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窄巷, 古樸的巷口堆了幾輛破舊的小三輪,叮呤哐啷,一碰就散架, 道不盡這千面胡同間的聚散離合、兒女情長。
牆角不知誰栽了一株傲人鹿角海棠, 在寒風中獨立, 搖搖欲墜, 摧枯拉朽。
莊嚴、靜謐。
“喵——”
忽間,巷弄裡躥過一隻白貓, 三兩下藉著巷口破三輪的力, 蹦上了牆頭,踩得哐哐直響,泛著綠光的眼珠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倆, 丁羨收回神,啊了聲,在貓叫聲中低聲開口:“恭喜你啊, 周斯越。”
少年嘴角噙笑,沒作聲。
倒是牆頭那貓,刷存在感般連叫喚了幾聲, “喵了個咪,喵了個咪,喵了個咪——”前腿蹬得筆直, 在牆頭上走起了貓步, 顯然認出了周斯越, 正跟他討食。
是張啞巴家的貓。
花盆底下壓著一袋貓食, 平時周斯越跟蔣沉幾個路過,有空就幫著喂一喂。
“多,下來。”
少年清冽的嗓音在巷子間迴蕩,丁羨看著他半蹲著身子,將貓糧放進貓盒裡,修長手指在地上輕輕磕了磕,抬頭,吹了聲口哨。
那小花貓光速從牆頭上蹦下來,又是一陣叮呤哐啷作響,那團毛茸茸的白色小傢伙已經趴到了周斯越的面前。
暮色微沉,偶有路過相熟的鄰居,跟周斯越招呼。
“放學啦?”
周斯越蹲在地上,抬頭,一隻手摸著貓,禮貌回,“您又鍛鍊兒?”
“可不。”
人拎著把太極劍,邁著輕快的步子,消失在巷口。
小貓兒吃完,小腦袋又往周斯越懷裡蹭了蹭,撒嬌似的抻了抻腳,甜美又風情萬種地喵了聲。
丁羨在身後頗有敵意地瞪它。
嘿!春天還沒到呢,你在這兒叫什麼春兒?!
小花貓兒得逞似的又沖她伸了伸爪子,氣得丁羨直翻白眼兒。
……
這天,劉江端著杯子剛進辦公室,被楊為濤叫住,遞了支菸過去,“劉老師啊……”
劉江最近打算要二胎,正戒菸呢,忙用杯子擋住,“可別誘惑我了,好不容易戒了幾天,這要抽上了,回家鬧騰。”
楊為濤笑笑,把煙收回煙盒,呵呵一笑,“行,還是嫂子厲害的。”
劉江:“那是,老母一隻。”
楊為濤不經意說:“對了,你們班那誰……”
劉江打激靈,忙問:“闖禍了”
“沒,就是有同學成績退步挺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什麼事兒了。”說著,楊為濤將一張卷子放到劉江桌上,“您看看吧,這麼下去可不成。”
劉江將信將疑地低頭,看到丁羨的大名,也是滿眼遺憾,“這孩子剛來時挺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響。”
楊為濤啊了聲,“什麼影響?我記得她以前跟周斯越坐一起的吧,那時數學還挺好的,她還得跟周斯越坐,讓斯越這個准大學生幫幫她。”
劉江狐疑:“成麼”
楊為濤挑眉,“試試唄,反正周斯越都拿到保送名額了,閒著也是閒著,都是好孩子,您也別跟防狼似的防著。”
於是,當天下午,丁羨就被劉江指定坐到周斯越身邊,為了掩蓋這次的小變動,劉江還特意小幅度調整了座位。
變化來得太快,丁羨無法消化,有點震驚地看著身旁的少年,感覺不太真實,反倒是手裡捧著一本書的周斯越率先悠閒開了口:“別來無恙啊。”
換完座位剛巧也放學了,之前的數學模擬卷傳下來了,就這麼赤恍恍地攤在桌上。
周斯越隨意一瞥,被丁羨眼疾手快猛地蓋住,悄悄抽出來。
“藏什麼藏,現在知道丟臉了?早幹嘛去了?我考試這段時間你跟孔莎迪環遊世界去了吧?非得人拿根繩子在後面抽著你才轉?你是陀螺嗎”
成績上不去,周斯越比她還急,口氣是真兇,一下就把小姑娘心裡的委屈給逼出來了,誰不想成績好呀,可她就是笨呀,就是找不對方法,做了幾遍的題就是會錯,她有什麼辦法呀。
回家的路上,周斯越也不知道中了哪門子歪風,一句話也不和她說,丁羨更不想跟他搭話。
就這麼別彆扭扭的走了一路。
直到走到胡同拐角,丁羨忽然朝著反方向走,“我今天回自己家!”
周斯越給人抓著後衣領,一把提回來。
“錯了還耍脾氣?”
