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涼,我仰面躺在毓山頂上,頭頂是渾濁的天,而我的意識已經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
「你在用精神力製造幻象?」好奇的聲音。
我睜開眼,看到圓而扁的金屬腦袋,從旁邊伸過來,狹長的紅眼睛一眨一眨,熠熠生輝。
我微微一笑,坐起來:「但安教授,有事?」
但安似乎習慣性的揉了揉已經很皺的西裝,在我旁邊坐下:「咳,華遙女士,我有個私人的事,想請教你。」
「請說。」
「光輝王閣下,也就是你的丈夫,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看起來有點羞澀,還有點激動。
我怔然失語。
那天的會議後,我跟顧憫就留在皇宮。但安帶領著科學家們,開始如火如荼的工作。我經常被叫到會議室,回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問題,配合進行演算和試驗,
大批軍隊,駐紮到斯坦星各處,聽從但安指揮,開展各項挖掘、運輸和儀器製造工作——這是一項非常宏偉的計劃,其宏偉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
但安一直忙得像個陀螺,也從未對我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再過幾天,就是「宇宙新生」計劃預定實施的時間了,沒想到他今天會突然來找我說話。
也許是看我沉默,他顯得有點窘,摸了摸頭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從小就很崇拜光輝王,所以想更瞭解他。」
我沉默片刻,眼眶有些濕潤了:「但安,你認識一個叫做『莫林』的機器人嗎?」
他搖搖頭:「不認識。你的朋友?」
「嗯。很好的朋友。」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眼淚滴落在地上,暈成淡淡的一小片水漬。
他不知怎的,也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纖長的金屬手指,彷彿無意識的拔著地面乾枯的青草,咧嘴笑著,像是自言自語的說:「為了讓我更瞭解斯坦星球的那場災難,我的腦子裡,還加裝了一塊遠古的能量芯片,據說是從帝國時期戰死的機器人的腦部取出來的。」
他偏頭看著我,眨了眨眼睛:「說不定你跟芯片的原主人以前認識?」
我的腦海中閃過莫林死那天,半個腦袋埋在飛機殘骸中的樣子,喉嚨一堵,眼睛已經模糊。
我一把抱住但安,緊緊抱住。
是你嗎?我親愛的莫林?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他的身軀陡然一僵,戰戰兢兢的聲音響起:「華遙女士……這個……你很難過?」
可我哽咽難言,用力把他抱得更緊,頭埋在他冰冷的、皺巴的軍裝上,淚水很快打濕了一大片。
過了好一會兒,我感覺到他的手輕拍著我的背,動作生澀而僵硬。我心頭一暖,鬆開他,忍不住含著淚笑了。他飛快看我一眼,立刻轉頭看著一旁:「這個……那個……」
「他是個很霸道的人。」我柔聲說,「……莫林,很怕他。」
但安馬上轉頭看向我,眼睛又亮又大:「是嗎?」
這是我回到這個時代後,最好的一個晚上。夜風微涼的山頂,我跟但安說起穆弦的每一件事,而他真的就像追星一樣,興奮的問這問那。
只是他不知道,提起穆弦哪怕只是一個小細節,都能叫我痛徹心扉。但看著他笑,我就一直說,一直說。
直到午夜,但安把我送回了暫住的宮殿外。
我微笑朝他告別,一個人走向幽暗的宮門,他卻忽然叫住我。
「華遙。我們會成功的。你一定會再見到他。」
我轉頭,他的嘴咧得很開,非常赤誠的笑容。
「嗯。」我微笑看著他,「我會跟他說起你。」
他愣了愣,笑容更加放大:「太好了。」
我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入陰暗裡。
剛走進花園,就看到顧憫坐在一張古舊的籐椅上,抬頭望著天空。我緩步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不說話。
他低頭看著我,目光悲涼如水。
「計算了這麼久,成功率依然不到百分之30%。華遙,你更可能變成黑洞中的一抹塵埃。」
「你知道的,哪怕只有1%,我也會去。」我低聲說,「現在的我,生不如死。」
他反手將我的手握緊:「不要這麼說。」
我倆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蒼茫的夜空,聲音就像古井般冷寂:「華遙,斯坦人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歷史依舊不可改變,宇宙注定走向終結……時光倒流後,你就盡力讓自己,讓你愛的人,讓那個時代的人,在活著的時候,過得更好吧。」
