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緊簇, 綠意新萌, 滿城皆是二月初的美麗, 陽光輕柔地落在牆頭橫斜的桃花上,點亮了那一抹獨屬於初春的嬌豔。
又是一年入學禮,國子監門前人群熙攘, 身著儒服的監生們相互拱手問好,三三兩兩地結伴談些趣事, 熱鬧不減當年。姜顏同阮玉下了馬車, 將沉甸甸的書袋和包袱背在肩上, 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道:「路上連日大雨,險些耽擱。好在趕上了入學禮, 否則非得因逾期未至, 而被岑司業趕出國子監不可!」
「阿顏, 你的束脩禮帶了麼?」阮玉知道姜家清廉並不富庶, 便軟聲道,「我剛巧多帶了些, 你若需要便挑幾樣。」
「不用, 我帶啦!」姜顏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絹帛四匹, 早備好了。」
二人穿過來往的儒生,上了門前石階,忽然聽聞一個戲謔的聲音穿過人群傳來,喚道:「玉葫蘆!」
阮玉嘴角的笑容淡去,僵在原地, 顯出幾分緊張和不自在。
姜顏嘴角的笑意涼了些許,回身一看,只見平津侯之子薛睿吊兒郎當地站著,身邊還放了幾箱子的文房四寶和珍寶服飾,有幾個小廝模樣的人在馬車上卸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國子監享福來了,排場大得很。
見阮玉沒有理他,薛睿仰著頭走來,讓一名嬌豔的侍婢給他整理衣襟,虛著眼道:「數月未見,玉葫蘆又妙曼了許多,用先賢的話怎麼說來著?噢,對了!叫做『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身旁一名儒生見了,忍不住抱不平道:「世子,這裡是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的門前,你還是注意些,莫用淫詞豔曲貶低他人。」
薛睿聽而不聞,隻油嘴滑舌道:「這可是詩聖杜子美的詩作,怎可說是淫詞豔曲?」他嗓門大,一時間眾人的目光紛紛看來,在阮玉和薛睿身上來回打探。
那儒生被堵了個啞口無言,愛莫能助地歎了聲。
阮玉是個溫柔膽小的姑娘,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登徒子戲弄,登時漲紅了臉,哀求般道:「阿顏,我們走罷,我不想見到他。」
「這種人你越是害怕他,他便欺負得越起勁!」姜顏眼眸一轉,存心要給這紈絝一點顏色看,便低聲對阮玉道,「阿玉,你速去請岑司業過來。」
「阿顏……」
「我自有分寸,快去!」
說罷,姜顏整理神色,氣定神閒地朝薛睿一拱手。
薛睿好色,見姜小美人兒朝自己行禮,心中本是歡喜,誰知對方是隻披了美人皮的小獸,綿裡藏針,抬首間變了語氣,笑眯眯道,「薛公子如此博學,想必知道亞聖孟子有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薛睿聽出了她的譏諷,勃然色變,「你什麼意思?」
「薛公子聽不懂?那我換一個。馮子都狗仗人勢調戲當壚賣酒的胡姬,卻被反唇相譏『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個典故你可曾聽過?」
「你!」
「詩仙太白亦雲:『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罵的就是某些道貌岸然,卻行苟且之事的禽獸呢。」
「好你個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薛睿將美婢推至一旁,伸手朝姜顏摸去,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敢這樣嘲弄小爺!」
那隻髒手還未觸碰到姜顏,便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冷聲道:「她策論第一,曾得太子皇后金口誇讚,朔州逢亂又護牘有功,憑這幾點還不夠教訓你?」
這個嗓音太過熟悉,姜顏扭頭一看,果然,看到苻離披著一身淺淡的陽光走來,站在門口光影交錯的地方,一半面容隱在陰影裡,眸子冷冽如冰。
苻家地位並不輸於薛家,苻離又與太子親如兄弟,薛睿投鼠忌器,不得已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地說:「苻離,這事和你無關,你莫要處處和我作對,惹惱了薛家,你苻家也別想全身而退!」
正劍拔弩張,忽聞一聲蒼老威嚴的低喝傳來:「聖賢之地,鬧什麼!」
眾人抬頭,不禁心頭一緊,忙立侍道旁,恭恭敬敬地朝門內那道瘦小蒼勁的身影行禮,齊聲道:「學生見過岑司業!」
薛睿滿肚子火發不出,憋著臉朝岑司業硬聲道:「司業。」
「如此朽木,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有儒生氣度!」岑司業瞥了一眼堆了滿地的奢靡器具,又看到那名奴顏媚骨的侍婢,面色更是鐵青,指著薛睿道,「你別以為老夫糊塗了,不知道你戲弄同窗、仗勢欺人,滿腦子的醃臢念頭!」
「司業,明明是……」
「住口!去面壁,抄律文一遍,禁食半日!」
這場鬧劇最終以『薛王八』拂袖離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壁收場。姜顏望著薛睿的背影,狠狠嗤了一聲:「活該!」
嗤完才發現苻離正直直地望著自己,目光中的寒霜融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姜顏也說不出是哪裡不一樣,只覺得被他那樣認真的望著時,莫名的有些許局促和心悸,不敢與他長久對視。
