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嬰兒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便是有姝精神力再強悍,也無法保持太長時間的清醒。然而每次他醒來的時候,總有一股冷風在身邊盤旋,時而吹動床幔,時而拂過眼簾,陰森寒意久久不散。如果房裏還有其他人,冷風會立刻離開有姝,纏繞在那人身上。
“嘶,都已經快立夏了,屋裏怎麼這麼冷。”奶娘抱緊雙肩,打了個抖索。
跟隨在她身後的小丫鬟也攏了攏衣襟,附和道,“我總覺得大少爺屋裏有一股陰氣,待久了特別不舒服。王媽媽,你說大少爺是不是投胎沒投幹淨,把地獄裏的鬼氣也帶上來了?”
“死丫頭,別胡說!”奶娘色厲內荏,迅速翻開繈褓,見大少爺沒尿,立馬跑出去。小丫鬟也著急忙慌的追,臨到門口絆了一跤,摔傷了膝蓋。
有姝看不見厲鬼的形貌,但能夠感覺到,它已經跟隨兩人離開。這些日子,它時常環繞在自己身邊,但隻要屋裏來了人,它必定會附著在那人身上,直至子夜方回。一隻厲鬼附著在人體上能幹些什麼?除了吸食陽氣,有姝想不到別的理由,也更加肯定,它對現在的自己還構不成威脅,因為自己才是它的目標,便是要吸陽氣,第一個該吸的也是自己,而非別人。
作為精神係異能者,有姝對元氣的流失極為敏感,然而在冷風環繞時,卻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被奪走,可見那厲鬼奈何不了自己。但這隻是暫時的,待它吸足了陽氣,變得一日比一日強大,情況或許會出現反轉。
有姝嘬著大拇指,心道精神力是自己最大的保護盾,須得趕緊練起來。
一個小嬰兒冥想的時候是怎樣的?目光呆滯不說,嘴角還流著涎水,怎麼看怎麼像個傻子。有姝隻要清醒過來就會冥想,不管外界發生什麼事都不搭理,若非睡覺的時間是長身體的時間,他連睡覺都想省去。兩個小丫鬟偶爾會搖著撥浪鼓逗他,卻從不見他轉臉或嬉笑,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於是感到非常奇怪。
“王媽媽,大少爺似乎是個傻子,怎麼逗弄都沒反應。我們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她們到底剛入府當差,心裏藏不住話。
“看什麼大夫,大少爺的事老爺一概不過問,連太太在他跟前提一句,也會惹得他大發雷霆,說汙了自己的耳朵。不怕倒黴你便去,我可不敢。”王媽媽將冰冷的雙手藏進袖筒裏。這些日子,她總會莫名其妙的渾身發寒,晚上睡得死沉,白天卻依舊沒精神,皮膚蒼白,眼圈烏青,活像一隻鬼。
小丫鬟看見她憔悴不堪的模樣,也覺得瘮人,訥訥應了兩聲,從此再不提請大夫的事。但不知怎的,“大少爺不但是討債鬼,還是個傻子”的流言竟開始在府裏流傳,讓本就舉步維艱的正院越發如履薄冰。
忽一日,奶娘等人全被召到正院,被太太賞了二十大板發賣出去,有姝的小院便來了一位膀大腰圓、容貌凶悍的老婆子,人稱宋媽媽。宋媽媽來的當日便聽見大少爺響徹半邊天的哭聲,連忙奔進屋裏查看。隨她一塊兒來的小丫頭隻有七八歲,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踉踉蹌蹌地跟著,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包裹長了腿。
“大少爺別哭,老奴來了。”宋媽媽小心翼翼的把有姝抱起來。
有姝這會兒已經六七個月大,能翻身,能坐起,還能爬動,小胳膊、小腿兒也很有勁兒。他一被人抱起來就熟門熟路的去摸索衣襟,小嘴兒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動作。由於這回冥想的時間太長,一不小心錯過了兩頓奶,他頗有些餓得慌,臉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媽媽看著他微蹙的小眉頭和噙淚的黑眼珠,讚歎道,“誰說我們大少爺是個傻子,”她將小嬰兒放低,讓身邊的小丫頭也看一看,接著道,“瞅瞅這小模樣,多招人,怎麼可能是傻子。”
小丫頭名喚白芍,捂嘴笑道,“我看著比二少爺長得齊整多了,像咱們太太。”
“那是,”宋媽媽似乎與太太關係匪淺,露出追憶的表情喟歎,“想當初咱們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雙絕,賢良淑德,百家來求。偏偏老爺被人蒙蔽,竟將她許配給了王象乾那偽君子。如今王象乾靠著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書之位,便忘了當年的承諾,左一個舞女,右一個歌姬,不拘什麼髒的臭的都往屋裏納,還如此苛待咱們小姐的孩子……”。
宋媽媽一時間悲從中來,將有姝緊緊摟在懷裏低泣。
