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面還是雙面?想吃哪一種?」
我往盤子裡倒好油,手拿雞蛋,回頭望去。
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整張大床明亮雪白,暖色的房間看起來清新又舒適。他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子輕輕搭在腰間,細白如玉的臉頰上,幽深的眼眸靜靜望著我。
「想吃你。」淡淡的聲音。
我失笑,繼續低頭專心煎蛋。身後腳步聲輕響,腰間已是一緊,他溫熱的體溫將我包裹。我身體一顫,丟掉手裡的東西,回身抱住他,熱烈的吻了起來。
「為什麼哭?」銳利的黑眸近在咫尺望著我。
我微微一笑,視線有些模糊:「高興就哭了。」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烏黑的眉毛輕蹙著,將我緊扣在胸膛:「我不喜歡看到你哭。」
「嗯……那你哄我。」
「不會。」
「那叫我……老婆。」
「老婆。」
「老公……」我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把臉低下來,輕輕吻上那黑黢黢的雙眼,「我愛你。」
他抬起頭,臉龐被陽光塗成淡金色,淺笑如微風,那雙眼睛裡也有隱隱笑意:「有人來了,晚點來找你。」
「好。」我抱著他的腰身,頭輕輕埋進他懷裡,閉上眼睛。
他的懷抱變得越來越冷,慢慢的,那溫熱堅實的觸感消失了,我的雙臂緩緩合攏,抱住了自己。
「華遙。」低沉平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睜開眼,已是一室陰暗。
沒有星光,機艙外的宇宙宛如漆黑深潭,只有烏煙瘴氣的紅色硫氣,一團團散佈其中。而我獨坐在老舊的籐椅上,滿身清冷。
我起身,回頭,看著門口的男人。
「王。」
顧憫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打開了燈。柔和的光線下,他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但身上的王袍依舊整潔乾淨。
他用那雙深邃、悲憫的眼睛看著我,走到了窗前,跟我並肩而立。
「斯坦星人窮追不捨,他們已經將這顆星球包圍了。」他輕聲說,「我不打算抵抗。」
我跟他一起看著窗外泥濘般的太空,靜默片刻,答道:「對不起。」
他轉頭看著我,俊朗的臉上居然露出淺淺的笑意:「別說對不起,你已經完成了任務,只是……」
「只是歷史,是不可改變的。」我緩緩的,替他說出沒說完的話。
六個月前,我回來了。
聽說剛醒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的意識都是混沌的,瘋狂的用精神力攻擊一切接近我的人。要不是王早有預備,將我甦醒的地點鎖在封閉艙裡,只怕我已誤殺了很多人。
據說我當時只反反覆覆念著幾個簡短的詞句:
「我要回去。」「我要救他。」和「穆弦。」
而十天後,當我的精神逐漸恢復正常,哭著抓著顧憫,對他說的一番話就是:「我要回去!再送我回去一次!我的任務已經完成,精神力網已經被破壞了。送我回去救穆弦啊!我已經跟他結婚了!」
顧憫當時的眼睛裡,也泛出隱隱的淚光,只緩緩抱緊我。
「華遙,你知道的,你不可能再回去。」
我心頭劇慟。
是的,我明知道,回不去了。
那個時空裡已經有了一個我。如果再回去一次,兩個來自未來的我,會造成時空的錯亂崩潰——這是每個時光族人都明白的道理。
我哭暈在顧憫懷裡。
再次醒來時,我才看清,我們依然身處殘破的飛船,充滿硫氣的小行星。而宇宙,依然是我離開時的破碎模樣,死去的依然死去,殺戮的依然殺戮,滿目生靈塗炭。
那一天,穆弦分出一部分精神力保護了我,所以他的精神力爆發,並沒有激發出其他精神力者的潛能。而我臨走時對藍網的破壞,也導致了「斯坦新生」的能量紊亂。當時斯坦星就被甩出了星系,偏離了軌道,離開了恆星,陷入了冰冷和黑暗——超能時代並沒有來臨。
可是數千年後,新斯坦族——宇宙獵食者還是誕生了。史書記載,他們在黑暗中獲得了某種能量、被激發出超能。但具體是什麼原因,誰也不知道。
歷史的軌跡,因為我的干預,只有了旁枝末節的變化,可大車輪依舊筆直向前,碾碎了我們時光族的所有努力。
也碾碎了我的所有。
……
「也許,這才是族訓讓我們不可干涉歷史的原因。」顧憫的神色有些怔忪,「宇宙的運行,有他的定律,有他的因果關係。人力不可改變。」
聽到他悲涼的話語,我早已麻木的心,還是湧起陣陣鈍痛。
就像我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穆弦的死亡嗎?
