強行擄到車上,欲圖不軌。她竭力掙扎下,身子被抓傷了好幾處,尤其是頸中直到下巴,被抓出一道血痕,方才只顧著害怕,這會兒痛得直掉眼淚。
傷成這樣,舞是跳不成了,王顯只好讓家奴帶她先下去休息。
程宗揚見小環傷處破了皮,萬一處置不當,只怕臉上會留下疤痕。他示意義姁留下來,幫小環治療傷勢,一邊給她暗暗使了個眼色,讓她借機打聽潘金蓮的下落。
李炎沒理會這些瑣事,區區一個樂從訓,更不放在心上。他一邊翻身上馬,一邊道:“程侯去哪裡?”
程宗揚笑道:“這會兒已經宵禁,我可沒有樂少那麼大的面子,能拿來當路條使,只能跟著殿下走了。”
“反正順路,我送你得了。”
袁天罡在後面咳了一聲。
程宗揚道:“方才在上面看到大雁塔燈火輝煌,我倒想去大慈恩寺看看。”
李炎臉色僵了一下,然後笑道:“正好我也有日子沒去過了——咱們就夜訪大雁塔!”
◇ ◇ ◇
長安城宵禁雖嚴,但此時有江王殿下親自帶隊,一行人全無顧忌,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縱馬狂奔,小半個時辰便趕到晉昌坊。
幾名江王宅的少年躍馬上前,揮著馬鞭將坊門打得一片山響,呼喝著叫坊卒打開坊門。
袁天罡趁這個機會解說道:“大慈恩寺占了晉昌坊的東半坊,共有十八院,近兩千間房舍。寺內重樓復殿,虹梁藻井,玉階金環,並極殊麗……”
程宗揚直接把袁天罡口中那些華麗誇張的形容詞過濾掉,只留下數字,半坊之地,差不多是一百萬平方米——這比故宮還大出一半!
大興善寺雖然獨占靖善坊一坊,但靖善坊屬於對著皇城的小坊,單純從面積而論,兩者不相上下。十八院,兩千僧舍,少說也有三五千名僧人,加上城中的信眾,大慈恩寺的規模和影響力可想而知。
一進坊門,便聞到濃濃的香火氣息。晉昌坊內除了獨占東半邊的大慈恩寺,西南、西北還有楚國、淨住兩座寺廟,使得整個晉昌坊如同一方佛國。此時雖是夜間,但坊內到處點著長明的石燈,星星點點,不計其數。
大慈恩寺的山門是一座三重飛檐,五門六柱的琉璃白玉牌坊,正中的券門下方是一條漢白玉鋪設而成的御道。以李炎的放誕豪爽,不拘小節,也不敢走這條御道,只從旁邊的券門穿過。
巍峨的寺門下方懸掛著一面黑底金字的巨匾,上書“敕造大慈恩寺”六個大字,每個字都近一人高。階前的廣場上樹立著三根高大的旗杆,上面的旗幡在夜風中招展搖動,夜色中只能看到幡下低垂的旄旒。
李炎與他的父兄一樣,性喜游獵,對馬球、角抵更是熱衷,身邊時常有十余名少年作為玩伴和出行的隨從。那些少年砸坊門時氣勢洶洶,這會兒到了大慈恩寺門前,一個個都老實下來。
一名少年遠遠就翻身下馬,一路小跑來到旁邊的側門,叫起值夜的僧人,先道了聲“打攪”,然後才說明來意。
那僧人進去復命,不多時,側門洞開,一名中年僧人快步迎出,合什說道:“貧僧淨空,拜見江王殿下。”
“大和尚你好啊。窺基大師可在?”
