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寒霧在空中瀰漫著霜色。
她又一點一點地吞了回來,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在瞳孔之中,凝出一朵精緻的雪花。
身上反而慢慢地回暖,開始有了人的體溫。
"你的想法很危險。"她儘量客觀地說。
"簡直沒有辦法設計。"
"景國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原天神跪下了,天公城覆滅了,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夠阻止他們報復,甚至那些霸國都不去觸景國的霉頭。"
"之前殺姬炎月,還是在她執行秘密任務、不能公開的時候,還有一真道吸引注意力,都直接導致了組織的覆滅。所有人差不多都死一遍。"
"上次在滄海你也說過,以我們的實力,哪怕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知道靖海計劃是什麼,也沒有能力阻止。就算一頭撞死在中古天路,也沒辦法影響它。"
秦廣王早已經放棄對靖海計劃的追溯了——根本也用不著再追溯。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靖海計劃就是景國國相閭丘文月提出,景國皇帝姬鳳洲親自推動的計劃,是中央帝國在滄海的重要嘗試。佑國所發生的一切,只是那偉大宏圖裡不起眼的一處邊角。
佑國某一座下城裡某幾個人的痛苦,連漣漪也算不上。
現在找誰報復呢?
靖海計劃也失敗了。
九子異獸全部枯竭。
閭丘文月雖然退任,修為倒轉,但還是強真人,且一直在景國境內,根本沒有殺她的可能。
或許該停下了!
難道還能把姬鳳洲當目標嗎?
很多親歷者覺得刻骨銘心的事情,已經根本沒人記得。
"首領。"楚江王認真地道:"我不覺得你還應該記掛這件事。"
秦廣王正坐在一張書桌前,穿一領儒衫,相當的有書生氣質,手中執筆,正在……畫符。
他在黃紙上專心地勾畫著,頭也不抬:"這只是一門生意。"
"這不是一個好生意。"楚江王道:"在當前這個階段,但凡跟景國扯上關係的生意,無論對方出價多麼昂貴,我們都應該拒絕。"
秦廣王欣賞著自己所畫的歪歪扭扭的血符,像在欣賞什麼絕世美人,漫不經心地道:"有人曾經救了我一條命,那是這次任務的酬金。"
楚江王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她有一萬個拒絕的理由,被這一個就擊碎。
……
"什麼?讓我們去救李卯!?"
十方鬼鑒之中,屬於閻羅王的那一格裡,沒有被面具遮住的眼睛,非常清晰地瞪大了。
雖然他已經對秦廣王獻出所有,五體投地地表達忠誠。
在這一刻也不由得動搖。
他懷疑秦廣王是不是想借刀殺人,趁機幹掉他——按理說要幹掉他也不用這麼複雜啊。
景國擺明了拿李卯在釣魚,且釣的是聖公、昭王、神俠這樣的大人物。
地獄無門什麼體量?也去摻和這件事?
哪怕加上新來的兩位,所有閻羅綁一塊,也掛不滿這根巨大魚鉤!
作為一個活水不竭、蒸蒸日上的組織,地獄無門從來沒有停止過納新。
考慮到轉輪王還在中央天牢裡受折磨,沒有明確死去,要招新的也就三個位置,宋帝王、卞城王、泰山王。
出於某種原因——據說是卞城王留下的那隻寵物很嚴格——總之第六殿暫時空懸。
新鮮補充的是宋帝王和泰山王。
仵官王已經檢驗過了,都非常新鮮。
兩位才加入組織不久的閻羅,第五任宋帝王和第五任泰山王,亦在此刻面面相覷。
他們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地獄無門統共建立還沒幾年,他們就已經是第五任……
這是奔著找死去啊。
新任的宋帝王語氣嚴肅,給人一種剛正不阿的感覺:"您說的這個李卯……是我們知道的那個李卯嗎?建天公城的那一個?"
他的真實身份,是東域弋國當代門面,年輕一代的第一高手,藺劫。
藉助星月原戰爭、伐夏戰爭,兩次戰爭攫取的資糧,又有稷下學院進修的經歷,去年九月才艱難地成就了神臨。
跟那些絕世天驕不能比,但已經是弋國的驕傲。
更艱難的還在以後。
弋國最強的修士,也就是大將軍閻頗,也才神臨境,根本沒辦法給予太多指點。給了他也不敢聽,閻將軍早就沒了洞真的指望,更可怕的是,閻將軍自己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一步……
往前已經無路,盡弋國之資源,過往之積累,將他推舉至此,已是極限。
他只能自己想辦法。
星月原戰爭上,追隨晏大公子作戰的經歷,給了他非常大的刺激。
他也想過把道元石當石子扔的富裕日子啊!
