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何時與你爹相愛的, 或許是風雪裡的那一雙孤獨的眼睛, 或許是春日裡那隻搖搖欲墜的風箏, 亦或是他站在陸家學堂外旁聽的每一個時日……十八歲那年,父母給我應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年輕的士族後代, 聽說極有學問,卻早早納了四房美妾。那時, 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憶及往事的時候, 姜夫人眼眶濕紅, 在姜知縣的安撫下停頓了許久,才接著道, 「當年你爹不過是個秀才, 竟壯著膽子去求父親, 許諾三年之內定高中榜首, 風風光光地迎我過門。就像戲文裡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親命人將他亂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話。」
姜顏聽得入了神,心也跟著揪緊, 問道:「後來,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點點頭,「出了這事兒,母親將婚期提前了數月。若不是到了絕境,但凡是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會出此下策,背負家族一世駡名。父親是個剛正倔強的人,我隨你爹離家後不到半月,便聽到父親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從此只當我這個女兒死了……我們去了兗州,沒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會兒偶遇了遭受追殺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僕二人,後來你爹進京殿試,我們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國公和賢王。」
「賢王是誰?」
「賢王便是如今的皇上。」
聽到這,姜知縣感慨萬千,忍不住插嘴道:「不過舉手之勞,一飯之恩,卻不料稀裡糊塗定下了你們後輩的婚事。」
「可惜,即便是後來你爹中了狀元,你尚在繈褓,父親依舊不願見我們一面。」思及此,姜夫人眉間蹙起憂愁,眸中盛滿了愧疚和自責。
「外祖父一定是還念著您的,否則七年前也不會用二十兩銀的高價買走我的破扇子,也不會因您的一封信就向皇后娘娘舉薦我。」姜顏伸手給母親抹去淚水,抱了抱她說,「那時在朔州與他相見,他還問我您過得好不好呢。」
「真的?」姜夫人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可笑著笑著,又止不住紅了眼睛,「此生若能再見高堂一面,承歡膝下,我便再無遺憾。」
「會有那麼一日的,老丈人就是嘴硬心軟,他能見阿顏,終有一天也會放下一切接納我們。」說著,姜知縣取了帕子給夫人擦臉,溫聲哄道,「阿顏好不容易才歸家團圓,娘子可別哭花了臉讓女兒看了笑話。來,吃菜罷,今日曹嬸做的燒牛腩軟糯味美,娘子多吃些!」
說罷,他夾了一塊放入姜夫人碗中。
姜顏咬著筷子,幽怨旁觀。十多年了,她見到父母間如膠似漆的恩愛,仍是牙酸得慌。
不禁幻想若是假設將來真與苻離成了親,那個驕矜的貴公子也像阿爹一樣笑吟吟給自己夾菜,含情脈脈道:「娘子多吃些!」
噫!瘮得慌!!
