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崔原本以為,自己只需要聽一個故事。
萬萬沒想到這個故事竟然和自己也有關。
熹平八年的皇城隻起過一次大火,伊崔和燕昭就是在那次大火中趁亂逃出皇城,並且伊崔運氣不太好地中了一箭,以致右腿殘疾。他們一直以為那場火是一個意外,一個上天賜給他們改變命運的意外。
沒想到,現在有個姑娘告訴他,那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這場最終幾乎燒掉半個皇城的地獄之火,始作俑者竟然只是一個宮女,而促使她用性命做代價實施這場報復性的大火的人,竟然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而這個小姑娘之所以會如此衝動地慫恿宮女,是因為皇宮裡有人害死了她的師父。而那些人害死她的師父,是為了奪得皇位。
沒人猜得到,顧朝歌居然藏著這樣大的一個秘密,秘而不宣,而她離開帝都四處流浪行醫,一為完成師命,二則出於對那個宮女的愧疚。
事情要從褚東垣離開師門四個月之後,妙襄公接到的那封征召入京的聖旨說起。
先皇最寵愛的秦貴妃,和傅皇后,也就是當今太后,兩個女人同時有孕。先皇大喜,從民間征召名醫,專為這兩個女人以及她們的孩子保駕護航。當時坊間傳言,先皇有意從這兩個孩子中選擇一個做太子,而且更可能是秦貴妃之子,因為傅皇后早就生過一個兒子,先皇卻從未流露出半點要他繼承皇位的意思。
秦貴妃的孩子,即便性別不明也無妨,畢竟大靖也曾出過一位英明的女皇呢。
這是一個棘手的活,宮中太醫都不願意幹,無人與民間醫生爭,甚至這個征召名醫入宮的主意就是太醫院令出的。
名醫入京後要經過各種考核,妙襄公在這些測試中脫穎而出,成為貴妃和皇后的御用醫生。妙襄公早年因為盜取墓中屍體而被文家逐出,如今成為兩個最尊貴女人的御醫,他深覺揚眉吐氣,同時因為他醫術精湛,京中許多大家族都愛請他瞧病。一來二去,妙襄公有了名氣,乾脆開了一間醫堂,不入宮的時候,他就在醫堂給人瞧病,無論貧賤富貴,來者皆診。
那個後來縱火的宮女,便是因為身有宿疾,尋上門來。每月一次的出宮日,她都會來「妙襄公堂」看診,且常常給妙襄公身邊記方子的小朝歌帶些宮中點心,她很喜歡小朝歌。
可是隨著皇后和貴妃的肚子越來越大,宮中開始暗流涌動。傅皇后和秦貴妃皆出過好幾次險些滑胎的事故,好在妙襄公施救得法,從未出事。
如此一來,他的名氣更大了,他的真名開始逐漸不為人知,所有人都尊稱他一聲「妙襄公」。
天真的妙襄公沒有想過這背後是怎樣陰毒險惡的博弈,那個時候,他還曾得意洋洋同小朝歌說,他定是文家百年來最出息最有名的一個大夫。
被文家逐出家門的事情,他一輩子都耿耿於懷。
小朝歌最後一次見到師父,是在一個血色殘陽的黃昏,充滿不詳預兆的傍晚。她曾經跟著師父進過幾次皇宮,可是那一次,大概師父也隱隱有所感應吧,面對異常著急來召他入宮的太監,妙襄公獨自提著箱籠上了馬車,沒有帶走小朝歌,甚至事無巨細地囑咐她要關好門,看好家,莫讓壞人進來。
十歲的小朝歌捧著師父走前還在寫的札記,呆呆站在醫堂門口,看著師父消瘦的青色背影,提著笨重的箱籠,緩緩抬起一隻腳,笨拙地登上皇宮派來的馬車。
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知道那晚的宮變具體是怎樣的情況,只知道秦貴妃被宣告意圖謀害傅皇后及腹中胎兒,妙襄公助紂為虐,致使傅皇后滑胎。而傅皇后仇恨之下拼盡全力推倒秦貴妃,讓貴妃動了胎氣,不足月便誕下一個……死胎。
無論是傅皇后的滑胎,還是秦貴妃竟然誕下死胎,所有的罪責,都被盛怒的先皇全數壓倒妙襄公身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責令禁軍將妙襄公杖殺當場。後來,從秦貴妃的宮中發現巫蠱娃娃,又令這次事態升級,先皇不再猶豫,秦貴妃當即被打入冷宮,秦府上下全部被禁軍抓起審問。
傅皇后用自己還沒出世的孩子,徹底打倒了秦貴妃一脈,順利將自己的大兒子扶上太子之位。而那個在這次宮變之中無辜枉死的妙襄公,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惋惜,畢竟他再醫術通神,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許,在先皇因為憤怒和悲傷的累積而重病在床,無一個太醫能救他的時候,他曾經想起過,並且後悔自己在衝動之下殺死的那個民間大夫。然而為時已晚,這也是他該有的報應。
小朝歌最後一次進皇宮,是為她的師父收屍。宮變血雨腥風,妙襄公一個小小的民間大夫,無背景無地位,殺了便讓人忘了,是曾經得過妙襄公救治的宮女和太監們,一起好心地將那具被鞭打得慘不忍睹的屍體送到外城。
那也是一個秋天,深秋的皇城外圍刮著北風,很冷。小朝歌等在外城最偏僻的一個門邊,看著兩個太監用破舊的板車慢慢運出一具傷痕遍布的屍體,屍體蓋著白布,太監不忍讓她看,可是小朝歌堅持。
她掀開來看一眼就知道師父死前受到何等的折磨。
兩個小太監偷偷塞給她一些銀子和首飾,說是幾個太監和宮女們一起湊的,給她做心意,讓她好好體面地安葬妙襄公。
然後,拿著剩下的錢趕緊離開,永遠別再回來。
誰知道哪一天,上頭的人會想起她師父,進而趕盡殺絕,連這個小女孩也不放過呢?