「抱歉。」顧憫柔聲說,「身為王,卻不能保護你們。」
我緩緩說:「王,我們是最後一個被斯坦人征服的種族,你已經很好了。」頓了頓,我問:「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
顧憫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渾濁:「這些年來,斯坦人將時光族視為仇敵,認為當年斯坦星墮入黑暗是我們造成的。我和你應該都會被處死。我只希望,其他平民能夠有活命的機會。」
我沒出聲。
「好好休息。」顧憫看我一眼,我點點頭。他轉身離開。到了門口,忽然又頓住。他沒有回頭,只輕聲說:「華遙,不要再用精神力製造幻象了。那樣你會瘋。」
我沒出聲,靜靜聽著他的腳步聲遠離。然後我在窗前站了片刻,又回到椅子裡躺下。扶手邊有一本小小的書,略顯冷硬的稜角,輕輕磨著我的手心。翻開扉頁,是一張照片。
一身戎裝的青年男子,身旁站著個穿白色長裙的女人。女人的臉模糊而秀美,而男人那白皙清秀的臉頰上,雙眼似乎再無曾經的倨傲,而是透著隱隱的溫柔。
照片下有一行小字:「光輝之王諾爾殿下結婚紀念照。據傳他的妻子來自地球,具體資料不可考。」
這就是他的傳記裡,對我的唯一介紹。大概是斯坦人將我視為他生命中的污點,一筆帶過。
我看了一會兒,合上了書,閉上眼,思維沉睡。在我的世界裡,金色陽光再次從窗口照進來,冷硬的房間重新變得溫暖而精緻。
穆弦清俊挺拔的身影,緩緩從虛空中浮現,低沉清潤的嗓音,隱隱約約響起:「過來。」
我微微一笑,起身走向他,只是臉頰隱隱有鹹濕的淚水無聲滑落。
幻象有什麼不好,至少還可以讓我活得像個行屍走肉。
***
受降那天,斯坦族的一艘太空堡壘,停靠在我們棲身的小行星的近地軌道。我們的飛船航行靠近,他們登陸繳械,然後我們就被帶上了太空堡壘。
沒落的宇宙裡,一個種族被征服,也變得如此倉促簡單。不過斯坦人的情形,似乎也不是很好。這幾個月星系坍塌的速度在加快,離宇宙毀滅的日子也許不遠了。
等宇宙坍塌成一個超級大黑洞,或許又會有一次新的宇宙大爆炸,生命重新誕生,又是新的光年輪迴。
這樣,也好。
負責押送我們的士兵都是機器人,扁平的頭顱、窄瘦的身軀、紅色的眼睛,看著居然有點眼熟。只是他們看起來更輕盈、材質更堅韌,輪廓也不同,神色更是森然,聲音也冷酷無比,沒有半點感情,彷彿真的只是一部機器。與千萬年前的那兩個人,差別很大了。
我以為馬上會被處死,誰知我和王被分開,而我被關進了單獨的房間。房間連扇窗戶都沒有,陰暗又冰冷。我手腳都被能量鎖鎖住,脖子上還有一根能量鏈條。
這一關就是十天,暗無天日。
十天後,太空堡壘降落停穩了。我在機器人們的重機槍環繞下,從甲板走出來,踏上地面,看清眼前的一幕。
我有片刻的怔忪。
銀灰色的建築密集嚴整,懸浮公路像一條條綢緞在空中伸展蔓延。即使天空陰霾昏沉,整個城市看起來依舊穩重而有序。
帝都,昔日的斯坦帝都,竟然就在我眼前。
斯坦星球早在千萬年前成為廢墟——他們重建了帝都。
而當我被帶到皇宮,看到白色優美的宮殿,看到皇宮正中矗立的那個醜陋的玉石雕塑,久違的眼淚,湧上了乾涸微痛的眼眶。
遙遙望去,它看起來灰黑、殘缺,再無昔日的光滑瑩潤,甚至辨認不出「大手握小手」的形狀,只是一團形狀嶙峋詭異的巨石。
它竟然沒有被毀掉。
我抬頭,望著玉石空蕩蕩的頂端,恍惚間,彷彿又看到他清冷靜好的容顏。
***
我被帶到了一間燈火通明的會議廳。
正前方坐著五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兩側各放著五張長桌,桌後都坐著人,加起來至少有三十多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人有獸,看起來來自不同種族,燈光很亮,照得他們的神色都很緊張。每章 桌子後,還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持槍警戒——看起來,這這些人也像是斯坦人的俘虜,
當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全部抬頭看過來。我誰也沒看,靜靜往前走。顧憫換上了套普通的西裝,坐在正中的一章 長桌旁,正對著那五個男人。他的雙手戴著跟我一樣的能量鎖。一排機器人士兵,站在他背後警戒著。
這是審判?
現在的斯坦人,處決犯人從不審判。
那是為什麼?