姜顏打了個哆嗦,一邊揉著滿身的雞皮疙瘩一邊努力甩頭,像是要將腦中那違和感十足的詭異畫面甩去。
姜夫人平靜了心情,轉而給姜顏夾菜,柔聲道:「阿顏,娘將這些往事和盤托出是為了告訴你,感情之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和你爹當年已經夠驚世駭俗了,所以不管你作何決定,爹娘都會支援你。」
姜顏知道母親是在極力消除她對婚姻的顧慮,頓時暖意湧上心頭,驅散了心中的那抹迷茫。她用力點頭,笑道:「嗯,我知道啦!」
過幾日便是除夕,湊巧也是姜顏的生辰。
甯陽縣剛下了一場碎雪,積雪很薄,覆在地上像是一層白紗。院中老樹枯枝,枝丫將頭頂的天空分割成細小的碎塊,頗有幾分意趣。
一大早,姜夫人便同曹嬸去集市採辦年夜飯的肉菜果脯,而姜顏則取了大紅紙,同清閒在家的姜知縣對對子玩,寫好的對聯再交由李叔粘貼於門前。
對了三幅,姜知縣有心為難,出了上聯:溪流湖泊江河淼淼。
此聯頗為刁鑽,前六個字皆是水字旁,後兩個『淼淼』又剛好湊齊六個『水』字,可謂一絕。
姜顏蹙著眉,用筆桿抵著下巴冥思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抬頭看了眼院中的古樹,提筆在對聯紅紙上寫下:楊柳梧桐檜柏森森。
最後一筆落下,姜知縣俯身觀看她行雲流水的字跡,連連點頭說『好』。
父女倆正自娛自樂,忽聞大門被叩響,李叔從木梯子上爬下來開門,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妝奩盒般大小的物件過來,恭敬遞給姜顏道:「有驛使快馬加鞭送來此物,說是應天府那邊的貴人特地贈給姑娘的。」
「給我的?」姜顏放下筆,伸手接過那層層油紙包裹的物件一看,上頭果然寫有她的名字,還蓋了加急的戳兒。
一旁,姜知縣還在品味她對的下聯,隨意開口道:「可否是應天府的友人,特地送給我兒的生辰禮物?」
「應天府的人並不知曉我的生辰年月。」姜顏滿腹狐疑,拆開盒子上的紅綢帶,剝開五六層嚴密的油紙,方才露出一個漆花雕鏤的木盒。
姜知縣一瞥那木盒,便道:「光是這個盒子便價值不菲啊。」
「……」如此大手筆,姜顏有點猜出是誰托驛使送來的了。
打開盒子一看,不由怔愣。
盒子裡躺著一束虯曲的綠萼梅花,梅花想必是經過特殊的乾燥處理,花瓣雖然有些幹皺,卻仍保持著最脫俗的淡綠色澤,遠遠看去就像是剛從枝頭折下似的,還紮著杏黃的絲帶。
「我府院中有一株幾十年的綠萼,花開甚美,你若願意……」
「下次再見就得是明年開春,可惜,我見不到應天府的寒梅開花了。」
原來當初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苻離竟是記到了心裡,托人快馬加鞭而來,只為送一枝應天府初綻的梅花。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姜顏嘴角微揚。盒中還有三個系著錦緞的小綢袋,一隻綢袋上用熟悉的字跡寫著『泡茶』二字,裡頭裝著風乾的綠萼;一隻綢袋上寫著『糕點』,裡頭裝著白蕊;最後一隻上寫著『釀造』,裡頭裝著的是同樣風乾的紅梅。
每一種梅花都標上了最適合的用途,也難為苻大公子如此心細。除此之外,盒中再無隻言片語,連一個落款都無,倒也符合苻離清冷孤傲的性子。
姜顏甚至能想像那個貴氣的少年坐在窗邊,面無表情而又極其慎重地將梅花歸類,置於綢袋之中,再小心封口,蓋上盒蓋。他或許是打聽到了她的生辰,又或許只是湊巧這個時候送到……
不管怎樣,姜顏明白:他的心,永遠比他的臉色要熱。
不知為何,心裡竟隱隱地有些雀躍。
過了半個時辰,曹嬸提著雞鴨魚肉和草繩捆著的白菜歸來,才一進門便聽見姜顏一臉期待地喊道:「嬤嬤,今日給我做梅花糕可好?」
曹嬸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姑娘,你要是早說我便去集市上買些梅花幹了!現在集市散了,我去哪兒給你弄梅花喲?」