從皇城外城到醫堂,要走過兩條長街,橫穿三個街口,再走一盞茶的時間,往日不算很長的距離。可是那個秋天的下午,吃力拉著躺著師父的板車的小朝歌,卻感覺怎麼也走不完,漫長得像沒有盡頭,像要就這樣走去地獄。
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過來幫她推一把,他們都曾受過妙襄公的恩惠。每個人都幫她這樣推一程,不需要她感謝,然後默默地交接給下一個人,無聲地離開,不需要她的感謝。
如果不是這些人的幫助,僅憑小朝歌一個孩子的力量,根本就走不了多遠。
最後一個幫她的,是那個有宿疾的宮女。她還是那樣黃瘦,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她陪著小朝歌,將妙襄公送回醫堂,幫著小朝歌一起將他抬下來安置好,等著過兩日發喪。
一路上都忍住沒有哭的小朝歌,到了這時候,看著仿佛安靜睡著的師父,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宮女安靜地陪著她,直到太陽將要下山,她必須回宮,這時候她才站起來,忍不住詢問小朝歌︰「你師父以前給我開的那種藥,還有嗎?」
「有,但是沒有用,」小朝歌擦掉眼淚,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你的方子每一個月都必須變化,我師父死了,沒有人再會給你開合適的藥方。」
「你死定了。」孩子有時候比大人更冷漠殘忍,年幼的顧朝歌在失去相依為命的師父之後,第一次表現出這種殘忍。她冷冷地扔下這一句,便扭過頭去,筆直地跪在師父的屍體前,沒有表情,一言不發。
宮女撲過去抓住她的胳膊,她黃而瘦的臉上充滿焦急和絕望︰「就沒有別的法子嗎?你跟隨妙襄公寫了那麼久的方子,你能不能幫我治?」對生的渴望讓她失去理智,竟然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十歲孩子的身上。
「除了我師父,沒人能救你。」年幼的小朝歌緩緩回過頭來,冷冷地對宮女下了死判。她想不通自己師父一生行善,為何到頭來慘遭橫死,他救過的人那樣多,卻沒有一個人能反過來救她。
小朝歌在那一瞬間對醫術產生深深的質疑,她甚至痛恨這些在宮中謀差事卻不能救師父的宮女太監。
於是她惡狠狠地看著宮女,冷笑一聲︰「是皇帝和皇后要你的命,是他們讓你死,你非死不可!你要恨,就去恨皇帝,恨皇后!」童音的冷笑尖促短銳,在空寂的醫堂中回蕩,顯得有幾分詭異猙獰。
宮女最終失魂落魄地離開。
小朝歌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的,她守著師父的屍體哭了半宿,又在屍體旁睡了半宿。直到第二天早晨,隔壁的鋪子紛紛開張,開始有人過來敲門,催促她將師父早早安葬,入土為安。
他們幫助她安葬了師父,然後拿走了師父的醫堂,改頭換面變成別的鋪子,他們想收留小朝歌,可是她不願意。過完頭七後,她開始整理師父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準備帶著簡陋的行囊,獨自離開帝都。
就在她離開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個出宮辦事的侍衛轉交給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話︰「他們必須付出代價。」落款人是那個有宿疾的宮女。
小朝歌覺得很莫名其妙。這麼多天來的變故頻繁,她早已忘了那日自己和宮女說過的充滿慫恿意味的話,她只是將那句話當做一時宣泄,沒想到大人們是會牢記於心的。
於是小朝歌沒什麼反應。她將這封信隨意疊了疊,往行囊裡一塞,然後搭車出城的相熟小商販的順風小板車,一路往南,等到該告別的時候,她自己找到有亂葬崗的偏僻地方,去實踐,去經歷,去完成師父未完成的札記。
她離城兩天後,皇城起火,一場大火借著東風迅速蔓延,燒掉皇后的鳳至宮,燒掉皇帝的御書房,甚至險些波及前朝最重要的議政殿。少年伊崔和燕昭在這場大火中,從犯人聚集的掖幽庭逃出,並在一個意外的場合下與顧朝歌相遇。
當顧朝歌拿著藥回到守墓人小屋,卻發現兩個人都離開的時候,這段時間見多了變故和人情冷暖的顧朝歌沒有生氣,隨意拿起桌上那封燕昭留下的手書瞧了瞧。對兩個陌生少年不告而別的理由,她一眼帶過,目光卻在燕昭隨筆提及的「大火中幸甚逃離」處頓了頓。她記得買藥的時候,鎮上的人都在討論帝都起的大火,都說這火起得詭異。