“大師夜誦經卷,方才睡下。貧僧已經命人前去通傳。”
“不必打擾大師了。”李炎跳下馬,“今晚無事,我就是過來玩玩。”
淨空是大慈恩寺迎客院的香主,平日迎來送往,精通世故,對唐國一眾貴人了如指掌。這位江王殿下除了玩耍,就是整日與道門的牛鼻子們廝混,熱衷於道門的飛升之術,從沒聽說過他禮過什麼佛,敬過什麼香。好端端的深夜來此,委實令人莫名其妙。
淨空心下起疑,面上卻不露半分,恭恭敬敬地施禮道:“殿下請。”
淨空將眾人迎進門,一邊揣摩李炎的來意,一邊道:“殿下可是要禮佛?敝寺新制了一批瑞香,貧僧這便讓人取來。”
李炎不在意地說道:“好久沒登大雁塔了,上塔上走走。”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淨空不動聲色,微微躬身道:“殿下,這邊請。”
淨空領著一行人來到正院,一迭聲命座下的小沙彌奉上香茶、果品,一邊歉然道:“倉促間招待不周,還請殿下恕罪。”
“用不著費事,我到塔上逛一圈就走。”李炎說著,拿起一隻佛手,往身後一丟。
一名少年敏捷地躍起身,一把接在手裡,笑道:“謝殿下賞賜!”引來一片小小的喝彩聲。
淨空含笑道:“殿下可是要登大雁塔?”
“怎麼?不方便?”
“不敢不敢。”淨空道:“殿下稍坐,貧僧這便去取鑰匙。來人啊!”
淨空叫來兩名小沙彌,吩咐他們招待好貴客,然後向江王殿下告了罪,步履匆忙的離開。
程宗揚看著華麗的殿宇,笑道:“大慈恩寺果然氣派不凡。”
“就他們臭規矩多。”
李炎靠在椅中,將腳蹺到茶幾上,斜眼看著旁邊的小沙彌,“幾歲了?”
“回殿下,”小沙彌怯生生道:“小僧剛滿十四。”
“認識幾個字?”
“小僧不曾識字。”
“那你們怎麼念經的?”
“師傅誦讀,小僧跟著背誦。”
“平常做些什麼?”
“誦經、迎客。”
李炎笑道:“還有收香火錢吧?”
“是。”
程宗揚道:“打水,燒火呢?”
小沙彌道:“寺中有火工居士。”
袁天罡道:“僧人們只管清修,各種清掃、炊食之類的俗務,都是由居士打理。”
小沙彌道:“師傅說過,掘地、除草、植樹,皆為不淨業。佛門修行當摒棄俗業,方能精進。”
李炎笑著對程宗揚道:“聽到了吧?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莫說墾荒種田,就連燒火做飯、灑掃庭院都由信眾代勞。除了念經、拿錢,別的一概不干,過得逍遙自在,簡直是神仙日子。”
程宗揚笑道:“大慈恩寺香火旺盛,換作小寺,免不了還得沿街化緣。”
“什麼化緣?就是討飯!我大唐以耕戰立國,百姓以勤勉持家,偏生這些和尚一個個舌燦蓮花,不事生產,反以乞食為榮!不服勞役,專以斂財為能!整日裡口喧佛號,迷惑眾生。哼哼!”
李炎目光不善地盯著那名小沙彌,把他嚇得幾乎要哭出來。
大雁塔下。
靜室內坐著數名僧人,窺基身披僧衣,面色陰沉。
淨空道:“大師兄,江王性子峻急,只怕拖延不得。”
“區區一個李炎,有何不好打發的?”一名披著大紅袈裟,渾身珠光寶氣的僧人道:“只是他此來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隨性而為,還是專為塔上那個妖孽而來?”
“以江王的性子……”另一名僧人道:“若是無事,未必肯來大慈恩寺,更不會指名要登雁塔。”
“那就是為塔上那個妖孽了。”
一名布衣僧人道:“居然與十六王宅有所勾結,此事背後只怕關聯甚大。”
窺基雙掌一合,發出金石交鳴般的聲音,冷冷道:“我正愁無處下手,李炎這小子肯跳出來,倒是省事。”說著他站起身,“且待我去會會他!”
