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妹數年不見,自然有很多話要說。褚東垣告訴顧朝歌,他離開師門,仗劍南歸後,南方的局勢開始漸漸不穩。褚家乃一方大族,築壘擁兵,保衛自己的土地財產,他跟隨叔叔伯伯們一同練兵抵御反賊和索取無道的官府,逐漸成為當地不可小覷的勢力。可是褚家並沒有割據一方的野心,只要能保護財產和生命安全,便已心滿意足,即使有個別年輕人呼吁自立山頭,或者投靠勢力大的反賊以博取更多利益,可是褚家掌權的老一輩不聽。
褚東垣覺得憋悶,加之不願接受長輩指婚,他又一次仗劍離家。後來加入紅巾軍純熟偶然,他抱著好奇而去,想著大不了跑路。這年頭反賊的兵跑路或者背叛乃是家常便飯,誰知道紅巾軍規模不大,卻有一支紀律嚴格的督軍隊,戰場上凡後退逃跑者一律格殺勿論。褚東垣看著看著,覺得這支軍隊頗有名將調/教出來的正統風範,恰好那時張遂銘突襲滁州,佔據湖廣和嶺南之地的辛延趁機調水軍北上想分杯羹。*起不諳水戰,褚東垣卻是打小就在水裡泡著,*起慧眼識英才,褚東垣小試牛刀,初戰告捷,於是脫穎而出,成了紅巾軍的一名將領。
比起他激動人心的擢升經歷,顧朝歌這些年過得磕磕絆絆,無甚波瀾。師父去世後她離開帝都,一路行醫,專往窮鄉僻壤鑽,無甚名氣,直到遇見伊崔和燕昭,她的醫術才漸漸被人所賞識,做出些成績來。褚東垣早就從旁人口中聽過她的事跡,如今聽她自己說,看她一臉的不好意思,反思自己不夠出色,覺得很有趣。
「你能完成師父的遺願,已是很了不起。我這個做師兄的才是不孝,師父走前最後一面我都未見著,這麼多年,也從未去給他墳上掃墓上香。」
彼時天色已經漸晚,褚東垣送顧朝歌回到太守府,兩人坐在府中後院的亭中聊著過去,顧朝歌獻寶一樣將師父的札記遞給褚東垣看︰「前半部分師父已經寫好,後面一半是我續寫,有些部分不夠詳實,我一直在抽時間修改。師兄,你看看?」
褚東垣翻了翻,看著諸多的內臟器官圖眼暈︰「我讀醫書一向囫圇吞棗,你的醫術遠遠勝於我,你覺得如何改好,便如何改吧。最後書成,刻印發行的事情,盡管交給我。」妙襄公帶徒弟,喜歡先教聖人經典,待徒弟心中儒學體系框架成型後,再學醫道,如此事半功倍。可惜褚東垣學經典學兵法都很在行,學醫卻是一塌糊塗,不然妙襄公也不會任他歸家不管了。
「最後這部分的顱骨圖,是你所畫?」褚東垣翻到最後一部分,摸著札記上兩滴乾涸的烏黑血跡,皺眉︰「你去開顱了,一個人?」
「嗯。」
「受傷的是何處?」他點了點書頁上的血,嘆了口氣。顧朝歌怯怯地將右手的手指伸出來,上面的疤痕已經很淡,她覺得自己很沒用,羞慚地解釋︰「早就好了,不痛的。」
「不痛?那時候一定很痛,不知道哭了多久吧?」褚東垣的大掌握著她縴細的手指,摸到她指腹和虎口的繭,驀地覺得心疼︰「小淚包,這種事情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能獨自去做?師父被趕出文家流落成鈴醫,就是因為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徑。你竟然還傻乎乎地步他後塵,剖屍取腹損人陰德,你也不怕遭報應?你是運氣好沒被人發覺,不然恐怕早被人當妖怪抓起來殺了。」
是被抓起來了,好在運氣好,被殺之前那個魏太守就下獄了呢,顧朝歌默默地想,卻沒有出口反駁。
褚東垣摸著她手上淺淺的傷痕,沉默片刻,道︰「小淚包,這種事情,以後不要再做了。」
師父的遺願他不完成,當然只能她來做啊。如今札記已經完成,她當然不會再去亂葬崗取屍體啊。顧朝歌覺得師兄的囑咐很多餘,教訓的話也很有馬後炮的嫌疑,不過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好。」
褚東垣笑了笑,他喜歡看顧朝歌乖巧聽話的樣子,讓人特別有把她抱在懷裡疼愛的衝動。他執起顧朝歌的右手,輕輕貼在自己長著小胡茬的臉頰,故意惡狠狠地凶她︰「不聽話,師兄就廢了你的手,看你找誰哭去!」他亮出白森森的牙齒,張嘴作勢要咬,以為顧朝歌會嚇得大叫,誰知她隻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一點也不怕的樣子。
