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的第二日, 兗州知府派來馬夫和嬤嬤接阮玉回鄉, 姜顏與之同行, 離開了初雪未消的應天府。
這日,首輔宅邸內。
「你啊,就是口是心非!都到如今這份上了, 為何不將玉還給她,告訴她你不想退婚。」書房內, 魏驚鴻歪在貴妃榻上看一本志怪, 時不時瞄苻離一眼,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窗前的綠萼梅花已初綻蓓蕾,冷香陣陣。苻離端坐練字靜心, 案幾旁擺著一盆溫熱的花椒水, 也顧不上追究魏驚鴻聽人牆角的事了, 只是懸筆的手腕一頓, 任憑筆尖在上等的宣紙上暈染開一團墨漬。
魏驚鴻又老氣橫秋地歎了聲,以手撐著腦袋道:「唉, 其實我也理解你。你家家規那般嚴苛, 戒驕戒躁、戒喜戒悲,就差斷情絕欲了, 你渴望心性自由,又不得不受規矩約束,就如同你喜歡姜顏,卻又顧及種種不好意思承認。」
苻離抬起眼來,似是不可置信般望向魏驚鴻:「你從何知曉我喜歡她?」
魏驚鴻險些從榻上跌下, 瀕臨崩潰地想:我的苻大公子,你已經坐在這兒寫了半日的『彥』和『頁』,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您老人家是害了相思病好麼!
「不,你不喜歡。」魏驚鴻翻了個大白眼,抖開扇子故意刺激他道,「所以我可以替你娶了姜顏,並會好好待她的。」
「你敢。」苻離沒有回頭,只是語氣沉了些許,顯然被激到了。
「我就說嘛,你既是對她有幾分意思,又有婚約加持,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魏驚鴻合攏扇子,一語中的,「姜顏也不是籍籍無名的姑娘,若是哪天被人拐走了,你哭都來不及。」
苻離擱了筆,許久才自語般道:「我連自己的事都未安置妥當,若此時言及婚嫁,未免不負責任了些。」
說到這,他心思微微一沉。雖說大道理心裡都明白,但一聽到姜顏要退婚,他仍是不甘至極,以致徹夜難眠,氣衝衝練了一晚上的劍。
十二月二十日,兗州府甯陽縣。
「老爺,夫人!咱們姑娘回來啦!」府衙內院,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一邊拿圍裙拭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朝廂房奔去,嗓門銅鑼似的響亮。
姜家一向秉承開源節流的念頭,府內侍從一律精簡到最少,除了公職人員,私下只留了漿洗做飯的曹嬸和看家待客的李叔。聽見曹嬸的大嗓門,正在糊扇面的姜夫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在盆中的溫水裡洗去指尖沾染的漿糊,溫柔的眉眼中滿是笑意,朝屋外道:「曹嬸,阿顏回來了嗎?我今晨還和郎君說著呢,算算日子,她這兩日也該回了的!」
姜顏人還沒露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已先一步傳來,笑吟吟道:「曹嬤嬤,看您這身量,想必這一年伙食不錯呀!」
曹嬸爽朗大笑:「全托老爺夫人和姑娘的福!」
姜夫人用帕子拭淨手,出門一看,就見姜顏猴兒似的黏在曹嬸身上,伸手去摸她鬢角的頭髮,口中念叨道:「哎呀,曹嬤嬤你別動!這裡生了根白髮,我替你拔掉它!」
曹嬸努力歪著腦袋,笑得前俯後仰道:「哎喲哎喲,我的好姑娘你輕點兒!嬤嬤的頭髮都要被你薅掉了!」
