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舅舅一家都出門了,大概傍晚才回來,對阿嬌來說,這是難得可以隨性的一天。
打發時間的事不外乎看書、繡花,但晌午阿嬌要做頓她饞了很久的蜜汁糯米藕。
她提前一個多時辰泡好了糯米,然後將藕清理乾淨,切掉一頭再洗洗,便開始將泡好的糯米填進藕孔中。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阿嬌心情愉悅,不知不覺哼起了一首江南小曲兒,曲子哼完了,阿嬌將填滿的藕放到一旁,著手準備煮藕的紅糖、紅棗與蜂蜜。
一切都備齊,阿嬌坐下來燒火煮藕,就在鍋裡緩緩飄散出蜜汁的甜味兒時,院門口突然有人拍門。
是來尋舅舅的嗎?
灶膛裡燃燒著樹枝硬柴,能燒很久,阿嬌清理了灶膛口的碎柴,這才一邊拍去身上的灰土一邊小跑到了門前。兩塊兒木板門中間有條細縫,透過那細縫,阿嬌看到一個頭髮灰白、約莫六旬年紀的老太太,手裡拿著一個粗瓷海碗。
阿嬌還在猜對方的身份,老太太隔著門縫朝她笑道:「是阿嬌姑娘吧,我是你們隔壁趙官爺的祖母,剛剛小丫頭要下米的時候才告訴我家中沒米了,你看都這時候了,我也來不及去買,便厚著臉皮來跟阿嬌姑娘討一碗,你放心,吃完飯我就讓人去買,買回來馬上還你。」
老太太一開口,阿嬌就認出了她的聲音,畢竟趙老太太每日都會罵翠娘幾句。
趙官爺對她有恩,阿嬌心中感激,對他的祖母不免也多了幾分敬重。
阿嬌麻利地開了門,請趙老太太進來,帶著幾分拘束道:「一碗米而已,您隻管舀去吃,不用還了。」
「那怎麼成,誰家的米都不是白飛來的,我借了就必須還。」
趙老太太嘴上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卻似長在了阿嬌臉上,挑選物件似的將阿嬌打量了一番。
她來的也是巧,阿嬌正燒火做飯,灶膛裡的火烤得她小臉泛紅,正如那喝酒喝紅臉的美人,平添幾分嫵媚來。阿嬌原也是仙女般的美貌,那臉蛋白皙嬌嫩,不見一顆黑子或麻子,杏子眼清亮亮好似會說話,櫻桃唇紅艷艷邀人去咬她一口。
阿嬌在花月樓穿的都是老鴇叫人給她預備的綾羅綢緞,回了朱家待遇一落千丈,只有布衣可穿,但尋常人物靠衣裳打扮,美人則穿什麼都好看,纖細的身子柳條一樣,光站在那兒就綽約多姿,豐腰酥.胸,一看便知。
趙老太太這番借米就是為了相看阿嬌,看得當然仔細。
阿嬌好心借她米,然而老太太一進門就盯著她瞧,那眼神與其他假意來與舅母閑聊其實隻為打量她的婦人們沒什麼區別,都想看看窯子裡的女人長什麼樣罷了。
阿嬌並不喜歡這樣的打量。
她垂下眼,拿過趙老太太的碗:「您在這裡等等,我去廚房給您舀米。」
「行,老身謝過姑娘了。」趙老太太答應得挺痛快,阿嬌轉身後,她卻跟著阿嬌往前走,再盯著阿嬌的背影看,見阿嬌腰兒細細,移動腳步時顯現出來的臀形卻豐如滿月,趙老太太不禁心生惋惜,這是好生養的苗子啊,可惜被花月樓的老鴇灌了絕嗣湯。
思忖間,阿嬌已經跨進了廚房。
趙老太太站在廚房門口,吸吸鼻子,朝蓋著蓋兒的鍋看去,笑著打聽道:「真香啊,阿嬌姑娘鍋裡煮的什麼好菜?」
阿嬌往門口瞧了眼,舀了一平碗的米,轉過來才解釋道:「家裡剩了一截藕,再不吃就壞了,我便做了蜜汁糯米藕。」
趙老太太笑眯眯誇道:「還會做糯米藕啊,阿嬌姑娘可真巧。」
心裡卻想,這阿嬌雖然被舅母坑害得可憐,其實也是個滑頭的,竟趁舅舅一家不在的時候做這精緻吃食,藕是常見物,糯米、蜂蜜、紅糖可都是花錢的稀罕物,一般人家都是逢年過節或有宴請才捨得吃,偏阿嬌嘴巴還巧,怕她說出去,故意說藕是快壞的藕。
借碗米的功夫,趙老太太自認已經摸清楚了幾分阿嬌的為人。
美是真美,弄過來應該能把孫子的心從俏哥兒那邊勾回來,但其他方面她得盯緊點,不然這阿嬌又狡猾又浪費,可比翠娘敗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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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您瞧見阿嬌姐姐了吧,怎麼樣,是不是美若天仙?」
趙老太太一回來,翠娘便追著她打聽情況。
趙老太太哼了哼,將一碗米交給她,道:「跟你比確實是天仙。」
翠娘忍不住撇嘴:「瞧您說的,難道您還見過比阿嬌姐姐更美的人?」翠娘覺得,阿嬌姐姐跟誰比都是天仙。
趙老太太聽了翠娘的話,臉色突然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兒媳柳氏與小孫女香雲。
柳氏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沒進過花月樓那種地方金貴養著,所以曬得比阿嬌黑,模樣可能也確實不如阿嬌,但也是方圓十裡各村當中最漂亮水靈的姑娘,長大後一堆男人排成隊想娶柳氏,全靠她的大兒子自己有本事,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哄得柳氏心甘情願嫁了過來。
那年鬧天災,家家都快撐不下去了,員外老爺找到她,說想娶柳氏做續弦,只要她能促成這件事,員外老爺會給她一筆豐厚的聘禮。
趙老太太去問柳氏的意思,柳氏不想改嫁,但她也怕一雙兒女吃苦,為了宴平與香雲,兒媳婦點頭嫁了。趙老太太真沒有強迫兒媳婦,可村裡人眼紅她得了員外老爺給的聘禮,七嘴八舌地都冤枉她逼迫兒媳婦,那時孫子還小,可能就信了,自此再也沒朝她笑過。
還有她的小孫女香雲,繼承了爹娘的長處,從小就是美人胚子,長大了未必會輸給阿嬌,可惜香雲比阿嬌命更苦,阿嬌好歹回來了,她的香雲卻不知被黑心的老二兩口子賣去了什麼地方,這麼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被翠娘勾起了傷心事,趙老太太一個人去屋裡呆著了,午飯也沒怎麼吃。
歇了一個晌午,趙老太太又恢復了精神.