褚東垣眯了眯眼,他想起札記上那些詳細至極,和師父的筆法一般無二的解剖圖,他的小淚包這些年不知道獨自剖過多少屍體,怎麼還會怕他裝腔作勢的嚇唬呢?她不單單是個小淚包,他小看了這個師妹的毅力和勇氣,這麼多年,他愧為師兄。
褚東垣心裡忽然一陣內疚和心疼,他朝顧朝歌勾了勾手指︰「過來。」
顧朝歌不解︰「幹什麼?」雖然疑惑,但是她的右手還握在褚東垣手裡,順著他的力道,她從石桌的對面繞到褚東垣這一側。褚東垣笑了笑,伸出另一隻手來想把顧朝歌攬過來徑直抱到腿上,然而他剛剛伸出他的咸豬手,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個礙事的聲音。
有節奏的木杖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伴隨著某個人十分詫異的語氣︰「啊,這是……抱歉,看來我來得不巧,打攪你們師兄妹談話了。」
來人語氣先是驚訝後是抱歉,一副純粹偶然路過的樣子。顧朝歌抬頭一見他的臉,幾乎是閃電般將褚東垣握住的右手縮回來,心虛地背在身後,仿佛是激an情被撞破。
褚東垣心生不悅,起身,回頭,望著那個本該在主事廳,卻拄著拐杖獨自出現在後園中的人,呵呵笑︰「伊兄好悠閒,君上布置下來的事情一大堆,還有閒心在園子裡閒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起還在點兵,伊崔這邊的後勤就必須全數準備妥當。褚東垣怎麼看都不覺得這次是「偶遇」,他甚至覺得伊崔在太守府布了眼線,不然園子這麼大,他的右腿又是廢的,怎麼剛剛好在這時候過來,恰好遇上?
面對褚東垣不善的視線,伊崔從容自若,他越過褚東垣,微笑地看了一眼顧朝歌︰「顧姑娘要求我每日至少行走半個時辰,我一日也未落過,是不是?」
明明經常不按她的要求來,今天裝得這麼聽話。顧朝歌不滿地腹誹,卻不敢說實話,甚至都不敢看他,莫名地心虛,隻訥訥點了點頭︰「是這樣。」
她替伊崔說話,讓褚東垣無話可說,只有繼續呵呵一笑︰「原來是這樣,那伊兄繼續練著吧,我們師兄妹就不打攪伊兄了。」
「談不上打攪,今日已經走得差不多,正好踫上二位,不妨說說話。左右那邊的事情宋大人在督辦著,也不急於一時。」伊崔微笑,沒有人邀請他,他已自顧自拄拐走到涼亭中來,找了一個位置坐下。顧朝歌本想去扶他一把,但最後並沒有那樣做。
一個圓形石桌,四個石凳,顧朝歌和褚東垣佔據東西相對的兩個,他往南邊的石凳上一坐,視覺上感覺他正好卡在兩個人中間。
「兩位剛剛在聊什麼?」好像渾然不覺人家不歡迎他一樣,伊崔笑著轉頭看向依然站著的顧朝歌,目光在她背在後頭的那隻右手上輕輕掠過,面色不易察覺地扭曲了一下。他的頭微微低著,將角度控制得很好,顧朝歌本來就因他突然出現而心亂,他又著意控制角度,讓她根本沒有發覺他那一瞬間流露出來的極度惱怒。
「顧姑娘怎麼不坐?」伊崔溫和地同她說話,顧朝歌卻驀地覺得寒毛直豎,下意識乖乖坐下,心裡想,大蜘蛛怎麼又不高興了,明明她什麼也沒做啊。若說是因為剛剛師兄牽她的事情,那就更不應該了,他、他又不喜歡她……
伊崔看她低頭不語,表情一黯,心道他一來她就這種態度,果然是討厭他吧,嫌他打攪了她和師兄敘話的甜蜜時光。褚東垣猜得不錯,伊崔的確是得了消息故意來的,揚州城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更遑論一個太守府。如今他一來,生生打斷人家相處的大好氛圍,可是面對顧朝歌的這種反應,他一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隻懊惱自己幹嘛要來。
明明放手不管就好了,褚東垣比他好……好那麼一丁點,腦子雖然差,不過腿腳利索,又是從小看著她長大,對她再好不過,他何必操心?