這丫頭,出去了近一年也不見收斂些。姜夫人無奈道:「阿顏!沒大沒小的,別鬧你曹嬤嬤。」
「阿娘!」聽到母親的聲音,姜顏眼睛一亮,提著裙擺飛奔而來,撲過去一把抱住母親蹭了蹭,親昵道,「離別十月,甚是念你!」
「我和你爹亦是日思夜想,數著日子盼望同你相見呢。」姜夫人笑著撫了撫姜顏的髮髻,眼眶卻泛了紅,「阿顏長高了。」
「可不是麼!」曹嬸將姜顏的行李等物搬入房中,伸手比劃了一下,「出門時姑娘比夫人矮一寸許,如今歸來竟與夫人齊高了呢!」
「就是瘦了點。」姜夫人愛憐地撫過姜顏的臉頰,指腹停在女兒明媚的眉眼處,歎道,「前些日子收到阮知府傳來的消息,說你隨同儒生北上遇上了戰亂,我和你爹擔憂得好幾宿都沒睡著,整日去驛站打聽大同府那邊的消息……好在上天庇佑,阿顏總算平安歸來。」
「好啦阿娘,我沒事兒!您可千萬別傷心,若是阿爹見了,定要怪我弄哭了他心愛的夫人。」說到這,姜顏伸長脖子顧盼一番,問,「我爹呢?」
「早起外出,處理公務去了。」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著姜顏進了屋,「外邊兒冷,進來說。」
姜顏一進屋便急著分發禮物,給了曹嬸幾包糕點兩尺棉布,給了李叔兩壺應天府特產的梅子酒,又從包袱內裡摸出兩盒上品的玉蘭膏來遞給姜夫人:「阿娘,您每日做扇子多有磨損,這個膏油擦手最合適。我看應天府那些官宦夫人們一個個膚白貌美,肌膚如霜雪凝成,就是擦的這個呢!」
姜夫人也曾是大家之女,自然知道這兩盒玉蘭膏不算便宜,問道:「阿顏哪來這些銀子?」
「上次從大同府回來,太子賞了我們每人二十兩銀子。」說著,姜顏從包袱內裡摸出一個銀錁子並碎銀笑道,「這些原是要孝敬給爹爹的,但是他老人家不在,給阿娘你收著也一樣。」
「這是你自己掙來的銀兩,合該你自己拿著,年後再去應天府修習總還用的上。」姜夫人莞爾,將銀兩推回姜顏懷中,「你有這份孝心,爹娘便知足了。」
到了傍晚掌燈十分,風塵僕僕的姜知縣回來了,進門第一句便問:「娘子,阿顏呢?」
姜夫人放下挑燭芯的剪子,起身替姜知縣將遮風的斗篷解下,道:「回來拉著我說了好些應天府的趣聞,說累了就睡了。」說話間已將斗篷掛在了木制的衣架子上,歎道,「阿顏瘦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
「吃些苦頭實屬正常,她那麼聰慧,總歸吃不了虧。」說著,姜知縣坐下來自顧自沏了杯茶水,問道,「阿顏有沒有提及苻家?」
「那倒沒有,不過看她模樣,應是全都知知曉了……」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門外傳來一個憤憤不平的聲音:「原來阿爹阿娘知道此事,卻故意不與我說!」
夫妻倆扭頭望去,便見姜顏不知何時醒了,一臉幽怨地走進來,坐在爹娘對面,審問般道:「說罷,為何如此坑害女兒!」一想到曾經的諸多誤會,姜顏就恨不得原地失憶。
姜夫人與丈夫對視一眼,方軟聲道:「爹娘不告訴你,是顧及兩家如今關係緊張,怕萬一這親結不成了,反而讓你們年輕人徒增怨懟。」
姜顏抱臂:「既是如此,那玉不給我便是,為何又要讓我貼身戴著?弄得苻離以為我上趕著要嫁給他呢!」
「讓你帶著那玉,一來是試探苻家的態度,二來也是怕你性子跳脫鬧了什麼事,苻家可以看在往日恩情上幫你一把。」姜夫人哄道,「讓我兒受了委屈,是爹娘的不對。但你此去路途遙遠,福禍未知,爹娘顧慮太多才出此下策,望你能理解。」
姜顏其實早就不在意了,不過是故意逗弄爹娘,聞言繃不住笑意,撲哧一聲道:「好啦好啦,我沒生您二老的氣!其實現在想想,那段雞同鴨講的日子也還挺有趣。」