在周斯越眼裡,總是覺得她不夠努力不夠認真,下課跟孔莎迪說笑,或者跟同學扯兩句,卻忽略她認真寫題記筆記刷卷子的時刻,越著急,越看不進眼裡。
就跟長輩似的,明明寫了三小時題,偏偏只看見那三分鐘的休息時間。
“努力有用的話,還要你們這些天才幹什麼!”
丁羨喊完就忍不住哭了,用手腕抹了一把眼淚,轉身執意往自家走。
被周斯越拖住,拎到牆上按住,微微低頭,無奈地舉手投降:“好,我道歉。”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那你要怎樣?”
話音剛落,脖子就被人勾住,身前忽然一個團團的小東西貼上來,姑娘埋在他肩頭,報復性地將眼淚鼻涕抹上去,濕漉漉粘了一身。
“誰讓你凶我的。”丁羨嘟嚷道。
周斯越忽然沒了脾氣。
一切都剛好。
牆根底下,霜雪褪去,牆角的那一株嫣紅的海棠開得靜悄悄。
少女輕倚著牆,雙手勾著對面少年的脖子,輕仰著頭,破涕為笑。
少年低頭,輕笑,不再辯駁。
也罷,嬉笑怒罵,全憑她心意。
這暗灰的城牆舊瓦中,埋藏了多少數不清道不明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之後講卷子,周斯越倒是耐心了許多,但也有脾氣暴躁的時候,因為實在覺得這丫太笨了,教了幾百遍的題目最後還是該怎麼錯怎麼錯,這榆木腦袋。
這天,丁羨把整理的錯題放在周斯越桌上等他回來檢查,人就匆匆趕回去收拾東西洗澡準備睡覺了。
衣服剛脫了,心情愉悅哼著小曲兒往床上一丟,拎起睡裙往身上套的時候。
“咔嚓。”
門開了,伴隨著周斯越不耐的聲音:“剛給你講過,你怎麼又錯,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啊——”
聲音戛然而止,顯然是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
屋裡的人也嚇傻了,尖叫一聲,下意識伸手摀住臉,等再反應過來,捂什麼臉啊,又不是在澡堂,人又猛地往地上蹲,用床擋住自己,揚手飛了個枕頭過去。
“出去啊!”
周斯越這才反應過來,忙別開眼,竟有點侷促:“我——”
又一個枕頭。
周斯越眼疾手快“砰”關上門。
枕頭應聲落地。
周斯越回到自己房間,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人往後仰,手撐了撐額頭,表情極其懊惱地發出一聲低沉地“厄”。
剛真是急了,教了兩三遍的錯題拿過來還是錯的,看到就窩火,連進門前最基本的禮貌都忘了。
靠在椅子上靜思三秒,腦子依舊混亂,畫面依舊——香豔,再也靜不下來。
他睜眼,低頭揉揉後脖子,人浮躁的很,又猛地從後腦勺往上搓了把頭髮,耳後泛紅,低罵:“操。”
……
十冬臘月,冰天雪地,漫天鵝毛廢墟,窗戶上都結了霜,寒風跟冰刀似的,一下一下刨著人們的骨。
就這麼個天氣,蔣沉決定去當兵。
人在年少時,誰還沒點志向,但誰也沒想到,蔣沉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決定去當兵,當天晚上,蔣家天翻地覆,周斯越趕過去時,蔣志雄一個杯子啐在地上,聲音洪亮,一聲爆喝:“當兵有什麼出息?!好好考個大學不行?非得這麼折騰?!”
蔣沉從小對讀書就沒什麼興趣,也自知考不上什麼好大學,不屑地哼聲,但到底沒敢頂嘴。
蔣母見周斯越進來,忙出聲打圓場:“老蔣,斯越來了。”
蔣志雄往門口看一眼,緩和神色,沖周斯越道:“你來得正好,你倆關係好,你好好給他捋捋這其中的厲害關係,現在哪還有男孩子去當兵,誰家孩子不是拼著讀書這條出路。”
蔣沉憋不住勁兒了,頂嘴:“你乾脆認周斯越當兒子吧,人清華保送了。”
蔣志雄立即瞪圓了眼睛要衝過來揍他,被蔣母攔住,忙沖周斯越使眼色,從小,周斯越就在這幫孩子中有話語權,幫著從中調和氣氛,“叔,我跟他單聊。”
蔣志雄哼一聲,負手離去。
倆人出門,門框還沒出呢,蔣沉一臉破罐破摔地口氣:“你也甭勸我了,我已經決定好了。”
倆人從小穿一開襠褲長大,怎麼會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寫什麼,也何曾動搖過下定的決心?周斯越也清楚明白的很,蔣沉當兵這事兒並非一時衝動,從小倆人就坐在草叢堆裡,聊過關於長大的夢想。
蔣沉說想當兵。
周斯越曲著腳,手臂搭在膝蓋上,搭住蔣沉的肩,笑說:“行,你當兵,我給你研究武器。”
研究什麼武器。
□□麼?