眾僧雙手合什,齊聲道:“光榮歸於佛祖。”
李炎連喝了兩盞茶,早已等得不耐煩,眼看淨空一去不回,索性也站起身,“坐得腚痛!走!我們自去塔上。等大和尚回來,讓他給我們開門。”
“殿下!殿下!”
兩名小沙彌連忙勸阻,可哪裡攔得住他?
李炎帶著一眾隨從,風風火火走到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
窺基毫不客氣地說道:“你這小子,來此做甚?”
李炎笑道:“尉遲叔,多日不見,你氣色越來越好了啊。”
“少拍馬屁!”窺基道:“有事說事,莫耽誤我修行。”
“真沒什麼事,就是想到塔上看看風景。”
窺基一口回絕,“塔上木梯朽壞,眼下禁止登塔。”
“不會吧?這麼巧?”
“想要登塔,”窺基大手一張,“拿一萬金銖的布施來。再等上三五個月,待換過木梯,你盡管去登!”
“一萬金銖?”李炎叫道:“你怎麼不去搶?”
“你小子一次都沒布施過,正好趕上,讓老衲也獅子大開口一回!”
程宗揚笑道:“既然木梯朽壞,我們不登便是。只在塔外瞻仰一番,大師可否通融?”
說著程宗揚招了招手,吳三桂拿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遞給小沙彌。
“這是一點香火錢,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小沙彌入手一沉,趕緊奉給窺基大師。
金、銀、銅銖份量大小迥異,窺基不用伸手,便看出那是一袋金銖,數量不下百枚。大慈恩寺豪闊的施主雖多,但隨手便布施上百枚金銖也不多見。
他深深盯了程宗揚一眼,半晌才道:“施主好生豪闊。來吧。”
大雁塔位於大慈恩寺西院,塔基高兩丈,長寬近二十丈,四方的塔身逐層縮小,最下面一層邊長十余丈。塔基四周林立著碑刻——正是程宗揚此行的目的。
程宗揚似模似樣地點了香,插在金燦燦的香爐中,敬了佛祖,然後繞著塔基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上面的字跡。
“這有什麼好瞧的?”李炎就著石燈看著碑額,“大唐天寶十二年……都一百多年前的題名了,人都成灰了。”
程宗揚道:“這些都是先賢名士,追古思今,令人不勝向往。”
程宗揚一臉的唏噓感慨,其實碑上那些名字,他攏共也沒認識幾個。
雖然不知道窺基等人為何不願旁人登塔,不過程宗揚對大雁塔的興趣其實不大,他真正在意的是“雁塔題名”所留下的進士名錄。
唐國科舉每年一考,通常分為明經、進士兩科。其中明經科每年中舉者百人左右,進士科只有區區二十名。
每年科舉時,考生們從各州郡彙聚長安,在大雁塔下祈福留名,一旦中了進士,便將名字塗朱,以流芳千古。考生們無不將此視為莫大的榮耀。那位傳說中的白員外如果真中過進士,肯定會在大雁塔下留下名字。
唐國考生先經過州郡選拔,方能赴長安參加科舉,大州每年也只有三人的限額,因此考生數量並不多,每年一通石碑便足夠刻下。
白員外傳說日久,很難確定他參加科舉的時間。程宗揚只能大致圈定一個範圍:白員外出生約在一百年前,參加科舉最早也在八十年前。唐國科舉號稱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中進士都能算得上年輕。那麼白員外參加科舉的時間大概在八十年前到五十年前之間,總共三十通石碑而已。
考慮到白員外中進士被視為奇聞,五十歲才中進士的可能性非常小,真正需要留意的,也就是最早的十幾塊。
雁塔題名作為長安名勝,寺內每年都會將留名重新塗朱,即便百余年前的碑文字跡,依然如新。
程宗揚與袁天罡一道,在碑上尋找姓白的名字——數量還真不多,從八十年前,再到七十年前,再到六十年前,塗朱的總共也才五六個。
但緊接著,一連出了三個名字塗成朱紅色的白姓名人:白居易、白行簡、白敏中。這兄弟三個,一個大詩人,一個……大詩人,一個宰相,生生撐起了白氏的大半邊天。
李炎不耐煩看石碑,跟一幫少年圍著一盞半人高的石燈,試著誰能舉起來。窺基、淨空等人在旁看著,臉色雖然不大好,倒也沒阻止江王殿下的雅興。
袁天罡摩挲著碑上的名字,有些神思不屬。
程宗揚低聲道:“怎麼了?”