姜知縣何等精明的人,立即從這隻言片語中嗅到了些許不尋常,笑眯眯挨過身去,問道:「阿顏與苻家長子相處如何?」
姜顏想了想,才道:「不如何罷。」
「他欺負你了?」語氣嚴肅了些許。
「沒有,就是他那人本事大,脾氣也傲,不易相處。」
「如何個不易相處法?」
「都說他是監生的楷模,可私下卻是個傲慢無禮之人,總對人冷言冷語,十分不討喜。那日太子殿下考課,我不過贏了他一次,他能盯我盯上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頓了頓,姜顏眼眸一彎,換了個語氣道,「可是,他會接濟家境窘困的同窗,會買許多好吃的,偏生還要裝出一副極度嫌棄的模樣。他會在邊城失陷時拼死護住我,會在朔州危難時挺身而出,有傲氣,也有傲骨,好像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無往不勝。」
他還給她堆了一個很醜的雪人。
「他喜歡你?」姜夫人柔聲問道,語氣裡說不出是好奇還是憂慮。
「不知道,興許有一點罷。我從未見他對別的女子上心過,似乎對我是特別的,又似乎是因為那半塊玉的原因才待我與旁人不同。」姜顏哼道,「我試探過他,可每次提及此事,他總是矢口否認。」
「阿顏好像有點失落?」姜夫人猶疑道,「你也喜歡他?」
這出乎意料的,這次,姜顏沉默許久。
「我不知道,興許也有一點罷。」姜顏想了很久,才小聲道,「不過我們這個年紀本就容易衝動,又同生共死過,我一時分辨不清內心中對他究竟是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還是別的什麼。」再者,她很清楚姜家和苻家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便是有一絲心旌搖動,也不一定能開花結果。
一向樂觀的她難得流露出苦惱,這次,輪到夫妻倆沉默。
過了一會兒,姜知縣歎了聲:「沒事,你還小,這些事可以慢慢琢磨。」說罷,他起身吩咐門外的管家,「李叔,讓曹嬸上菜。」
「哎呀,你們別顧著問我的事兒呀!」姜顏歪著腦袋思忖片刻,才試探道,「阿娘和外祖父陸老爺子……是怎麼回事?」
姜夫人一怔,柔麗的眸中劃過一抹驚訝:「阿顏連這個都知道了?」
姜顏點點頭,「大同府一行,有幸拜見了外祖父。他似乎……很不喜歡爹爹。」
「不喜歡是正常的,若是哪日有人拐跑了你,十數年不得見面一次,我只會比他更不待見那人。」姜知縣坐回位置上,伸指捏了捏短鬚,「養兒方知父母恩,終究是我和你娘愧對於他老人家。」
姜夫人眼眶泛紅,仿佛又記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場大雪。
名門之後的少女前去給講學的父親送姜湯驅寒,卻在門外見到了一身風雪、險些凍僵的俊朗書生。
那時的姜生不過一介寒門,無父無母,無尊師舉薦,是沒有資格入陸老的學堂聽課的,只能站在門外旁聽,風雨無阻。那日他凍迷糊了,竟是忘了回避閨秀,一抬眼間,隔著滿目的大雪見到了少女驚慌失措的身姿,像是雪海裡一隻受驚的漂亮小鹿。
姜生咳得厲害,放下手中記錄經學的炭筆,努力邁動僵直的腿往旁邊挪了挪,想要說聲『抱歉』,一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直到腳步聲猶疑著靠近,一隻玉手顫巍巍伸來,在他身邊的放了碗熱氣騰騰的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