蔣沉以為那時周斯越的夢想是當核彈武器專家,那陣阿富汗戰爭頻發,到處都有難民倉皇逃生,在槍火炮聲中四處逃竄,無辜絕望又極力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的眼神,悲憫叢生。
因為什麼,因為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少年強,則國強。
誰說當兵的沒出息,誰說和平年代沒有戰爭。
老子將來要守護的就是腳下這寸寸土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十二月底,徵兵結束,蔣沉保留學籍,入伍南京市武警總隊服役。
在高考還沒來臨之際,他們經歷了第一場離別。
火車汽笛聲長鳴,響徹長空,少年提著行李,揮揮手也沒回頭,淹沒在人頭攢動的人海裡。
“哥們在這兒等你。”宋子琪對著那茫茫然人海喊,“放心吧,我們會幫你照顧老蔣!”
十幾的毛頭孩子,彼時興沖沖,說著雄心壯志,豪情壯語,也不知未來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火車開動,哐當哐當滾著車輪,不知哪個窗戶裡就坐著蔣沉孤獨的身影。
周斯越第一個轉身離開。
丁羨知道他比誰都難過,在眾人還沒跟過來之際,第一個跟上去,伸手,輕輕握住他抄在褲兜裡的手腕,男孩兒微怔,竟慢慢把手抽了出來,反握住。
人群散去,身後的人追過來,孔莎迪在後方喊:“羨羨,等等我。”
唰的。
像觸了禁忌,手又鬆開。
看著空了的手掌,周斯越自嘲一笑,慢慢抄回兜裡。
在蔣沉走後沒多久。
剛巧那陣飛行員提前招飛,宋子琪決定報考飛行員,大約是被蔣沉觸動了,他決定遵從自己的內心。
“我小時候覺得開飛機的特帥,真的,我以後要是能開上飛機,讓我現在去死我都樂意。”
孔莎迪模仿著宋子琪說話時的神采奕奕,給丁羨轉述:“你不知道他得瑟哪個勁兒,就好像人家肯要他似的。”
“那你倆怎麼辦?”
“分手,不然能怎麼辦,我讓他放棄夢想?可能麼?我做不出來,讓他自己跟飛機過一輩子去吧,我去成都找個高富帥嫁了,哼。”
孔莎迪說這話時,眼神渙散,只有丁羨知道她這話裡的賭氣成分居多,可她很理解她,捨不得他放棄夢想,捨不得放棄他,那就讓他放棄自己吧。
畢業即分手,這話還真不假。
宋子琪很順利通過了飛行員招飛的面試和體檢。
孔莎迪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抑鬱,隨之,丁羨看著自己的成績單,情緒也高漲不起來。
一月,寒冬將至,北京城外冰天雪地,雪花飛舞。
丁羨回鄉下過年的前一晚,兩人在房間裡寫作業,她哪有心思寫卷子,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望著窗外發呆,周斯越剛翻完一本編程書,正倚著床頭打遊戲,一條長腿閒閒地曲著,手搭在膝蓋上,眼皮都懶得抬。
半小時後,周斯越丟下遊戲機,過來拎她卷子檢查,然後就看見一張無比乾淨且平整的數學卷。
“你最近怎麼回事?”急了。
丁羨低下頭,羞愧。
談戀愛影響學習是真的,隨著她跟周斯越的關係一層層躍進,她每天想得東西就越多,一想多,一著急,萬一她考不上清華怎麼辦?萬一他在清華遇到了更好的怎麼辦?
這一想,就更著急了,越著急,越學不好,周斯越比她還急,口氣就凶,恨不得幫她去考了,有時候急了,脫口而出,又蠢又笨,雖也是開玩笑的語氣,但在丁羨聽來就極其不舒服。他倆雖然熟,但她也是需要關愛的好嗎,憑什麼到了別的女生那兒就是態度謙和,到了她這兒就氣急敗壞。
周斯越蹙眉,知道這丫頭有點吃軟不吃硬,倒也沒發脾氣,他倚著桌沿,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聲音清越地問了句:“還考不考清華了?”
丁羨小脾氣也上來,將卷子一甩,賭氣道:“不考了,我要去杭州上普本。”
周斯越本還想呢,實在不行就在北京上個普本得了,也不是非要她考清華。
“杭州有什麼東西勾你魂了是嗎?”
周斯越坐在椅子上,極其平靜地看著她,真是很平靜,問:“許軻?”
丁羨猛然想到許軻在浙大,年前還給她寄了封信回來,被周斯越看見了。
不過她挺坦蕩的,怕周斯越生疑,還特地把信給他看,不過人倒是不屑,切了聲,說了句“無聊”低頭寫題去了。
哪有不吃醋的男生啊,只有不夠努力的助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