這世道,有背景的靠背景撿錢,沒背景的只能拿命掙錢。
他這樣有個國家供養的,已經算是很好,至少在超凡前期強過很多人,但到了高品,只能反過來被國家拖累。
國家於他已無所益,他於國家卻已是所倚。
說個現實點的——他甚至都不敢輕易跟人動手,生怕受傷。一旦金軀受創,玉髓有失,只能自己躺在家裡,慢慢恢復,耽誤修行時間不說,極容易留下後遺症,損傷本源。治是治不起的,去齊國太醫院治一次,差不多就要掏空國庫。
手頭拮據的超凡修士,多少會練一兩手醫療道術,有點小問題自己就解決了。但術業有專攻,想要練到能治療金軀玉髓的地步,所耗苦工也難計日月,更非有醫道天分不可得。
要不然仁心館和東王谷怎麼一車車地賺元石呢!
對於藺劫來說,選擇並不多。
齊國最近沒有戰爭,東海已經靖平,什麼禍水、虞淵,一個比一個困難。
這些年風頭正勁的地獄無門,就進入了他的視野。
做殺手沒什麼不好。
百業無貴賤。
名滿天下的鎮河真君,昔日還為博望侯門客呢。
順便一提,朝聞道天宮他也參加了,沒有考過——出題的忒不是東西,不想讓過就直說,變著法兒的為難人!
劇匱的格局,比薑閣老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雖然出生在親近法家、受三刑宮影響很深的弋國,但藺劫非常不喜歡法家。
尤其是在他表達想去三刑宮進修的願望,卻被冷冰冰地拒絕之後。
什麼法家聖地,不過如此。
還不是任人唯親,一點都不公平?
退一萬步說,不是法家門徒,沒有學過法,就不能去法家聖地進修了嗎?
他沒辦法,只能靠自己。
殺人放火宋帝王,國家棟樑藺將軍!
在地獄無門待得還挺開心的——做了幾次任務,囊中逐漸豐盈——直到今天。
組織首領平時看著挺聰明,這次發哪門子瘋?
他願意拿命去拚,不願意拿命去送。
他死死盯著發布任務的楚江王,但凡對方說個"是"字,他立馬去景國舉報,領個懸賞得了。
考慮到景國人的傲慢,為了避免這段殺手經歷被人知曉,或許應該轉一道手,又或許……不知薑真君有沒有興趣剷除這個毒瘤呢?
楚江王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十方鬼鑒映照著製式面具下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眼睛裡是相同的抗拒。大家都很清醒。
唯獨從來不戴面具的秦廣王,還像個清俊書生,在那裡寫寫畫畫——如果佑國不是那樣一個佑國,如果景國不曾在那裡養龜,他或許真的是一個書生吧?在青崖書院,或者龍門書院。
"是你們知道的那個李卯。"楚江王道:"但我們的任務不是救李卯,只是讓人以為我們是救李卯的人。"
"有什麼區別呢?"平等王道:"我們這些人去救李卯,是必死的結果。讓人以為我們是救李卯的人,也是必死的結果。"
雖然他是平等王,但和平等國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並不認可平等國的理想。甚至於他不覺得平等國那些人是有理想的。
不過是一群暴徒罷了。
地獄無門當然也是一群暴徒,但他們明碼標價,清清楚楚,一手交錢一手殺人,不畫餅,不立理想牌坊。
"區別很大。"楚江王似乎永遠是冷靜的:"第一,救李卯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假裝成救李卯的樣子,卻很容易實現。第二,真救李卯和假裝救李卯,投入完全不同,選擇也多了很多,你說後者也是必死的結果,我不同意。真刀真槍地砍殺,和遠遠地搖旗吶喊,風險是一樣的嗎?"
"第三,我現在不是說區別。我要說,我們完成任務後,逃脫的可能。我也不想死,秦廣王也不想死,我們不會做必死的選擇。"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你們覺得這件事情很危險,沒有希望,當然是知道景國會在這件事情裡做什麼樣的準備。但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捕鯨的網,反而抓不住小蝦米。諸位細想是不是這個道理。為聖公、昭王那等衍道強者準備的殺手鐧,捨得對我們使用麽?"
"姬玄貞特意殺進天公城,獨獨放走了一個伯魯,景國人的目的是什麼?無非是覺得殺一個伯魯並不足夠,想用伯魯釣出更多的、更有分量平等國成員。"
楚江王道:"我們不是景國人的目標,不是麽?"
"雇我們的人——我就直說了——平等國的目標是什麼?他們是要救伯魯的,但卻先請到我們,無非是讓我們放個煙霧,吸引景國人的注意力,景國人也一定能知道這一點。試問在平等國成員和我們之間,景國人會優先追殺誰呢?"
