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姜秀潤從宮裏轉出來的時候, 宮宴已經散了。
大齊老祖宗的規矩, 不可夜宴通宵, 免得皇帝只知道酒池肉林, 行了夏桀商紂之道。
是以端慶帝再怎麼意猶未盡, 到了時辰也要散局。
不過雖然讓曹姬先坐車回去了, 太子的車馬在宮門前卻沒有走。
當姜秀潤從宮裏出來時,看見鳳離梧正坐在宮門旁的臺階上。此時秋深夜涼, 他連個墊子都沒有用, 只坐在臺階上擡頭看着天上那輪明亮的圓月。
姜秀潤躊躇不前, 一時有些心虛。
中秋本該是花好月圓的團圓之夜, 可對於鳳離梧來說, 父母兩個至親之人,卻都是親受不得的。而憑空多出的二弟,又是包藏禍心之人。
而她又剛剛掌摑了他的母親,這般勾心鬥角,互相算計,哪裏還餘下半點佳節滋味?
不過鳳離梧見她出來,倒是起身撣拂去衣袍上的灰土道:“孤方纔在宮宴上沒有吃飽, 你看着也餓,要不然去你兄長家再吃些什麼可好?”
冷宮裏鬧的動靜那麼大,姜秀潤跟淺兒往回走的時候,眼看着有侍衛跑出去, 應該一早便給鳳離梧去送信了, 可是鳳離梧見了她又不像要興師問罪的樣子。
姜秀潤暗鬆了一口氣想了想, 搖搖頭道:“夜色已晚,恐怕兄嫂都睡下了,吃食什麼準備起來也廢氣力,不若我回府給殿下做些我家鄉的小食。”
鳳離梧到沒有想到這個會吃的還會做,於是便點頭應下,二人一起上了馬車。
到了府上時,鳳離梧嫌瑤姬的住所要走得甚遠,乾脆就拉着她徑直去了自己的寢院。
昔日陽剛之氣十足的太子寢屋,不知從何時起,已經開始有了些許的變化。
偌大的矮榻圍欄上,斜掛着姜秀潤上次落下的白玉衣帶鉤子,堆滿的書簡的矮几旁又加了帶銅鏡的妝臺。
雖然殿下不怎麼吃零食,可是榻邊卻擺着三個果兒盤,堆滿了姜秀潤愛吃的蜜餞零嘴兒。
總之姜秀潤的氣息也潛移默化地入了太子寢室的角落裏。
因爲太子的屋子裏就單設了姜秀潤的衣箱子,男裝女裝皆有,倒是不用讓侍女桃華周折腿腳回去取了。
姜秀潤洗掉了胭脂水粉,換上了寬鬆的衣裙後,就給鳳離梧做家鄉中秋的小食吃。
波國沒有中秋吃月餅的習俗,不過卻吃當地一種特有的仔餅。
麪皮沒有那麼油膩,餡料以剁碎醃製的羊肋肉或者鹹鴨蛋黃爲主,那模具也有意思,是一條中間帶眼兒的魚兒。
姜秀潤還是前些天去兄長的府上看到了這種模具,才知是嫂子特意託進貨的商販買來的。於是便也要了一套,準備自己鼓弄着仔冰吃。
小時候,她在中秋節前,常帶着她與哥哥一起打餅,待油亮的仔餅做好了,還要拿一根紅線穿在眼兒裏,掛在脖子上討彩頭。
因爲姜秀潤一早便想做,早叫人備下和好的面和食材,裹了餡兒打入模具裏再刷油,放入烤得正旺的竈坑裏,翻烤一會,便熱氣騰騰地出爐了。
姜秀潤按家鄉的習俗在烤好的仔餅魚眼睛裏穿上了紅繩,然後掛在鳳離梧的脖子上。
鳳離梧看着自己雪白的衣服胸前被染上了一大塊油污,倒也不介意,拿起那仔餅,衝着魚尾巴就咬了一大口。
姜秀潤剛剛掛好自己的那一條,才轉臉便看見鳳離梧正吃得香甜,真是想攔也沒有攔住,只拉扯着他的衣袖道:“怎麼比孩子還嘴快,掛上仔餅是要向月神祈福的!殿下的尾巴都吞入了肚子裏,可怎麼祈福?”
鳳離梧看了看被咬斷了一半的魚身還在冒着鴨蛋油兒,便問:“有什麼習俗?”
姜秀潤笑着說道:“我們波國先祖是遠渡重洋纔來到中土的,雖然落地生根,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萬里之遙的故土,都應‘首丘夙願’,就好像狐狸將死時,頭必朝向出生的山丘一般。但願着有一日能如魚兒一般歸於大海,暢遊而回。……”
鳳離梧一直靜聽姜秀潤雙眼晶亮地講述着波國的傳統,可是臨聽到了最後,突然伸手拽過了姜秀潤脖子上掛的那條魚兒,連尾巴帶身子的一口咬斷,只留下了孤零零的魚腦袋在紅線兒上懸着。
姜秀潤不及防,被嚇得“呀”了一聲,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蛋黃淌得胸前都是。身在異鄉,有時候便特別看重故土的儀式。
姜秀潤昨天揉麪準備到現在,就是爲了能向小時母后在時一般,衝着皓月祈福。
那樣會讓她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母后臂彎裏無憂無慮的小王女,雖然虛幻,聊勝於無。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祈福禱告的臨門一腳,卻被鳳離梧一口猛虎吞魚的咬下大半——無尾無身的魚兒,哪裏還能遊?