這時候她終於想起那封被她隨便亂塞的書信。
這一次打開,她聞見了信上濃烈的桐油味。
「後來我又悄悄回了一次帝都,找到那個給我帶信的侍衛,他說,那個宮女姐姐在起火的當天被燒死了,屍骨焦黑無法辨認。有人說起火那日看見她偷偷摸摸撒什麼東西,也有人說看見她私藏桐油,可是死無對證,最終誰也不知道那場大火是怎麼起的。當然,因為先皇突然病倒,所以沒有人再有心思去追究吧。」
「可是我知道,她是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死的,」回憶當年,如今已長成少女的顧朝歌,臉頰上滑過一滴淚,「她本可以再多活些日子,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因為內疚,僅憑對師父遺願的執著,她根本無法獨自堅持學醫行醫長達八年。她想用多救人來告慰那位宮女姐姐在天之靈,想向她贖罪。
將心底的這個最大的秘密講出來,顧朝歌忽然覺得輕鬆多了,也坦然多了。
褚東垣則是目瞪口呆狀。
萬萬沒想到師父的死竟然牽扯到這樣大的秘密。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極度的震驚和懊悔中,他想自己如果不任性地離去,陪在小淚包身邊,也不會讓她獨自遭受這麼多的苦難,甚至有可能因為他的勸阻,師父根本不會死。他心疼又愧疚,想要將沉浸在悲傷和自責中的小淚包抱在懷裡安慰,可是卻有一隻手先他一步,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所以,那個宮女等於救了我,救了阿昭。然後我們遇見了你,你救了薛先生,又兩次救了我,救了鄭林,還救了很多很多患瘟疫的人們,救了衛大小姐,救了趙夫人,還救了……」
伊崔頓了頓,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數都數不過來啊。」
這樣算起來,他欠她不是兩條命,而是三條。
「她在天上看見,會為你驕傲的。」他柔柔地說,顧朝歌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撞進他溫柔如水的目光中,陷進去,痴痴地看著他,呆呆地問︰「她不恨我嗎?」
「她為什麼要給你送信呢?」伊崔笑著將自己的解釋強加在宮女的行為上︰「她信任你,喜歡你,才將最大的秘密交給你,讓你為她最後的壯舉做見證啊。」
「她是自願的,甚至,可能是早有想法的。推動她做出這一切的,不是你,也早晚有別人。」
他將放火燒皇宮形容成「壯舉」,將末路之下絕望的瘋狂形容成「早有想法的自願」,將那封遺書般的信形容成「信任和喜歡的象徵」,混淆事實的能力堪稱一絕。褚東垣冷眼瞧著,覺得這廝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也不覺得這是小淚包的錯。小淚包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孩子的話誰會當真,難道要算她「因言獲罪」?一個區區宮女能造成這麼大的火災,幕後肯定有推手,先皇的病重說不定也與此有關。小淚包哪裡來的自信,認為自己有這個能耐當罪魁禍首?罪魁禍首是誰都有資格當的?
然而,褚東垣和伊崔是同一個認知,不代表他贊同伊崔現在對自己師妹揩油的行為。他因為坐得遠,乾脆站起來繞到顧朝歌身前,輕輕撥開伊崔的那隻手,不容拒絕地將顧朝歌抱了起來。
這次不是小孩子的抱法,而是……公主抱。
「師兄!你、你、你幹嘛!」顧朝歌被他有力的手臂突然打橫抱起,嚇得整個人都攀住他肩膀不敢動,接觸到伊崔投過來的復雜視線,她的臉更是漲紅成豬肝色,試圖掙扎︰「放、放我下來啊!」
「別動,抱你回房歇息去,」褚東垣把她整個人往上抬了抬,抱得更緊,「好好睡一覺,省得想東想西,知不知道?」
「小淚包還是開開心心的好,煩惱的事情,以後通通交給師兄,懂嗎?」他燦爛地朝她一笑,不容分說抱著她就走,不管她如何掙扎都不肯放下來。
他動作很快,走得也很快。直到走出涼亭,走上回去的竹林小徑,他才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回過頭,望了一眼涼亭中坐著的伊崔,迎上伊崔陰冷得結冰的面色,褚東垣哈哈一笑︰「伊兄,我們先走一步,今日的事情記得保密,告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