"我們跟景國之間沒有仇恨,沒有利益糾紛,我們只是純粹的殺手組織。誰給錢,就為誰辦事。這一點天下皆知。這一次景國和平等國博弈,我們只是路過,只是搖旗吶喊,壯壯聲勢,一有不對就離開,真的危險很大嗎?"
"酬勞就很豐厚!"
她掰開了,揉碎了,一條條的分析。
本來毫無可能的事情,在她的分析下,彷彿真有了實現的機會。
"話是這麼說……"第五任泰山王遲疑著道:"保不準景國那些準備收網的強者裡,誰就心情不好呢?"
這位新來的閻羅真實身份楚江王還不知道,地獄無門納新只看能力,別的什麼都不管——只聽秦廣王說,似乎是個水族。
去年的治水大會之後,水族不似往常那麼低調,好多水族高手都出來顯示存在感,為族群爭取更多的話語權,也更主動地融入這個時代。
畢竟是這樣龐大的一個族群,神臨強者還是很多的。很難鎖定具體的身份。
楚江王道:"你出門隨便逛一圈,也有可能遇到哪個強者心情不好。也有可能哪個可憐的人,遇到你心情不好。泰山王,那以後就不出門了嗎?"
作為一個水族,跑出來做殺手,定然是有拚搏的理由。
這話正好戳中泰山王的心情。
他閉上嘴,不再反對。
直到楚江王說服了所有人,秦廣王才放下描紅的硃筆,滿意地看了看咒符,面帶微笑:"好了,就這樣。"
忠誠的仵官王和都市王自然是不用說服的,無論秦廣王布置什麼任務,他們都會堅決地支持——甭管是不是真的付出行動,口頭上的支持永遠不會缺席。
救李卯算什麼,就算尹觀說要殺姬玄貞,他們也會大喊"首領英明"!
……
……
道歷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五。
晨光很輕易地就撕碎了夜幕,天空沒有幾朵雲彩。
看起來會是個好天氣。
仇鐵站在黃河邊上,像一尊沉默的鐵塔。手裡握著一條準繩,平舉在前,繩頭便筆直地墜落,在水中飛速下探,驚退許多遊魚。
這是一件簡單但繁瑣的工作,不費什麼神,但需要有足夠的耐心。
長河洶湧,水位不斷變化,淤泥或堆積或沖刷,河岸常有起伏。
作為景國敕封的"河官",腳下雖已不是景國的領土,卻也沒誰敢攔路。
他需要算出這一年的全新的一百零八個水位點,然後挨個測量,以得出最準確的水位數據——他這邊會算一遍,魏國龍虎壇東方師、龍門書院院長姚甫、黃河總管福允欽他們也會算一遍,四方相驗無誤,才是最後公開的數據。
根據去年治水大會的討論結果,黃河之會仍會繼續。
從水位來看,也就是這兩年的時間了——距離上一屆黃河之會,不會超過十三年。仍然在十年至十五年的範圍內,符合過往規律。
這是個好消息,說明長河並沒有太大的動盪。只要黃河之會順利地開上一屆,長河龍君身死的影響,就被徹底抹平了。
仇鐵看著遠方,遠處的天馬原,抬眼就能看到,殷孝恆停屍於彼——正是彼處泥沙被沖刷,造就了此處黃河河段。
但被長河沖刷的,何止是泥沙呢?
他作為河官,還要清理天馬高原上不小心泄露的黃昏神意——舊時代的殘留,是新時代的劇毒,泄露一點都遺禍無窮,遭殃的是兩岸百姓。
殷孝恆的死,對所有景國人來說,都是晴天霹靂。
他也去天馬原上看過一眼,守在那裡的三位真君已經離開,但那裡的一切都已經凝固了。他也在想,這件事情最終會如何收場。
太陽彷彿是在天馬原後面升起的,是一種橘紅色的輝煌。萬萬裡的雲霞,一點點地染開。
修身養性多年的仇鐵,很喜歡這景色——
永恆的黃昏之後,是永遠會升起的朝陽。
他的眼睛,也被晨曦暈染,暈紅染金,是代表著希望的顏色。而後骨碌碌,從眼眶中滾出來!
仇鐵的道軀驟然繃緊,但又在一瞬間癱軟。
他彷彿嗅到淡淡的菸草味道,隱隱知道有人靠近了。
可僅剩的那顆完好的眼珠,只看到一隻飄在水面上的撥浪鼓,隨波逐流,有一搭沒一搭地晃。
那是大景帝國之河官,所見最後的景象。