姜秀潤有些着了惱,伸手撒嬌樣去掐鳳離梧的俊臉。
等到上手給了力的時候,看着鳳離梧那略微清冷幽深的眼兒,姜秀潤才驚詫自己今晚又造次了。
連忙鬆了手,她要跪下請罪,奈何自己的纖腰正被他摟着,一時掙脫不得,只好強擠出笑容訥訥道:“是秀潤一時忘形,還請殿下恕罪。”
鳳離梧替她將仔餅拿了下來,用巾帕擦拭她的衣襟,沉默了一會,突然開口道:“你也有這個夙願,要回到自己的故里去嗎?”
姜秀潤眨了眨眼,身爲質子質女的大忌,便是流露出要回歸故土之情,當成質的那一刻,便都是兩國邦交的活契,何談迴歸故里的自由?
感受到鳳離梧掐着她的手腕,愈發的加重力道,她若無其事地打岔笑道:“不過是祖先留下過節應景兒的花活兒,誰會想從大海里游回去啊?”
鳳離梧伸手摸着她的紅脣,淡淡道:“沒想過便好,你既然來了大齊,也算是落地生根,以後便是齊朝的子民,不要總想着跑,孤會對你好的。”
姜秀潤抿了抿嘴,決定今夜不再節外生枝。
鳳舞有一樣說得很對,鳳離梧的確對人疑心很重,總是在他人卸下防備時,突然發難。
就好比今夜,他原本該是申斥自己對皇后的不敬,可偏偏隻字不提。卻因爲她心血來潮做了的仔餅而大爲不悅。
她雖然自問活了兩世,爲人油滑而世故。
可是在脫離了少年郎模樣,越發成熟內斂深不可測的鳳離梧面前,卻道行清淺。
姜秀潤不想讓太子日後翻舊賬,就藉着現在略顯尷尬的氣氛,跪地陳述了冷宮情形,向鳳離梧請罪,只說自己原本不過是想提醒皇后一二,誰知沒有把控好火候,犯下不赦重罪。
可是鳳離梧卻只拉着她的手,不讓她再說下去,道:“不是出來時腿軟嗎?可見鬧了那麼一場,也乏累了,一會叫桃花給你弄滾燙的巾帕敷一敷,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擔心了。”
說完,二人也無心吃食,鳳離梧抱着姜秀潤坐在窗前例行的發呆沉思,可是一隻手卻在不住地輕揉着方纔被他捏紅了的纖細手腕……
同一輪皎月,入眼卻是不同的情思。
姜秀潤靠在鳳離梧寬廣的懷裏,靜聽着那胸膛裏咚咚的心跳,也看着月亮裏朦朧的影光有些出神——不知嫦娥拋下了后羿獨升飛天,是樂得其所,還是悔恨莫及……
但鳳離梧不欲追究姜秀潤的孟浪,並不代表尉皇后那邊善罷甘休。
第二天一大早,尉家公爺便怒氣衝衝地來尋太子了。
尉皇后昨夜受了奇恥大辱,回到宮中立刻派身邊的女官去跟尉家公爺申述,由她的父親出面問責那波國的小賤人。
尉鍾聽聞太子的側妃瑤姬掌摑了皇后,只驚得瞪圓了眼睛愣了半晌。
那女官趙夫人也捱了淺兒的窩心腳,心裏也是一把委屈一把淚,便是將皇后受的十分屈辱渲染成了十二分,只說那便是全無禮儀,妖色惑人,貽誤太子盡孝理國的禍水妖姬。
尉鍾聽到最後也是勃然大怒,直罵荒唐。
可是事牽太子,總不好宣揚,他便趕着大早起來,來尋太子,問他可知那波國王女揹着他乾的好事。
他來得來早,鳳離梧還沒有起身。
聽聞是尉家公爺來後,穿好了便衫,讓侍女梳好了髮髻後,出來面見外祖父。
尉鍾在廳中端坐,看見太子施施然大步走了進來,立刻站起怒道:“殿下,雖然老朽爲臣,可到底也是您的長輩,看着你府裏出了禍水豈能坐視不理?難道您不知昨夜您愛寵的那位瑤姬做了什麼勾當嗎?”
鳳離梧看着眼前的老者——他是自己的外祖父,同時也是大齊立國元勳尉家的後代。
在他立爲皇儲的後幾年裏,尉家的食邑不斷增長,兼併了許多沒落世家的土地,他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是他有心偏向外祖父一家,實在是因爲這尉家是他背後最大的依靠。
可是這個靠山,鳳離梧靠得不踏實,總覺得有一日,就會腳下踩空,不知掉到何處。
鳳離梧在尉鐘聲嘶力竭的痛陳時,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運河修繕的工程在秋收農忙前,暫時告一段落,好放那些徭役的庶民返家收糧食。
得了空閒,他便召集了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一干青年官員在府衙喝秋收犒宴。
席後意猶未盡時,鳳離梧便召了幾個得力的一起相坐暢談。
其中那個叫季秉林的滿臉痘子的青年,最有意思。
他拿大齊的朝堂比作了河渠,而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便是溝渠裏的蘆根淤泥,連成一片,阻了水流的奔騰,最後成了死水臭潭,幽深而不見底,無處下手濯清。
“殿下,還望有一日,您能收歸皇權,天下一言,纔可免了世家的傾軋,損耗了國力根本啊!”
季秉林的這句話,乃是無知深淺的青年酒後之言,卻入了鳳離梧的心。
眼下,尉鍾氣哼哼地衝到他的府門上,責罵着他的側妃,不是仗着他是太子長輩的威風,而是篤定他鳳離梧離不得他們尉家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