***
宇宙新生之日。
斯坦星球已經在外力作用下,脫離了原本的星系,重新變成一顆死亡行星,在宇宙中滑行——這也是我們計劃的一部分。
它的表面沒有半點陽光,也沒有溫度,像人間地獄。只有熾亮的軍用探照燈,將帝都照得宛如白晝。地面上,黑壓壓的部隊將皇宮團團包圍;天空中,密集的艦隊幾乎要把大氣層塞滿,低沉的引擎聲仿若雷聲陣陣。
整個皇宮的建築,幾乎都被推平了。只餘「毓」山匍匐在光禿禿的地面上。
毓山旁,有一個直徑十米的大洞。地下的洞壁卻有兩百米厚,全部澆築超硬度耐高溫金屬。
這個洞直通地心,與毓脈的末端相連。
那也是我要去的位置。
人體,是無法從黑洞中直接吸取能量,需要能量礦石作為介質。
這一次,我們的介質,是整顆斯坦星球豐富的毓脈。
我會站在地心,站在毓脈中,跟隨整顆星球,被推入黑洞,從而吸收能量,逆轉時空。
數日前,當我第一次看到但安的計劃圖時,沉默了很久。
我想這一定是宿命——這多像穆弦曾經做過的事?只是上一次,他站在毓山的頂端,而這一次,我站在被毓包裹的地心。
就像我們始終彼此牽掛著,沒有分離。
由於這個巨大的能量場,是由我的精神力主導。換句話說,我的精神力會貫穿整個時光倒流的過程。所以時光倒流後,我也能保持現在的意識、精神力和記憶——否則我們的時光倒流,也沒有任何意義。
***
我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在科學家們的簇擁下,走向地心洞旁的升降機。卓午、顧憫、但安跟許多人,也穿著防護服,站在洞旁等著我。探照燈照在頭頂,白晃晃的刺眼,如同夢境般不真實。
「成功倒流之後,務必第一時間勸說光輝王殿下,將整個帝國遷徙。」卓午依舊冷漠而威嚴,似乎並不考慮70%的失敗可能。
「好的。」我答道。
「華遙,再見。」顧憫柔聲說,「祝你幸福。」
「再見。」我的眼眶有點濕潤。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歷史不可改變,那麼他們活不了太久,這一次離開,我跟他就是永別。
但安走上前,帶我繼續往升降機走,嘴裡重複各種注意事項,我頻頻點頭。
「為了讓你有充足時間,我們會盡力將時光倒流回你18歲跟光輝王相遇那一天。」
「在吸取黑洞能量的過程中,你的肌體會非常不適應,非常痛苦。會超過你曾經承受過的任何疼痛,做好心理準備。」
「只有吸收能量足夠大,時光才能倒流。這個時間無法預估,你也許會在裡面待上一年,或者十年,或者……更長時間。」
……
我坐進了升降機,開始緩緩下沉。洞口外,但安等人的臉越來越遠,慢慢的,被黑暗吞沒。幾分鐘後,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會乘飛機撤離,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地心、沉入黑洞。
我在黑暗中靜坐了一會兒,打開頭罩上的燈,從口袋裡掏出那本傳記,翻到那一頁,我跟他站在一起,他的面目模糊而溫柔。
***
「小姐、小姐!」
模糊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的意識彷彿也隨著這聲音,緩緩清晰起來。
慢慢的,我憶起了噩夢般的深不見底的黑洞;憶起無窮無盡的身體的痛。記得肌肉寸寸剝落般的痛,記得腦漿在大腦中灼烈如沸騰的恐怖,我還記得斯坦星和毓在我身旁燃燒殆盡,而我的眼球開始爆裂,然後是四肢……我想自己終於還是挺不住了,計劃要失敗了。然後我就出現了幻覺,我看到了穆弦,他抱著我,不發一言的低頭看著我……
我猛的睜開眼,看到了暗灰色金屬艙頂。柔和的燈光下,一個圓圓的金屬腦袋,杵在我的面前,純紅的眼眸瞪得大大的,呆呆的看著我。
我的太陽穴一陣抽痛,呼吸也梗滯住:「你是……莫林?」
他的表情很震驚:「小姐,難道你連我也不認得了?」
我只覺得整個胸口重重一震,濃重的淚意猛的就襲上了眼眶。
「莫林!」我緊緊將他抱住,他的金屬骨骼硌得我隱隱生疼,「莫林……莫林……」我的喉嚨堵得刺痛,泣不成聲。
太好了,我回來了。我的莫林,我的莫普,我的……
穆弦!
我哭著將他推開:「穆弦呢?他人呢?」
莫林呆呆的看著我,忽然扭頭,捂著臉,嗚嗚嗚的哭了起來:「他們說……要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飛機殘骸。」
我茫然望著他:「殘骸?什麼殘骸?」話一出口,我心頭一震,抬頭看了看四周,窗外太空幽深,星光明亮——我們在飛船上。
不,不對!但安不是說,要將我送回18歲嗎?那為什麼醒來就看到莫林?
竟然不是18歲。
「這是哪裡?」我又問。
莫林哽咽答道:「這是荒蕪之地上空的太空堡壘,你已經安全了。阿道普上尉執行跳躍時,你忽然吐血暈倒。」
荒蕪之地?阿道普?易浦城僱傭軍侵略荒蕪之地的那場戰爭?我們墮入空間黑洞前的半年?
我竟然回到了這個時間點?
可是既然時光倒流已經成功,經過精確計算的時間點,怎麼又出了差錯?