忙著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將這番話略一過濾,得到幾個非常有用的信息:一,這主仆二人是自己親娘派來的,由於愛屋及烏,對自己頗有感情;二,自己親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書;三、自己親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這樣強勢的背景,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卻那樣軟弱,丈夫說孩子是討債鬼,她便信了,從此不聞不問。有姝眸色微微一暗,無法對這輩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於是拋開一切雜念,繼續覓食。他扒了半天也沒把宋媽媽的衣襟扒開,不由連連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說個不停,強烈表達自己想吃奶的願望。
宋媽媽這才破涕為笑,點了點他微紅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養育兒女,可沒奶水給你喝,更請不起奶娘。二兩銀子的月錢,夠咱們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聽頓時急了,嗷地叫喚了一聲,微紅的鼻尖變成通紅,顯是非常生氣。
宋媽媽越發笑不可仰,將他抱到屋外,指著拴在桂花樹下的一頭母羊,說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買來隻花了幾百個銅板,以後日日有奶喝,還不用給月錢。四十兩銀子可不經用啊!”說到這裏,她喟然長歎。
白芍非常乖覺,已跑到樹下擠羊奶,脆生生道,“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爺喝不喝的慣。”
“無事,待會兒煮羊奶的時候放一點茉莉花,再放一點陳茶葉,可以把膻味兒去掉。”宋媽媽指了指牆角盛開的一大叢茉莉。
“好叻。”白芍笑著點頭,很快就擠了一碗奶,拿到廚房煮沸。
聞見越來越濃的奶香味,焦慮中的有姝這才平靜下來。他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害怕,唯獨忍受不了饑餓。那種從胃裏一直癢到大腦,然後理智全失的感覺,現如今還深深鐫刻在潛意識中,每每憶起來就讓他戰栗不止。有時候,他甚至會想——難怪喪屍要不停的吃人,它們一定是餓到極點了。
宋媽媽把小嬰兒放進搖籃裏,在他身後墊了一個迎枕,見他揉著小肚子,不由笑了,“別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時,一股森寒冷風刮進屋,附著在宋媽媽身上。
“大夏天的,屋裏怎會如此陰冷。”她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裹裏掏出幾麵陰陽鏡。
白芍端著熱騰騰的羊奶進屋,看見陰陽鏡,忙道,“媽媽你來喂大少爺,我去掛鏡子。”
“這可是小姐從玄明法師那裏求來的定魂鏡,可暫時守住大少爺的魂魄,必須按照五行八卦之位來掛,你放著,等會兒我自己來。”宋媽媽找出一張紙,上麵寫著掛鏡子的各種忌諱。
有姝明顯感覺到,在鏡子拿出來的一瞬間,那股冷風,確切的說是那隻討債鬼,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看來它害怕這幾麵鏡子。
寒意盡去,宋媽媽安心了,給小嬰兒戴上圍兜,一勺一勺地喂食,邊喂邊語重心長地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怪小姐,她不是不想來看你,她心裏也苦啊!侯府如今滿門獲罪,為了救出老爺和夫人,小姐還得求著王象乾。咱們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全捏在他手裏呢!她不來看你,也不提起你,王象乾便能忘了你的存在,你也能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有姝把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喝奶,看似什麼都不懂,實則正豎起耳朵搜集信息。原來這輩子的母親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沒有能力救。她把自己遠遠丟開,其實是變相的保護自己。這樣想著,有姝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暖。
小丫頭搬了一張凳子坐在搖籃邊,時不時幫大少爺擦嘴角。她似乎很不忿,低聲抱怨,“王媽媽,老爺果真隻給咱們四十兩銀子撫養少爺?不過一個夢罷了,他竟深信不疑,連自己親生骨肉也不要了。”
“哼,壞事做多了總會遇見鬼!當年王象乾落魄時多少人接濟過他,待發達了,你看他理會過誰?似他那樣趨炎附勢的小人,欠下的陰債數不勝數,白日算計人,晚上便睡不安穩,被夢魘著了也是有的。可恨他竟以此為借口來磋磨咱們小姐和大少爺。這裏麵,肯定也少不了林氏那賤人的攛掇!”宋媽媽恨得咬牙切齒,喂食的動作便有些慢了。
有姝拍拍她手背,見她還沒反應過來,隻得自己湊過去,把勺子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