可是,褚東垣過不久就要去帶兵打仗,刀頭舔血的年頭誰敢說自己一定是金剛不壞的不死之身?難道要朝小歌守活寡?而且這個人離開師門那麼多年都不管朝小歌,估計不是個負責任的家伙。不行,不行,褚東垣絕非良配。
伊崔就這樣在心裡直接越俎代庖,替顧朝歌給褚東垣劃下一把大大的叉,然後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這是為顧朝歌好,不讓她被不合適的男人騙走。
思及此,他又換上那副慣有的微笑︰「走到這裡的時候,不巧聽到兩句,二位似乎在聊妙襄公?」
這純熟沒話找話,褚東垣呵呵笑︰「是啊,伊兄也知道我們師父?」他著重強調「我們」。
伊崔勾了勾唇,有心賣弄︰「知道,顧姑娘早就同我提過他。妙襄公當年以布衣之身被應召入宮,隨時為同時懷孕的溫皇后和秦貴妃候診,不想受到秦貴妃謀害皇后一案的牽連,一代名醫無辜枉死,著實令人惋惜。」
褚東垣微微一愣,震怒中脫口而出︰「師父竟是這樣去世的?」
顧朝歌也是一愣︰「師兄你……原來不知道?」
褚東垣茫茫然搖頭︰「我遠在沿海一帶,怎知道遙遠的帝都發生了這種事情。」
「哦……」顧朝歌的眸子裡浮現出些許失望來,她不知道伊崔是怎麼查到的,他起先連妙襄公是誰都不知道,不過他只要想查總能查出些東西來。倒是自己師兄,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難道你以為師父是無疾而終麼?」顧朝歌嘆了口氣。
褚東垣皺眉︰「你從未和我說過師父竟然是被狗皇帝害死的,我自然以為他是……師父除了被驅趕離家一事,一生未曾結仇,誰能想到他竟是被冤枉橫死!」他狠狠拍了一下桌面︰「這反造對了,有朝一日必為師父報仇!」
他說得憤憤,然而顧朝歌卻沉默著,伊崔看在眼裡,只覺其中必有蹊蹺,不過他到底要不要問顧朝歌,以解開師兄妹兩個之間的溝通障礙呢?他在猶豫著,表示有點不情願,感覺顧朝歌有事情瞞著褚東垣挺好的,無話不談什麼的最噁心了。
但是……
他也很想知道啊。萬一等他走了,朝小歌找機會和褚東垣說清楚緣由,而他什麼都沒聽到,豈不是很虧?
精明的大蜘蛛伸出八條腿,在心裡 裡啪啦劃拉一番小算盤,很快做出決定。
「你有為難的事情,」他的身體微微朝顧朝歌的方向傾斜,用一貫溫和近乎引誘的語氣同她說話,「要不要說出來試試?一個人憋著總是不好,更何況,有什麼不可以告訴我的呢?」
褚東垣被伊崔的語氣噁心到了,可是……好像小淚包真的在為難啊,他撓了撓腦袋︰「抱歉啊小淚包,我什麼都不清楚,也沒主動問你。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說,我聽著,若有難處,師兄幫你解決!」
伊崔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以示不屑。
「那個……」顧朝歌猶豫著,她看看褚東垣,又看看伊崔,遲疑著緩緩開口︰「熹平八年,皇城起過一次大火,你們誰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