她朝他展顏一笑,攏袖躬身問禮。苻離亦是躬身,施以回禮。喧囂遠去,風聲靜謐,兩人這般溫文有禮的模樣,倒和一年前的針鋒相對大不相同。
正想著,魏驚鴻不知何時杵到了躬身相對的兩人中間,叉著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後問道:「你們這是在拜堂呢?」
姜顏、苻離:「……」
去監丞處勾了名字,稍後便是入學例行的祭拜至聖先師大典,儒生們需沐浴更衣、焚香禮至。姜顏在辛字二號房鋪床疊被,隨意一瞥,發現一旁空了兩個位子,紗簾上的木牌也被摘去了,便問阮玉道:「顧珍珠和宋雨柔為何還未到?」
阮玉搖了搖頭:「不知。」
「你們不知道嗎?」說話的是抱著被褥進門的鄔眠雪,「她們兩個要嫁人了,自然不必來此抛頭露面。」
「嫁人了?!」姜顏和阮玉異口同聲,十分驚異。
「可不是麼,宋雨柔嫁的是去年殿試奪魁的狀元郎,那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兒,前途無量。至於顧珍珠,她定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大人的親。」鄔眠雪將被褥撲在床上,拍蓬鬆些,而後才道,「哦對了,一號房的蘇巧娘和劉蓮兒也定親了,約莫等她們再大些就會完婚罷。」
阮玉和姜顏面面相覷。
鄔眠雪好笑道:「你們這般驚訝作甚?除了你倆,大部分姑娘都是將國子監當做抬高身價的跳板,為擇婿做準備而已。」
姜顏歎了聲,而後欺身坐在鄔眠雪身側,笑吟吟問:「那你呢?你拐到小郎君了麼?」
鄔眠雪神秘兮兮地笑道:「不告訴你。」
兩個姑娘笑鬧成一團,一旁的阮玉無奈提醒:「祭孔的時辰要到了,你們別鬧啦!」
午時三刻,編鐘聲響,繁瑣的祭拜儀式開始。
聽聞近日皇后娘娘玉體抱恙,故而此次典禮由太子親臨講學,以示訓導。祭孔結束,太子講學,然後再是儒生奉上束脩禮……春日的暖陽從頭頂西斜,等到倦鳥歸山、日落黃昏,這場入學禮才算結束。
忙了大半日已是腹中饑渴,姜顏鬆了口氣,想著終於可以去會饌堂飽飽吃一頓。誰知還未起身,便見內侍躬身進來,傳告道:「太子殿下口諭,請兗州姜家姑娘移步廣業堂。」
姜顏只得耐住饑渴,起身跟隨內侍去了廣業堂。
掌燈時分,堂內蒙著一層暖黃,連窗外的桃粉都盛開在一片穠麗的橙黃色中,如同一幅娟麗的工筆劃。朱文禮坐於上席,受了姜顏的大禮,才虛抬手臂笑道:「請起。」而後吩咐內侍,「給姑娘賜座。」
賜座?這是打算促膝長談?
姜顏忙推辭道:「不敢。學生站著恭聽即可。」
「此番我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句關於令尊的話想問,就當是普通朋友聊天,不必拘謹。」朱文禮示意她,「坐。」
姜顏便不再推脫,挨著凳子邊緣坐下,揣著明白裝糊塗,垂眼道:「不知殿下想問何事?」
朱文禮道:「姜姑娘該是知道的。去年我兩次派信使前往兗州甯陽縣,誠心詔令尊回朝擔任吏部侍郎一職,可不知為何,皆被令尊拒絕。」
果然是為了這事。姜顏起身揖道:「回殿下,這些年家父家母的身子欠安,不宜長途奔波。再者,父親說他志不在朝野,貿然回來,恐怕會讓殿下失望。」
「志不在朝野?我倒是聽母后說,十四年前的姜卿乃雄才大略、國士無雙,到如今朝中也少有他那般氣魄的文臣。」
「可如今不過英雄遲暮,隻願偏安一隅,還望殿下成全。」
「……」見姜家上下態度堅決,朱文禮試圖豐滿羽翼的念頭只得暫且擱下,輕歎一聲道,「還望姑娘轉告令尊,再好好考慮考慮,朝中的這個位置,我永遠為他留著。」
說著,他的視線落不經意間掃過姜顏腰上的禮結配飾,一怔,眸中閃過一絲淺淺的訝異。
而屋外,苻離穿過月洞門而來,步履沉穩地穿過前庭,邁上臺階,低聲對一旁立侍的太監道:「殿下可在裡頭?」
小太監知道苻離與太子交情匪淺,不敢貿然阻攔,隻賠笑道:「大公子您稍後,殿下正在裡頭會客呢?」
苻離剛要叩門,聞言放下了手,準備去庭中等候一會兒。
誰知才剛轉身,便聽見裡頭朱文禮的聲音隱約傳出,問道:「去年策論考課,我記得姑娘的腰上配有半塊玉環,如今怎的不見了?」
他一頓,不由停住了腳步,側首望向緊閉的雕花門扇。
接著,姜顏的聲音傳來,帶著些許疑惑:「殿下日理萬機,怎麼關心起這等小事了?」
「這對我而言並非小事。」朱文禮道,「苻離曾告訴我,那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年老國公將其一分為二,你一半,苻離一半,苻離的那半塊玉我見過,終日捂在衣襟裡不願示人,那你的呢?」
姜顏不語,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她似是雲淡風輕地一笑:「在朔州時,不小心弄丟了。」
朱文禮仿佛鬆了一口氣,平日沉穩的大明儲君這會兒倒顯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來,片刻才希冀道:「既然玉已丟失,這樁婚事,姑娘如何處置?」見到姜顏投來疑惑的一瞥,朱文禮忙解釋道,「姑娘莫要多想,你與他皆是母后最器重的人才,且國子監內從未有過學生聯姻,諸多問題還需提早籌畫。」
「多謝殿下提點。」姜顏說,「只是婚姻之事,現在言之過早。」
朱文禮還說了些什麼,姜顏又是如何回應,苻離已然沒興致聽下去了。
明明春光明媚,可小太監望了眼面色陰沉的苻離,只感覺渾身冷得厲害,哆嗦道:「小奴給大公子沏杯茶……」
「不必。」苻離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