她這輩子吃的苦掉的淚多了,老想著舊事,日子還過不過?
趙老太太打發翠娘去隔壁還米。依著趙老太太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想還的,當年金氏差點氣死她,她佔金氏一碗米的便宜算利息。可趙老太太擔心金氏為這一碗米去打罵阿嬌,那豈不是連累了好心人?
別的不說,阿嬌肯痛痛快快借她米,說明這丫頭心眼還是好的,最多有點滑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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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衙門裡放了假,趙宴平可以在家休息兩日。
趙老太太一直藏著事,等到了傍晚,趙老太太讓翠娘將飯桌搬到後院,桌上擺上湯水月餅,趙老太太叫上孫子,祖孫倆一邊吃飯,一邊賞月。
文雅人賞月有很多賞法,趙老太太大字不識幾個,讓她賞,她就知道中秋的月亮是真圓真亮,旁的再也點評不出什麼。
趙老太太看向孫子。
趙宴平連月餅都沒吃,面前擺著一壇酒,他面無表情地倒酒喝酒,臉上哪有半點過節的喜慶?
「想你娘了,還是想你妹妹了?」趙老太太突然問。
趙宴平倒酒的手一頓,看了一眼趙老太太。
自從長媳改嫁、孫女「丟了」,趙老太太怕勾起孫子的痛苦與憤懣,對這二人絕口不提,今晚也是她這麼多年第一次主動說起來。
趙老太太從孫子手裡搶過酒壺,給自己倒了半碗,端起來一口悶了。
趙宴平皺眉,見老太太還想喝,他及時拿走酒壺,垂眸道:「這酒勁大,您少喝。」
趙老太太就咬了一口月餅,很多話想說,說了又覺得孫子未必會信,趙老太太就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就著甜膩膩的月餅咽了下去。
吃完月餅,趙老太太喝口苦瓜湯,抹抹嘴對孫子道:「你不願娶妻,也不肯告訴我為什麼,祖母年紀大了,管不了你,可你都這把年紀了,你自己樂呵單著,外面一堆閑言碎語,竟還有人說你得了疑難雜症身體不行!」
趙宴平無動於衷,心平氣和地勸老太太:「我身體很好,那些都是謠傳,您不用在意。」
趙老太太瞪眼睛:「我能不在意嗎?我辛辛苦苦一手將你拉扯大,旁人說你半句不是,比罵我一籮筐還讓我難受!」
趙宴平猜測老太太又想催他娶妻,不說話了。
趙老太太瞪他一眼,壓下聲音道:「前兩天我出門,看見朱秀才他外甥女阿嬌了,小姑娘長得真俊俏,祖母思來想去,她嫁不出去一直被舅母磋磨怪可憐的,正好你也不想娶妻,不如祖母去把阿嬌聘來給你當個美妾,既幫了她,又澄清了你身上的謠言,你看如何?」
趙宴平皺眉道:「您不是說朱秀才一心要為她找個良人嫁了?」
趙老太太嗤笑:「朱秀才想的美,他外甥女當過窯姐兒,又不能生了,除了做妾再沒有別的去處,人口簡單的小戶人家納妾也圖妾室生孩子,只有富貴又好色的風流老爺才會看上她,偏偏她又不願去那種人家。」
這麼一說,她還真是前路暗淡,怪不得那晚竟冒出了輕生的念頭。
趙宴平沉默了。
趙老太太一看有戲,繼續努力道:「咱們家雖然日子清貧,但只要她伺候好你,我保證不打她也不罵她,你就更不用說了,面冷心熱,肯定也不會讓她吃苦對吧?所以說啊,她來咱們家就是享福來了,咱們祖孫倆救她脫離苦海,也算是功德一件,興許這功德就能保佑你妹妹也遇到好人呢?」
趙宴平並不高興聽祖母拿妹妹做說服他的籌碼,沉著臉道:「您去納就是,休提香雲。」
說罷,趙宴平起身去了東屋。
趙老太太看著孫子大步離開的魁梧背影,心裡一半如意一半苦,沒良心的熊崽子,她這般籌謀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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