「沒事沒事,我這兒有!」姜顏從屋內伸出一顆腦袋,笑著央求道,「拜託啦嬤嬤,我今日一定要吃到梅花糕的,明日再吃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好好好!今兒姑娘生辰,姑娘最大,我這便給你弄!」曹嬸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爽朗道,「等著啊!」
姜夫人緩步進了屋,將手中繩子串著的幾包果脯放在案幾上,解了斗篷問姜知縣道:「阿顏怎的這般高興?」
姜知縣正俯身在正方紅紙上寫『福』字,聞言搖了搖頭,歎道:「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有人不遠千里折梅相送,她自然開心。」
姜夫人品味著丈夫這句話的含義,僅是片刻她便明瞭,挪步至丈夫身邊站定,輕問道:「苻家大公子給她送來了東西?」
姜知縣微微頷首。
「送梅花,他這是何意?」姜夫人揣摩著,微微蹙起煙眉,頗為憂慮道,「阿顏與苻家的婚事,我總歸不放心。若是老國公還健在就好了,又或是,當年我們並未收下那半塊玉……」
「娘子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姜知縣放下墨寶,伸手將夫人擁入懷中,下巴在她頭頂輕輕一蹭,方喟歎道,「少年人無憂無慮,這樣珍貴的年歲已經不多了,就讓阿顏自己選擇罷。」
「嗯。」姜夫人依偎在丈夫的肩上,閉目輕柔道:「今日是阿顏十六歲生辰,願上天保佑她能一生無病無災,展顏如初。」
「阿娘,前日買的玄青色絹布在何處?」姜顏的聲音由遠及近,清脆的嗓音活力依舊,「我要做扇……」
話還未說完,她推門見到親昵依偎的父母,頓了頓,又默默地退了出去,還貼心地掩上門,銷聲匿跡。
半月後,正月十五,元宵燈會。
「『遇水則清,遇火則明』……」姜顏紮著少女的圓髻,髻尾碼著淺綠的飄帶,裹著毛茸茸的兔毛領子站在各色蓮燈下,抬頭望著上頭垂下的謎語字條,笑眯眯地問攤面上的老闆,「老闆,這個謎底是個『登』字,對否?」
老闆戰戰兢兢,抱著攤面上用來獎賞猜對者的泥人、糖人等物,突然扯開嗓子喊道:「姜家姑娘來掃蕩啦!大家快把燈謎收起來!」
霎時間攤主人紛紛聞風而動,撤燈謎的撤燈謎,收攤子的收攤子,如臨大敵。
姜顏莫名成了全街的警戒的物件,奇怪道:「哎你這人好生奇怪,掛著燈謎不就是讓別人來猜的麼?猜對了有獎不是理所當然麼?為何要收攤,不讓我玩兒!」
「哎喲姑娘,您哪是玩兒啊,您是要了我們的命!」攤主人叫苦不迭,「年年元宵燈會,您年年從街頭猜到街尾,就沒有您答不出的謎底,逛完一條街回來獎品能堆滿一車!洒家這都是小本生意,哪禁得起您這般掃蕩啊!」
姜顏:「……」
攤主人約莫也覺得對不住她,畢竟姜知縣是個十分清廉正直好官。看在知縣大人的份上,攤主人摘下一盞兔子燈籠遞給姜顏,陪笑道:「不好意思掃了姑娘的興,這個給您,且當做賠禮。」
「你……」
姜顏還待說什麼,便見父親和母親並肩而來,笑著朝她招手:「燈會就是要大家參與才盡興,不可貪心,回來!」
「好罷。」姜顏接過兔子燈,向攤主人道了謝,這才逆著長街燈火朝爹娘跑去。
天河淌動,燈海如晝,應天府是同樣的熱鬧和繁華。
遠在應天府首輔宅邸的苻離亦收到了兗州驛使送來的物件,打開一看,是一把十分奇特且美麗的扇子。
平常的扇子皆是白底墨畫,這把偏偏反其道而行,扇骨以黃竹片成,用黑漆刷成暗色,扇面是深沉如夜的玄青色絹布鋪成,以金粉畫著虯曲的梅枝,用粉白點成朵朵綻放的梅花,扇把上綴著金色的流蘇穗子……金粉黑底白梅,說不出的精緻靈動。
這是把觀賞扇,如此不拘一格的手法,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誰。
苻離的視線下移,果然在扇面的左上角看到了一枚小小的私印,落著姜顏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有一對無時無地都在秀恩愛的父母,是一種什麼感受?
姜顏: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