“哦,沒什麼。”袁天罡回過神來,嘆道:“這些人,都已經不在了。”
“怎麼?你認識?”
“見過這位。”袁天罡指了指白居易的名字,然後自嘲地笑道:“我年輕時窮得要死,琢磨著投詩混點名聲,好不容易混了一回詩會,結果白老隨手指了件東西,讓我們當場賦詩……”
“你沒裝一把?”
“屁咧,當場打回原形。一起去的十幾個人,就我交了白卷。”
程宗揚笑了幾聲,又回頭看著石碑,“白居易五十年前中的進士,好像十幾年前逝世的?”
“十八年前。”
“真遺憾,我來得晚了點,沒見到這位活著的大詩人。”程宗揚說著忽然一怔,“老袁,你在想什麼呢?”
袁天罡聲音輕如耳語,“我在想,會不會是他……”
程宗揚看著他手指摩挲的那個名字:白行簡。
“唐國士人多以詩賦知名,他卻長於小說,還有一篇賦……”
“什麼賦?”
袁天罡四下看了看,小聲道:“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
“哎——”不學無術的程侯爺發出一聲驚呼,“這個我聽說過哎!”
袁天罡聲音壓得更低,“擅長小說,又喜歡寫這點事,跟他同時代的文士相比,無論題材還是觀念,都很不一樣。”
“你是想說,白行簡是穿過來的?還是個寫黃文的?”
袁天罡鄭重點了點頭。
“鬼扯呢。他要是寫黃文穿過來的,會只寫幾千字?十萬字等於沒寫,一百萬字剛起步好不好!”
袁天罡爭辯道:“也許是個黃文愛好者呢?”
“那他還寫個屁啊,直接干多好?”
看到老袁一臉受屈辱的表情,程宗揚咳了一聲,“我不是故意說你啊。我的意思是,他都中進士了,用不著紙上談兵對吧?你瞧他哥,號稱詩魔,堪稱詩中色魔,一大把年紀還姬妾成群,素口蠻腰,嘖嘖……”
結果被岳鳥人給綠了。程宗揚不無惡意地暗道。
袁天罡道:“也許是干得高興才寫下來的呢?”
“那也不是他。他們是兄弟三個,跟白員外的經歷根本合不上。”
“不是白員外,但也許是另一個穿來的呢?”
程宗揚被他懟得無話可說,“得,反正就這幾個,抄下來挨個查吧。”
兩人在碑刻前小聲嘀咕,引得窺基等人頻頻注目。
李炎過來道:“看什麼呢?”
袁天罡與程宗揚指著碑文,異口同聲地說道:“我的偶像!”
袁天罡指的是白居易,程宗揚指的是白行簡。
“哎呦,”李炎看來也是個懂行的,“程侯很博學嘛。”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差不多,差不多。”
“差遠了好不好?”李炎道:“喜愛白樂天白老的遍地都是,長安城就有一位,渾身上下刺滿了白詩,還是帶圖的——可喜愛大樂賦還說出來的……”
他豎起大拇指,誠懇地說道:“程侯,你是獨一份。”
程宗揚打著哈哈道:“一般一般。”
“夜色已深,老衲就不留殿下歇宿了。”窺基大袖一揮,“來人!送客!”
