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柳主事咳嗽了幾聲之後,便回頭與身邊的同僚道︰“G,刑部之前遞上來那個妻妾共同殺夫的案卷,在哪呢?”
“哦哦,這,這這呢。”
甦淮安用指腹輕輕敲了敲案幾,回頭對著幾個差役,輕聲道︰“你們幾個,跟我走一趟。”
蕭璉妤的嘴角微微勾起,彎出一絲笑意。
公主在前,臣子在後,他跟著她,先後搜查了昀裡長街的胭脂鋪、香粉鋪子,都沒找到公主口中那塊丟失的玉佩。
出門時,甦淮安腳步一頓,再一次回頭問她道︰“殿下今日,還去過哪?”
蕭璉妤看著他的眼楮,故做沉思道︰“我還去過盛記的首飾鋪子。”
甦淮安低頭揉了下眉心,對身後的差役道︰“走,去盛記。”
盛記自然也找不到。
堂堂大理寺少卿,就這樣被天家公主當差役使喚了兩個時辰,他背對她無奈嘆口氣,轉身柔聲道︰“禦賜之物,非比尋常,公主確定那孔雀紋玉佩是今日掉的?”
蕭璉妤點頭。
這廂正說著話,外頭一個差役突然進來通報,“大人,玉佩找到了。”
這下輪到蕭璉妤受驚了,杏眸瞪圓。
她明明叫青玉藏在巷尾的石頭縫裡,怎麼可能找到?
須臾,差役帶進來一個身著粗布衫的小男孩,皮膚黝黑,身材瘦弱,眼楮又大又亮,瞳孔裡全是害怕。
差役將玉佩呈給甦淮安道︰“大人請看。”
甦淮安摩挲著玉佩上的孔雀紋玉佩,又瞧了一眼底部的刻字,是皇家之物沒錯。
他看著小男孩,嗓音忽然一沉︰“哪來的?”
尋常百姓受詢都會畏縮,更遑論一個孩子,他“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抽泣著解釋道︰“大、大人,這不是我偷的,這是我在地上撿的。”
甦淮安語氣松了半分,道︰“何處撿的?”
小男孩道︰“昀裡長街最東邊。”說罷,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差役蹙眉道︰“大人,殿下方才分明說了沒去過東邊,這玉佩八成是小子偷的。”
小男孩道︰“不是!”
甦淮安轉身,把玉佩交還給公主,道︰“殿下且看看是否有損毀之處,若是沒有,這孩子臣就先帶回衙門了。”
公主被他看得耳背的都紅透了,她捏著玉佩道︰“等等!”
甦淮安提眉看向她,“殿下還有事?”
公主對一旁的差役道︰“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對甦大人說。”
屋內眾人一齊退下,店門闔上,她走到甦淮安面前,抬眸道︰“那孩子沒說謊,甦大人還是把人放了吧。”
甦淮安道︰“這是為何?”
公主下意識揉了下發燙的耳朵,低聲道︰“那玉佩,是我自己扔的。”
甦淮安看著她不說話,但目光明顯是想要個解釋。
好似在問,公主為何賊喊捉賊?
蕭璉妤沉默了。
饒是她的臉皮確實不薄,也架不住火烤,須臾的功夫,白皙如玉的肌膚就染上了紅霞。
蕭家血脈,越是心虛嘴越要硬。
她咬牙,對他道︰“甦大人這是要審我嗎?”
“臣不敢。”甦淮安一頓,道︰“臣今日還有公務在身,殿下若是無事,臣可否先回大理寺?”
這語氣不鹹不淡,不輕不重,反倒顯得她愈發無理取鬧,蕭璉妤低頭看著指甲上新塗的豆蔻,身上新做的曳地長裙,還有瓖著寶珠的繡鞋,心都涼了大半。
蕭璉妤吸了下鼻子,若無其事道︰“今日耽擱甦大人辦案,是長寧的不是……日後不會了。”
甦淮安看著她頭上輕輕搖曳的珍珠,和微紅的瓊鼻,想了想,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實在言重了。”
蕭璉妤聽著他一句又一句的場面話,扭頭自顧自向前走,幾步之後,她又回頭,坦誠又執拗地看著他道︰“下回,若是我真的丟了東西,還能找甦大人嗎?”