我在顧憫身旁坐下,平靜的直視前方。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時光族領袖顧憫、華氏後人華遙,我是斯坦帝國總指揮官——卓午。」
我緩緩抬頭看著他。
中年男人,相貌俊朗而陰鷙。穿一身黑色軍裝,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皇族後裔?也許吧!就是這個男人,帶領獵食者,橫掃了整個宇宙。
我冷冷的看著他,他也正看著我,陰冷的聲音略帶譏誚:「或者我應該稱呼你為——王妃殿下?」
我心頭微微一震,沒說話。
他盯著我,目光很銳利也很直白,寫滿陰沉、厭惡和恨意。我平靜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卻移開目光,繼續開口:「整個宇宙還活著的科學精英,還有時光族後人,已經全在這裡。我要你們執行一項計劃——也是讓你們能夠活命的計劃。但安。」
他看向那五個人中,最右側的那個人。那個人的腰背倏地就挺直了,似乎有點緊張,這讓他跟其他沉肅威嚴的四個人,顯得格格不入。
我這才注意到,那是個機器人,跟之前看到的樣貌相同,只是臉似乎更圓一些。而且他的軍裝看起來皺巴巴的很顯眼。
「咳……」但安的表情變得嚴肅,聲音卻有點顫,「我是斯坦帝國科學院首席專家但安。」
我聽著他陌生但是柔和的嗓音,所有注意力凝聚到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我覺得舒服。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造成了周圍科學家們的騷動。
「三個月前,麥哲倫星系、維恩星系、第三螺旋星系、第7-10棒狀星系,以及其他3710個大規模星系,都發生了坍塌,一個足以吞噬整個宇宙的新的大黑洞,已經形成在宇宙的中心,並且正在不斷擴大。」
原來情況比我們得知的,更加嚴重。
他繼續說道:「按照我們的多次演算,宇宙在五百年內整體坍塌的幾率為99%;一百年內坍塌的幾率是70%,一年內坍塌的幾率是30%。」
現場響起一片抽氣聲,所有人面面相覷。也許只有我和顧憫,沉靜不語。
既然末日已經進入倒計時,他們把我們聚集到這裡,還想幹什麼?
但安的聲音再次響起:「眾所周知,宇宙的質量崩塌是因為精神力的過度開發。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對宇宙進行修補,因此,我在此代表科學院,提出『宇宙新生』計劃。這項計劃的核心目標是,通過改變歷史,來拯救現在的宇宙。這項計劃,需要時光族後人來執行,也需要在座諸位的參與。」
這時他抬頭看著我和顧憫。不止他,整個大廳的人都看過來,灼灼的、熱切的、質疑的、不安的目光全都看過來。
我心頭一震,湧起的卻是麻木的絕望。
是想讓時光族穿越回去改變歷史?
他們大概不知道,時光族還活著的人裡,只有我一個人有能力穿越那麼長的時空。但是我已經去不了。
我看一眼顧憫,他的神色雖然平靜,嘴角卻隱隱有一絲苦笑。
顧憫站了起來,平靜的看著卓午:「指揮官閣下,這件事,我們無能為力。只有華遙具備穿梭到千萬年前的能力,但是她……」
「她已經去過了。」卓午忽然接著顧憫的話說下去,這讓我心裡很不舒服。只聽他冷冷的繼續說道:「她成功的阻止了『斯坦新生』計劃,讓斯坦星墜入黑暗,讓我的祖先數千年來活在陰冷和黑暗中!」
我猛的抬頭看著他,他的神色陰冷而憤怒,整個大廳頓時安安靜靜。
顧憫平靜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那是我的安排。我們曾經試圖改變歷史,但是失敗了。如果你認為有罪,我來承擔,與她無關。」
我卻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快,緊盯著卓午,後背滲出了層層冷汗。
「你既然知道我不能再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略顯空洞乾澀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那你們還有什麼辦法?」
如果他們真的有辦法……如果真的有……
我看著自己的十指,在桌上輕輕顫抖起來。
卓午將那沉若千鈞般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了一眼但安。
但安看著我,沉聲說道:「因為那個時空已經有了一個你,所以我們不能再讓你穿越過去。我們的計劃,是實現時光倒流。」
時光倒流?!
我心頭猛地一震,只覺得剛剛燃起的渺茫希望,又被他的話生生掐滅,一顆心陡然又沉了下去,沉進一片死水裡。
「不。這根本不可能。」身旁的顧憫已經開口,「時光倒流是不可能實現的。」
「有可能。」但安答道,「無論時光穿梭,還是時光倒流,都需要兩個條件——能量、具備時光屬性的精神體,也就是你們時光族。只是穿梭需要的能量小,倒流需要的能量很大。所以才從沒實現過。」
「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能量嗎?」顧憫反駁,「你想讓整個宇宙、整個空間時光倒流,那就需要幾乎相當於一個宇宙的能量來源……」顧憫說到這裡,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奇怪,眼睛也亮起來,轉頭看著我。
我的整個腦子猛的一震,太陽穴突突的跳了起來。
他們是說……他們是說……
「以前沒有。所以我也沒打算留你們的命。」卓午忽然開口了,「但是現在有了——那個已經吞噬了大半個宇宙的新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