淨空合什道:“恭送各位施主。願佛祖賜福予你。”
程宗揚正要開口,忽然心下一動,一絲莫名的喜悅從心底升起,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他抬頭往大雁塔頂上望去,入目是一片絢麗的火光,接著仿佛一層無形的罩子乍然破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無數斷木、碎石,雨點般四處激射。
大雁塔十層高近百米,紛亂的人影望之如蟻,可程宗揚一眼看去,就看到那張自己念茲在茲的嬌俏玉臉。
小紫嘴角微微翹起,看口型正在說那三個字,“大笨瓜。”
程宗揚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死丫頭,心裡的喜悅仿佛要炸開一樣。
窺基勃然變色,大雁塔十層西側的券門被炸出一個大洞,磚石破碎,券門兩側矗立的天王像被炸去半邊,欄杆盡碎。兩名黑衣僧人倒在一邊,生死不知,火光中,其余幾名黑衣僧人紛紛掠來。
大雁塔九層、八層守護的僧人往塔上衝去,與此同時,周圍幾間僧舍也掠出數道身影,飛鳥般躍上大雁塔,躥檐越脊,直趨而上。
眼看小紫就要被眾僧圍住,吳三桂握緊雙拳,向主公暗暗使了個眼色,卻被程宗揚攔住。
程宗揚笑吟吟看著塔上。爆炸的火光迅速熄滅,連佛前的長明燈也隨之黯淡下去。黑暗中,驀然張開一雙黑色的羽翼,小紫小巧的身影坐在雉奴的背上,輕飄飄飛出大雁塔,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窺基目眥欲裂,厲聲道:“一群廢物!把那妖女射下來!”
幾名僧人奔進僧舍,轉眼拿了幾支重弩出來,瞄向空中的身影。
幾名光頭大和尚手持重弩,面色凝重地裝矢、上弦,那模樣看起來頗有幾分滑稽。李炎的臉色卻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隨著爆炸聲傳開,各處院牆上都有僧人的身影出現,大慈恩寺面積廣闊,雉奴背著小紫,卻越飛越低,眼看就要落入重圍。幾名僧人持弩瞄向兩人的身影,隨時都可能擊發。
去路被堵,呂雉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重又飛回西院。小紫嬌聲道:“大和尚,你們再要攔我,我就把它扔下去。”
小紫側身坐在呂雉背上,手邊還放著一尊等人大小的八臂碧玉金佛,這要是掉在地上,鐵定摔得粉碎。
窺基額角青筋暴跳,恨聲道:“住手!”
離地面還有丈許,小紫輕巧地一躍,落在程宗揚身邊。
巡行僧淨岸剛從塔頂追下來,他縱身而起,袍袖一翻,露出一截黑瘦如鐵的手臂,往小紫頸中抓去。
一條淡金色的胳膊伸來,“篷”的一聲悶響,將淨岸的手臂擋開。吳三桂雙臂交叉,幾乎與拳頭等粗的手腕筋骨畢露,擺了個大力金剛臂的起手勢。
窺基盯著程宗揚,身上的僧衣無風而動。
程宗揚好整以暇地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刷”地抖開,悠然道:“還沒來得及介紹:鄙人是此番代表漢國出使大唐的官方使者,假節鉞,舞陽侯程。”
他牽起小紫的手,“這是本侯未過門的妻子。”
追趕過來的眾僧一臉呆滯,窺基眼角“突突”直跳。
漢使也就罷了,假節鉞——這可是代表漢國天子出行的頂級使者!
李炎張大嘴巴,驚奇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小紫。
程宗揚把折扇蓋在他臉上晃了晃,“江王殿下,夜色已深,本侯先回去。希望明天,唐國官方能給本侯一個說法。”
說罷,程宗揚挽起小紫的手,揚長而去。
李炎望著著他的背影,也是一臉呆滯,半晌才道:“說法?什麼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