甦淮安看著她,倏然,嘴角噙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這是自然。”
說是“丟東西”,可同樣的借口,再一再二,卻很難再三再四。
連她自己都覺得蹩腳。
長寧公主為了光明正大見他,便在京城找了一樁冤案出來,他笑著與她道了聲辛苦。
後來,蕭璉妤也不管大理寺忙不忙,只要踫見冤假錯案,她就給他送去。
而只要她送來的,他都照章程辦。
時光荏苒,大理寺的廨房,從最初接到公主狀紙的詫異聲,變成了陰陽怪氣的起哄和男人含笑的輕笑聲。
四季輪換,又是一年夏,新帝登基,公主變成了長公主。
蕭璉妤進宮請安,無意中聽到了楚太后與齊家大夫人的談話。
齊家有意與鎮國公府聯姻。
饒是蕭璉妤這樣從未踫過政治的天家公主,也知道齊家與楚家的裙帶關系,更知道,甦家與楚家的還系著一層姻親。
政治聯姻,親上加親。誰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離宮後,她整個人坐立不安,想到了最初抽到的簽文。
前路坎坷,會有別離。
思來想去,她輕聲道︰“青玉,你去告訴他,就說長公主府來了刺客。”
帷幕垂張,彤闌巧護,畫堂深幽,蕭璉妤坐在扶闌堂前,默默出神。
傍晚時分,甦淮安身著暗緋色孔雀紋官服,手握折扇,倚在闌乾上看她,輕聲道︰“殿下不是說府上有刺客嗎?刺客呢?”
公主偏頭,抬眸與他對視。
甦淮安見她神色不對,走過去道︰“怎麼了這是?”
她看著他道︰“甦大人近來可是在與齊四姑娘議親?”
聽著怒氣沖沖的質問,甦淮安便笑。他笑她消息比他還靈通。
“是不是?”
甦淮安道︰“父親出征未歸,誰給我說親?”
“甦大人的意思是,等鎮國公打了勝仗回來便能說親了?”蕭璉妤蹙眉道︰“你難不成真的心悅那齊四姑娘?”
甦淮安坐到她身邊,認真道︰“素未謀面,何來的心悅二字?”
蕭璉妤越來越覺得自己受了這皮囊的蒙騙,她用鼻尖輕哼一聲,喃喃道︰“你總是這樣。”
甦淮安討好地折扇推了推她的指尖。
盛夏悶沉濕熱,急風掠過,雨淅淅而下。
眼見大雨落地成霧,氤氳一片,甦淮安起身,看著她道︰“公主借我把傘可好?”
蕭璉妤橫了他一眼,語氣沉沉︰“這會兒雨下的正大,陪我下盤棋再走吧。”
甦淮安看得出來她還沒消氣,便從善如流地點頭,“好。”
兩個人對桌而坐,他靜下心陪她下棋,她卻時不時就要看青玉一眼,半晌過後,青玉指尖扣著描漆盤子,端著一壺茶緩緩走來。
茶蓋叮叮作響,水流如注,轉眼盛了兩杯。
公主牙齒暗暗用力,拿過杯盞,一飲而盡。
心道︰君君臣臣,君貴臣輕,這些話都是他自己成天說的,她怕個甚?
畫堂帷帳迎風飄動,日暮鐘疏,甦淮安瞥了一眼水藍色茶盞,也不動聲色地跟著喝了一杯。
扶瀾堂內的芭蕉葉滴答作響,彷如兩個人的心跳。
四周溫度驟升,如同在烈陽下燒地龍,他放下手中的白子,喉結隱隱發顫,“殿下,消氣了?”
這話一出,小公主便知道他都發現了。
“你又想說我什麼?”蕭璉妤挪到他身邊,不由分說地掐住了他的腰,“甦景明,你便是想說我得寸進尺,也我要先得寸,才能進尺……你別想一個人清高。”
“我不清高,也沒想說你……”甦淮安撫了撫她的頭髮。
蕭璉妤察覺他要起身,下一瞬,整個人撲進他懷裡,壓低嗓音,哽咽著跟他喊︰“甦景明你敢走,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你還要我怎樣……”
話音甫落,他怔住。
甦淮安循規蹈矩,克己復禮的二十三年,在她入懷的那一刻,徹底崩潰零碎。
他到底還是進了公主寢殿。
蕭璉妤看著他額間的汗珠,和手背上的青筋,心裡忽然沒了底,她記得她用的量不多啊,她低聲問他,“甦大人到底要不要,我去請大夫?”
“阿妤,晚了。”
甦淮安闔上眼,手扣住她的後頸,偏頭吻了下去,層層輕紗落在腳踝。
兩隻細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隨著律動越來越緊,她一邊哭,一邊親他。
一會兒喊疼,一會兒喊抱。
男人的喘息都被她逼成了吸氣。
鶯啼婉轉,醉語模糊,燭火高燒臥流甦。
夤夜,蕭璉妤從他臂彎醒來,眼底淚痕未乾,四目相對,她心裡咯 一聲,連忙斂好衣襟,瘸著腿匆匆下地,從妝奩裡翻出個上上簽的簽文給他。
上面寫著——“花好、月圓、人壽。”
公主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哄他,“我求的。”都求了一年了。
甦淮安在她身邊坐起身子,啞聲道︰“殿下拿一張簽文打發我?”
蕭璉妤低頭親了親他的下巴,嗓子也啞啞的,“那我去請旨,好不好?”
甦淮安將人攬入懷中,低頭反吻她,唇齒交纏間,他說了一句,“盡快。”
大雨徹夜未停,情人交頸低語,他們誰也沒想到,比賜婚聖旨更快的,是閬州總督送來的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