我記得這個時間點,他應該是撞機之後,被困在僱傭軍的一個空間站裡。而這次撞擊,是他的精神力第一次爆發,然後半年不可以使用精神力。
他的精神力已經爆發過一次了。這個認知讓我隱隱有點不安。按照我們原本的計劃,是要完全阻止他的精神力爆發,這樣超能時代來臨的可能性就更小。
沒時間多想了。現在我只想見到穆弦。
「帶我去找艦隊副長。」我一把抓住莫林的胳膊,「我能找到穆弦。」
***
兩天後。
太空如同一條黑色大河,密密星光就是河中的水波,盈盈閃耀。而我們的戰機置身其中,周圍安靜又清冷。
我望著不遠處虛空中,鐵桶般緩緩旋轉的僱傭兵空間站,思緒有剎那的遲滯。
似乎前一秒,我還活在那個即將毀滅的宇宙裡;可此刻,宇宙在我面前璀璨而繁榮。
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
「我去引開空間站外的敵機,請代我向指揮官問好。」通訊頻道裡,傳來阿道普低沉的聲音。
聽到「指揮官」三個字,眼淚徹底模糊了我的眼眶。我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可抽泣聲還是清晰的傳了出來。
通訊頻道裡沒人說話,大概都以為我太激動了。過了一會兒,莫普柔聲對我說:「小姐,請放心,指揮官一定平安無事。」
我哽咽點頭,可是身體還是微微發抖。
近了,更近了。
艙門打開,我踏入空間站。裡面陰暗一片,彷彿一個人也沒有。莫普莫林帶著兩個士兵,正要逐層檢查,我已經忍耐不住。
「第三層。」我小聲說,「我能精確感覺到。」
他們沒有懷疑,因為之前就知道我身上有穆弦殘餘的精神力,可以感覺到他的方位。
當我們站在第三層武器庫的入口,往事一幕一幕更加清晰的湧入腦海。
「關閉底層、底層……」那時我的臉,是不是因為窘迫漲得通紅?
「關閉底層渦輪器。」是他坐在一堆僱傭兵傷兵中,抬起清秀的臉龐看著我,低沉沙啞的嗓音,透著只有我能懂的寵溺。
沒關係,穆弦,雖然現在你沒了後來的記憶,但是我們會一起再找回來。
而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再死在我懷裡。
我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的機艙陰暗幽黑,極暗的燈光如同霧氣瀰漫。一個高大的鐵架屹立在牆角,牆後就是穆弦,和十幾個僱傭傷兵。
莫普他們三個走上前,腳步頓住。我已經完全忍耐不住,快步衝了過去,哪怕腳步聲會震動其他的僱傭兵。我甚至一把推開了莫普,衝到了鐵架後,嚇得莫林低聲驚呼。
我愣住,呼吸也隨之一滯。
幽暗的燈光下,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對著我們,靜靜站立著。地上躺滿了十多個僱傭兵,眼睛都閉著,不知死了還是暈了。
他似乎遲滯了一會兒,才緩緩轉身,看著我們。
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我聽到耳朵裡嗡嗡作響,然後就是胸膛中的心跳,激烈得彷彿隨時都會爆炸。我雙手捂著臉,淚流滿面,我生怕這一幕只是夢,一個終究會醒來的夢。
是他,是他。跟上一次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同,但真的是他!
他穿著殘破的黑色僱傭軍裝,高大料峭的身軀,彷彿一尊冷峻的雕塑。白皙如玉的臉頰染上了血污,黑色短髮也凌亂得厲害。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疲憊,可那雙幽黑的眼睛,卻緊盯著我。
我顫抖著,甚至踉蹌著,一步步走向他。近了,我看清了他的眼睛,那眼神祇叫我心頭狠狠一震。
那眼神像夜色一樣濃重,似乎蘊藏著許多我看不透的情緒,只讓我感覺到痛,感覺到揪心。
然後我就看到,他的眼睛裡升起了淚光,清晰的淚光。
我的腦子早已混沌,整個人渾渾然眼裡只有他。看到他的淚水,我只覺得整顆心都要碎掉,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穆弦!穆弦!」我淚流滿面。
溫熱的身軀,結實的胸膛,熟悉的氣息……是我的穆弦啊!我用力把他抱得更緊,緊得我自己都喘不過氣來。
「小姐、指揮官。我建議先離開這裡。」莫普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這才回神,剛要鬆開他,忽然察覺他在我懷中,一直僵立沒動。
他的雙手始終垂在身側,沒有回抱我。
我這才反應過來——一定是我的反應太激烈了,他感到意外?對,現在的我,應該還沒愛上他呢!我心酸的想。
剛想抬頭看他,忽然腰間狠狠一緊,力道勒得我一陣銳痛。「彭」一聲,我整個人被他牢牢扣在牆上。
我剛想說話,下巴已經被用力捏住動彈不得。他低下頭,暗沉的雙眼晦澀難辨,而乾裂的、冰冷的嘴唇,狠狠的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